万书网 > 都市言情 > 浮世升沉 > 第65章 众生皆苦

第65章 众生皆苦



        方才在林中,年却升突然停住脚步,正是因为听见了一阵轻的近乎其微的响动。

        年却升对脚步声有着异乎常人的灵敏,那声响掩盖在风声树叶沙沙作响的动静之下,极其轻盈。因而脚跟基本不落地,只有足尖一两下轻点之声,始终跟着年却升和姜冬沉。直至年却升停下步子,那脚跟才和脚尖一同落下,侧身藏于树干之后。

        没什么人闲着没事要跟踪他,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而且那足音对年却升来说,也是听过很多次的。

        年却升靠在树上,对面的重重树木之中,走出一个人来,年却升哼笑一声道:还真是你,跟踪人还穿白衣,这可不太高明。

        那人十分客气地拱手道:许久不见,年公子。

        年却升失声笑道:年公子?别抬举我。该我叫你一声什么,白宗主?

        白宿只笑了一声,不置可否道:年公子好耳力,方才我自以为跟得很轻,不想竟还是被你发觉了。

        年却升道:我在年家那种地方长大,只要你在我面前经过三次,谁的脚步我都能听出来。免得夜半三更有人来暗杀我,我连自己死在谁手上都不明不白。

        白宿不语,年却升便接着笑道:没想到折在你这里了,为什么要赶尽杀绝,能给我个理由吗。

        白宿道:本不打算赶尽杀绝,却清要保你,我本打算尊重他的选择。然而在北河意外发现你和白月光有如此强的联立。先不说如果白月光灵力全复后你会有什么威胁。若将来白月光落到尉迟家手里,他们保不准查出你,再把你捉回去做什么试验。我不想白月光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什么都落到他们手里,不如赶尽杀绝。你死,灵契灭,白月光定也会受到牵连。

        白月光。年却升冷笑道,又是白月光。

        年却升就好奇得很,他也没显露过他的灵力有多强大,怎么所有人都觉得他有或这或那的威胁。他甚至连把剑都没有,只一把匕首还整天用来切切西瓜苹果。他明明就想和姜冬沉好好过个日子他们本来也就在好好过日子。到头来白月光躁动也是他,白月光异变也是他,还有什么年家纵火,内鬼叛族,什么都是他。年却升道:我又莫名其妙成了别人的威胁了?

        白宿道:你无心,自有人有意。

        年却升不想再进行这个糟心的话题了,目光别向一边:北河那边的仙家是白家吧。那日在北河,上身年却清的怨灵,是你放的吗。

        不是。白宿斩钉截铁。

        年却升啊了一声:不是就行了,年却清那么信任你,你再这么伤他,我都替他不值。

        白宿唯一皱眉,迟疑道:他果真信任我?

        年却升不免失笑:我的天啊,白宗主,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年却清有什么心思你比我还要清楚,你在他心里分量有多重,你看不出?

        白宿不是看不出,而是不敢自作多情,又觉得年却清对他有很大的误解。那天晚上他回到白家,年却清已经醒了,家中弟子家仆全说年却清不但没有乱跑,反而醒了就在床沿坐着,只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问过之后,便再不讲话了。

        年却清就被安置在白宿房里,白宿回来的时候,年却清仍在床沿坐着,见白宿推门进来,没像往常一般叫他阿宿。反而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叫了一句白宗主。

        白宿的笑容瞬时凝在脸上了,一句你怎么样没问出来,生生噎住,讷讷地问道:却清,你这是什么意思?

        年却清头也没抬,只道:听说白宗主不让我出白家大门,所以我以后就待在白家了,是吗?

        白宿想把他未收的手礼压回去,年却清向后一躲,面上无悲无喜,清冷道:既然如此,在下将是亡族贱俘,恐污了白宗主的手,白宗主自重。稍离我远一点,免得别人知道白宗主包庇仇人,动摇您刚坐上的宗主之位。

        白宿的手堪堪碰了个空,许久,才悻然收回去,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却清,你是不是

        劳白宗主挂念,我不是记忆有损,也没被怨灵影响神智。我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白宿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年却清微微一怔,继而,轻声道:在下不敢。

        白宿心想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可他一向又话少,不知如何表达,最终只问了一句:你能不能听我说?

        年却清道:在下洗耳恭听。

        白宿恨极了这样的语气,可他没有办法,还是要把该讲的话讲出来:你听我说,我带你来这儿,没有要拿你做俘虏的意思,是把你藏在这里,外面太危险了,你在这儿是最安全的。要不尉迟家那边要害你,那怨灵是他们放来的,我不能看你无缘无故毁在他们手里。所以所以我并没有挟持你的意思,你明白吗?

        年却清十分生硬,仿佛这一切陈情都与他无关,漠然道:白宗主所言极是,在下不敢不明白。

        白宿终于忍无可忍,吼道:年却清!

        年却清道:在下在这儿。

        白宿一把抓住年却清的肩膀:你就不能不提白宗主这三个字,好好地像从前一样和我说话吗!

        年却清也终于忍不住了,一把甩开白宿的手,同样地怒吼回去:我说过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你知道什么是回不去了吗!

        白宿被他吼的一愣,接着就听见年却清红着眼眶喊道:什么叫不能看着我无缘无故毁在别人手里?你说的倒好听。我母亲呢?我兄长呢!我们一样和你白家灭族没有半点关系,年家做的事,他们没有做过半分!他们就该无缘无故毁在你手里吗!

        白宿心中闪过一片悲哀,他嘴唇动了动,良久,终只能道一句:对不起。

        你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年却清后退一步,声音沉下来,说了对不起年家你就不灭了吗?不可能的。要不然你在年家七年,从我嘴里套出来的一切,都还有什么意义呢。

        .

        白宿久久没有说话,年却升毕竟不了解他,以为他真是看不出来,于是好心提点道:反正我也死到临头了,告诉你个秘密。你知道当初昔州围猎,年却清出了意外以后落到了什么地方吗。

        白宿摇头:我给他的红樱珞他丢了,我定不出他的位置。

        年却升道:那红樱珞是我扔的。

        白宿面色一惊:你?

        年却升道:就是我。那天我和冬沉出门买个菜,在镇上捡了个弟弟回来,那时候他几乎不省人事,整个人可就剩一口气了。若不是冬沉精通医理,你连尸体都摸不到热乎的。

        白宿张了张嘴,又垂下眼道:我没想过他们会伤他他昏迷了多久?

        五六日吧。半夜醒的,头一天连床都不能下,拉着我讲了半天你们的事。本来才醒来精神就不好,说完又睡了。整整一夜,叫了十二声你的名字,偶尔还有一两句呓语,听不真切。我又留他养伤几日,日日魂不守舍。临回年家以前,还问我把你送的红樱珞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倒好,这样报答他。

        年却升说这番话,也没打算白宿就能放过他。该来的总会来的。今日不死在他手里,来日还指不定要死在谁手里。最起码这样还能得个全尸,好让姜冬沉不要太难过。

        想到姜冬沉,年却升心里又是一阵浩然萧瑟的舍不得。

        终还是叹了口气,向白宿道:不废话了,你动手吧。

        当然也不是就在这儿动手,白月光的灵力与年却升的灵力是被灵契绑在一起的,白宿是担心年却升的心魄和命脉总有一日会恢复如初甚至更甚从前,从而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要他身死,总没有只死其肉身的道理。

        定要把心魄也捏碎了才是。

        白宿不知从何处召出了几个暗卫,绕到年却升身后背过他的双臂,个个肃然道:年公子,得罪。

        年却升笑了一声:客气。

        白宿总不是为了几段话就能改变意志的人,原本的计划该怎么走还是怎么走,召剑出鞘道:却清敬你这个兄长,我不亲手杀你。

        那件果然不是逼人剑式,而是平稳升空,做御剑之势。年却升语尾上扬地哦了一声:带我去哪?

        白宿道:寒水。

        年却升道:天然结界,极寒之地?

        不错。

        年却升嗤笑一声道:果然这几年在年家没有白待,也知道我怕冷,挑着软肋来折磨我。

        白宿道:年公子天生灵赋异禀,脉络清奇,心魄宏阔。不是我等可以轻易摧毁的。灭你心魄这种事,还是交给自然吧。

        御剑升空,一路向北。直走了四多个时辰,一阵寒气扑面而来。盛夏之日,北莽之地,却是一片雪原。寒水结界,正立于此。

        百些年前,也曾有过道士丹师前来此地,探索天然结界之谜,成百上千,有去无回,后遂无问津者。

        只在这结界上空,就感受得到那静谧震撼的寒冷灵气,如同涟漪一般一圈又一圈荡开,压迫着人的心脏,仿佛滞涩住了本就微薄的呼吸。

===第62章===

白宿在这寒风中仍然声音沉稳,问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底下炫目的雪白看得年却升眼晕,他闭了闭眼,道:有。

        白宿道:说吧。

        年却升道:你不要害姜冬沉。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否则我饶不了你。

        白宿笑了笑:你没机会饶不了我了。

        年却升回头看了他一眼,很深的一眼。眸子里尽是对姜冬沉坚崇的保护欲,仿佛那人就深深刻在年却升灵魂最深处的洁净之地,容不得别人伤及他半分。

        如此坚毅,仿佛神明。

        白宿这一眼看得隐隐有些动容他本也不打算怎么样,只道:无怨无恨,甚至有恩,我为什么要害他。

        年却升低下头去,心里想的是他姜冬沉干净的笑颜,最终还是闭上眼,平静地道:记得你今日的话。

        白宿不再多言,向手下吩咐道:推他下去吧。

        莽莽雪原,从天入地苍凉无尽的雪白中,如同孤燕,飞快地落下一个黑色的小点。

        不同于任何修仙之人,那人周身没有半点濒死之时护体的灵护光芒,直直从高空狠落上冰面,惯性地向前滑行几十步远,时候已过了很久,仍然没有迟来的亮橙灵光出现。

        若结界有灵,定要惊异这闯入之人,竟没留有一张保命牌。

        而远在千里之外,在所有人都在忙于欢庆游子远归、安然无恙之时,没有人看见,姜冬沉右手手背上的法印,亮了一亮。

        在狠狠地撞于冰面的一瞬间,年却升还是心想:我这就完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怎样一点一点衰竭下去的。

        灯尽油枯,日薄西山。

        先是四肢,再是胸腹,最终到心口,尽数僵硬。一腔热血,终化为冰冷。

        宛如一方春湖,寸寸冰封,寒风刺骨冰冷,扑面而来。却再兴不起半分波澜。

        仿佛有人在生拉硬拽地要把年却升的意识从他体内抢走,年却升争不过那只手,只能任意识一点一点地陷落黑暗。正如流沙,一点一点地泄于掌心。

        黑暗之中,就慢慢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十六岁的姜冬沉,站在鲤鱼池的石板桥上,双手交握执着折扇,广袖之下,露出一小节手腕。

        忽而又诞生于月华之中,轻掀白衣下摆跪在白月祠堂之前,轻轻挽起年却升的袖子,在那狰狞的鞭痕上洒上清凉的药粉,一边温言道:疼了就说一声。

        可年却升来不及说话,那视野又转到了一间客栈,年却升才因为怨灵作乱吐出一口淤血,姜冬沉表情万分无奈,一边坐下顺他的背一边道:知道你嘴硬,却需要人陪。

        接着是木兮桥上的相拥,闭上眼之后又坐在枕梦山的巨石上,听见当时的自己万分委屈地低声道:我我差点以为,要再见不到哥哥了

        还是年少心性,一个小梦就伤心的不行。年却升又见初到千欢渡,一首《车遥遥篇》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笔落之时忽然从桌上摔落了一盏灯,景色转到姜冬沉的房间,四周漆黑一片,角落里缠绵亲吻。一双眼睛氤氲水雾,吻完,又见随君湖。年却升正失魂落魄,只听后面一声气的不行的喊话:你到底要不要对我负责!

        千回梦转,再见到吵过架之后的初经情事,酒惹人醉,人惹心醉。事毕后姜冬沉整个人都倦懒的不行,歪在年却升怀里,面色红红地拒绝道:不沐浴了

        离家南下,北上被捕,那一切撕裂般的剧痛被回忆淡化,可一同尝过的松子糖却甜的鲜明。回忆走尽,仍是站在清荣树木之间,大地与树干是干净的暖棕,洋洋千里树叶青绿纷纷。叶间透出金黄,映在白衣少年身上。他本是落荒而逃,忽而转回身来。

        年却升想唤一声哥哥,却是无能为力,又想向他笑笑,可是连嘴角也牵不起来了。

        姜冬沉挥手,林间无风,白衣广袖却是纷乱飘摇,衣袖一落,年却升的眼角,也跟着落下一滴泪来。

        未出眼角,忽已成冰。

        然后那人消失在黑暗中,伴着他听到的最后一声。

        再见,阿升。

        星汐正往杯里倒着茶水,忽然手腕一晃,茶水洒了满桌。

        然后他放下茶壶,静道:浔郎。

        星汐几乎从来没有叫过浔郎的名字,闻声,浔郎微微一怔,问道:你叫我?

        星汐没有回答,站起身披上外衣,边系扣边走向浔郎道:我该走了。

        浔郎放下书册,微一皱眉道:去哪?

        星汐道:找年却升,我现在不知道他在哪,但我在他身上做过联立,念个诀就能传送到他那里。我得赶在他生命体征尽数消失之前赶过去。

        浔郎略一沉吟:我和你一起。

        星汐道:联立传送不同于瞬移,只有我一个人能去。说完又道,我又不会有事,你跟着干什么?

        浔郎道:有点不放心你。

        星汐笑道:你得了吧,还有我摆不平的事不成?再说,我遇见你之前不也一个人到处跑,我出过什么事吗。

        浔郎道:那是以前。我不认识你的时候你爱怎么跑怎么跑,我不管你,但现在不行,你得带上我。

        星汐啧了一声:你他妈真把我当小孩儿了?

        浔郎定定看着星汐,没出声。

        星汐别来目光,有点别扭道:好吧我承认,我是挺想和你一起去的。我平心而论一下,跟你一块拌嘴挺开心。但是我没办法,你跟不来。

        说完又好脾气地拍了拍浔郎的肩:去我梦里找我吧,不跟你废话了,我得走了。

        浔郎自知留不住他,便没在强留。只默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想着他会不会回头。

        又道门边,星汐果然转回身来,叫了一声:浔郎。

        浔郎道:怎么?

        星汐道:等我回来去哪找你,千欢渡半山腰那个房子吗?

        浔郎心中微微一动,啊了一声:不去那,到时候梦里说吧。你还知道回来找我?

        星汐嘁了一声:看你一个人可怜罢了。

        说着他拉开门,门后不再是客栈缦回的走廊,而是如同星辰一般璀璨的白光,星汐一脚迈进,看了浔郎一眼道:走了。

        不等浔郎开口,星汐整个人已没入门中。接着门闭,整个屋中,只剩下浔郎一个人而已。

        他又静静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方才的地方坐下,面无波澜地,执起方才扔在床面上的书册。

        可愣是半个时辰,都没翻动过一次书页。

        只有叹息。

        百里之外,仙都姜家。姜冬沉才从穆敛那边回到自己的房间,铺来一张信纸想要学年却升为他写一封小信。

        天就要黑了,姜冬沉以为年却升马上就会回来。

        可是笔沾墨时,尚未落笔。

        姜冬沉胸口挂着的长命锁,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