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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多久



        修仙界很少能有哪些事惹得口口相传,甚至传到民间去。可这次出了件大事,风浪愣是两三年才渐渐平息。姜冬沉走在街上,随处可以听见人们的谈论,说来道去,也不过就那几句。

        多行不义必自毙。年家猖狂了这么些年,终于被尉迟家和林家联手端了,真是大快人心!

        果真如此!年家上下一个个为虎作伥,没一个好东西,死了活该。一个不留正正好,免得留下祸根,让那些余孽再跑出来祸害人!

        听到这句,姜冬沉才蓦然站定置喙一句:何以见得年家就没有纯明恪正之人。

        那几人中看起来年龄最小的一个少年道:这位公子,话不能这么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年家

        话没说完那少年就被一个男人拉走,呵斥道:不要多言。接着那男人向姜冬沉抱歉道:师弟年少,口无遮掩,姜四公子不必在意。

        待姜冬沉走远,那男人才向方才议论的那几人道:那是姜家的四公子,以后若是见到他,不要当他的面说年家中人如何不好。

        另一人道:我知道他!听说年家有个从小被年风龄虐待的小公子,好像叫年却升,和这位姜四公子情同亲兄弟。年家灭族,那年却升也未能幸免,清尸那天姜冬沉把年家翻了个底朝天,可惜是连尸体都没找到。

        没找到,会不会没死?

        怎么可能!若是没死能不回来投靠姜家?你可知姜宗主和他的两位夫人待他有如亲生,年风龄一死,姜宗主立刻把年却升的名字写上族谱收为养子,派百名姜家弟子轮番去各地远游寻找年却升。姜冬沉也是,你没见他都一个人找了多少年了?前两年见人就问你可否见过黑衣男子名叫年却升,再把他五官相貌描述一遍。现在倒不这么问了。可能是因为也知道这人找不回来了,怎么问都没用,可他还是在找。年却升若没死,怎能不回来?

        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嫌隙,年却升不想回来了?

        说话那人当即挨了一记栗暴,被人驳斥道:瞎猜猜什么!你不知道那两人好到什么地步。同床共寝!手背刺着一双星月法印。方才过来的时候,你没见,一直亮着。好像是自那年却升失踪,他就一直开着灵力传护。一直坚持说年却升没死,要开灵力护他。还有,我外祖你们都知道吧。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银匠。年家刚出事的那年,姜冬沉去找我外祖修复一只开裂的长命锁。从脖子里摘下来的你们猜怎么?那上面分明就刻着年却升的名字!你们想,把一个人的名字挂在心口,姜冬沉动的,应是男女之情了。

        几个人叹了一声:断袖啊,真不容易。

        另有一人说道:我还是觉得年却升没死,姜冬沉开的那个灵力传护,对他的灵力是会真真实实有所消耗的,若年却升死了,灵护怎能传的出去?或许是重伤难行。你们可知,姜冬沉仿佛是灵力溃散了。

        灵力溃散?!一个人惊道,那他再这么执着,可是会死的呀!

        最开始讲话的那个男人叹了口气,望向姜冬沉离去的方向,已不见人影了,低声道:他未必不愿死,你看他如今,如此消沉,人也瘦癯。若不是他始终觉得年却升没死,只怕早就同他一块去了。

        当年年家满门破灭之时,不可谓不惨烈。白月光失灵,结界尽数破碎。尸堆成山,血流成河。曾经骄矜高傲的年家弟子,有的被一剑穿心,有的则被斩断四肢,有的被割肉削骨。千种惨状,万般死法。在人们所谓的正义呼声中,刀光剑影下,亦有许多无辜的生命。

        又正值年少的青年男女,亦有技不如人的老人孩子。

        年家占地极广,一眼望去,地上满是凌乱纷杂的血脚印。

        以至鲤鱼池。满池清澈净水尽染,血红刺目,从前鲤鱼百许头,如今全成了白肚上翻的漂浮鱼尸。

        如同地狱。

        在一片刀刃割肉血浆迸破声中,有一位浑身衣袍雪白,滴血不沾的男子,穿过惨不忍睹的死尸和残肢,穿过声声惊悸的吆喝和惨叫,直走年风龄的书房。

        书房门口已无守卫,书房中人自知大势已去,正坐在书台高椅上,手中仍执着一卷法书,毕生的暴躁之气尽被压成淡然。

        书房门开,白衣男子闪身进入,负手执着长剑,略一颔首道:许久不见,年侧主无恙。

        年风龄放下法书,直对上男子的目光:你果真没死,尉迟宿。

        男子一笑:尉迟宿死了,白宿活着。

        年风龄也冷笑着:你藏的倒深。

        白宿道:能听到年侧主的夸奖,是在下的荣幸。恐怕连年却清都不曾听到过几句。

        听见这句,帘后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白宿笑了一笑,走上前去将帘子撩开,帘后露出一个女人脂粉都盖不住的苍白的脸。见有人来,抓紧了手中的绢帕,嫣红的指甲在白绢上格外显眼,她像是失心疯,颤抖着尖叫着:却清在哪却清在哪

        年风龄也在听,可白宿从帘后走了出来,接着年风龄听到□□倒地的声音,再见到步伐徐徐走到自己面前的白宿。他剑上未有血痕,白衣也分毫不染,可年风龄却分明地看见,那半卷幽帘,已然染上了一道鲜血。

        年风龄已经顾不上为自己的夫人难过了,转头向白宿问道:我儿子在哪。

        你儿子?白宿失声笑道,你还知道自己也有儿子?你在说谁,年却升还是年却清?

        却清,他在哪。

        白宿不予回答,冷笑一声:你派人去盯他,还准备在有什么不测的时候将他一举杀死之时,也可曾想过他是你儿子?

        年风龄声音骤然拔高:我问你却清在哪!

        白宿看着他的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地抛下一句:死了。

        年风龄向后退了一步。

        良久,他喃喃道:好好你你在年家和却清共处了这么多年,他敬你如兄长你可真是好狠的心

        白宿道:不及你万分之一。

        年风龄睨向面前的白宿:你可知这些年我用心良苦地教育他为人阴险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年家将来要走到哪一步吗?我只希望他能决绝一点,在能脱离年家的时候转身就走,不要留恋于此。年家的末日来的太快了些,我派人盯他,甚至要让那些人在万不得已之时杀他,是不想他落于敌手!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你懂什么!

        你为了他好?白宿嗤笑道,你逼他做他不喜欢做的人,强加给他你对于别人的仇恨,你处处诋毁他不如这个、不如那个。到现在你逼他带人杀他兄长。他才十五岁,承担着别人三十五三十五四十五都承担不了的仇恨、内疚、愤怒、痛苦。生活要把他折磨成一个生不如死的人了,你有什么脸说,你为了他好?

        年风龄却突然笑了:却清没死,对不对?

===第63章===

白宿道:与你何干。

        年风龄道:让我见见他。

        白宿道:他未必想见你。

        年风龄轻叹了口气,问道:你能否保证他安全。

        白宿道:若不能保证他安全,我不会将他藏起来。

        年风龄似是放了心,又像是疯魔了一般,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都在颤抖,眼泪几乎也要落下来,他又道:年却升那小子呢。

        白宿没讲话,只漠然地看着这位年侧主,不语。

        年风龄便笑得越发肆意,好一阵,才停了停道:能弄死他是你的本事,这么多年了,他终还是没死在我手里。他应该恨我恨得入骨吧?

        年风龄面上满是得意,似乎从年却升的恨中得到许多快感。白宿心觉讽刺,自然也为他悲哀,执剑直刺入年风龄心口,那笑声戛然而止。白宿趁他还未死透,还能听的清楚,无比冷锐地道:恨你入骨的是年却清,年却升从没在意过他命里还有你这么个人。

        正是了,无名小卒,何足挂齿。

        年风龄的表情骤然一变,还未来得及反驳,心口插入的剑陡然翻转,掏出一个血淋淋的血洞,他还未来得及闭上眼,就已彻底死透。

        白宿收剑,剑刃上血珠滑落,收回鞘中,利落干脆。

        他没在年风龄的书房多停留一刻,转身出了房门,穿过一道走廊向年风临的住处走去。

        但他其实并不想去那里,因为平心而论,他对这位年宗主,是敬大于恨的。

        只可惜。复仇这件事,一旦开始了,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

        于是他还是轻轻推开了房间,没发出一点声响,轻的像从前任何一次来到这里。白宿在门口站定,仿佛在等年风临再交给他什么任务。

        回想起从前,年风龄是很放心把一些事交给尉迟宿去做的,比如说去给谁谁谁送个信,给哪个家族送新进的茶叶,去铸剑室看看什么上好的剑铸的如何,尉迟宿字写得好,偶尔还让他誊抄几份经书典籍。年风临其实很照顾他,几乎不让他去接触和尉迟家有关的人和事,只怕他会被奚落而难堪。宗主日理万机,还分了心思去关照一个孩子,年风临在这一点上,当真是仁至义尽了。

        可他没想到这孩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反叛。在年家遇人纵火的那天晚上,他格外担心自己这七年多分出来的心思都付之东流,又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背叛。所以在向年却清提出这个猜想时,显得分外无情。

        于年风临自己而言,他妻子早逝,两个儿子性子冷淡,对他恭敬地近乎生疏。而当年他在宴会上见到的尉迟宿,桀骜不驯,不合与众,正是他所希望的、他自己的儿子的样子。

        他甚至想在尉迟宿弱冠的时候收他为义子,而今年的白宿确实已二十岁了。

        年却清告诉年风临尉迟宿死讯的时候,年风临也曾真的为他难过,一个修为高深人品贵重的人,大好年华死于故人之手,不可谓不悲哀。

        而后就是如今,白宿执着剑归来,年家破灭,真正要死于故人之手的,却是自己。

        不可谓不悲哀。

        年风临仿佛没听见有人进来一般,独自坐在窗前写信,神情淡然又专注。

        他与年风龄也是像的,越在危险至极越是平淡,只不过年风龄的平淡浮于表面,年风临却是由内而外的,超尘脱俗的处变不惊。

        那封信写完了,笔尾是一个凌厉的竖钩,那是年风临落笔时的最后一笔,临下不堵横,格外洒脱。

        信毕。年风临将纸折了三折,装入信笺,并于笺封上署了名。署完放笔将那封信放在他的佩剑旁边,向白宿道:一会儿帮我把这封信和我的剑交给姜宗主。

        白宿微微一怔,没有讲话。年风临看向白宿,十分淡然道:怎么,交给你最后一件事也不给办了?

        白宿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了,宗主。

        年风临道:现在想来,从前我交给你的信,你应是看过不少,不过这次看便看吧,都是些私事,不要紧了。

        白宿没有讲话,年风临也不去看他,只是顾自把玩着手里的家主印,像是自叹道:本以为年家这强弩之末还能再残喘几年,不想是毁在我手上了。叹完又笑了笑,把那家主印扔给白宿道,接着,你是来灭族的,要报仇的人是你,别让这家主印落到尉迟家那些小人手中了。

        白宿接过,在手心攥了攥,微一点头,将它收进袖子里。

        年风临笑了:你这样的人,恩怨分明,若你再早生几年,又不是白家遗子,或许我真要交你这个朋友。

        或许白宿应谢过,可他看到年风临自作无谓的笑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什么话都苍白。

        年风临也没指望着他答话,眯了眯眼向窗外望去,从他这个角度是看不见年家现在是如何生灵涂炭如同血涂地狱的,午后的阳光安静地祥和。年风临没有转头,只道:若他们还要烧我年家家府,且慢些烧我的房间罢。叫姜宗主把我房间里他喜欢的东西都拿走,有几幅字画他向我要了许多次了。烧了怪可惜的。

        说完又笑道:若还是烧了,那便罢了,那封信和我的剑送到,就是了。

        人啊,总不能太过贪得无厌,金钱也好,权势也罢。贪前者为凡人,贪后者为修仙之人。年风临,我啊,我走到这一步,全是咎由自取,不过我也罢了,结束了也好。但是你,你还年轻,但也要戒之在得。

        白宿答了声是,年风临举起了搁在手边的茶杯,闭了闭眼,一饮而尽。饮完,他向白宿说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当年,我不该给你年家的家服。

        白宿不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拿过年风临的信和剑,披上斗篷,笠檐拉得很低。

        在去姜家的路上,他就在想。

        是为把自己家的家服给了一个潜藏多年的叛徒而后悔吗?

        还是因为这件家服在当初毫不知情地给了一个恨年家入骨的人,而让他忍辱负重七年,所以感到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