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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重逢



        姜冬沉骤然转身,方才抬起的手还来不及放下去,入眼便是十步之外他朝思暮想苦寻四年的年却升。

        他高了也瘦了,黑衣迎风瘦骨如山,站在阳光之中,负着手。

        如今姜冬沉的身子已经很差了,转身用力过猛,眼前有一阵星星点点的黑。一时没发觉年却升有什么异常,只顾快步走过去。走到他两步之内,年却升忽然从身后抽出手来,执着一把银白长剑。剑柄握在手中,剑尖直指向姜冬沉。

        姜冬沉一怔,望着堪堪刺上自己心口的剑刃,通体银白雪亮,焕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气。姜冬沉迟疑地抬起眼来,顺着剑一路向上望去,执剑的人本该亮如寒星的一双明眸,此刻却红得骇人。

        猩红得近乎残忍,仿佛滴进烧的火红的满腔热血,那火顺着剑刃一路烧来,烧烬了姜冬沉心中对于重逢的万分喜悦。

        这不是他和煦如阳的少年。

        然后他把阮阮从袖子里叫出来,冷静非常地沉声吩咐道:去开传送门,送原慈走。

        原慈听见了,瞬时睁大了双眼。她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的,难以置信地看着姜冬沉伸手握住了心口的剑刃,慌乱之中,大喊了一声:姜哥哥!

        姜冬沉提高声音:走!

        不及原慈拒绝,那传送门就骤然立地而生,阮阮狠狠地将她撞了进去,还要冲回来传送姜冬沉,年却升突然对阮阮冷声道:你敢再开传送门,今天我就让他死。

        阮阮不敢再动了,停下脚步,哀哀地望着年却升,万分委屈地喵了一声。

        年却升不为所动,继而看向姜冬沉,目光狠厉半分不减,昔日柔情分毫未存。冷笑了一声,向姜冬沉道:方才我听见他叫你姜哥哥。姜冬沉,我才走了几年,你真不错啊。

        从前年却升对姜冬沉说过,如果一个怨灵用附有许多怨念的语气和人说话,万不要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越接他越来劲,怨念也就越强。但是也不能一律不接,如果那怨灵脾气不好,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也不一定,只拣几句无关紧要地回答便是。姜冬沉心知如此,可是听他一句一个姜冬沉,还是有点不可避免的难过。

        他从来没直接叫过自己的名字,他曾冷漠地对待许多人,就是不曾冷漠地对待姜冬沉。

        他明明应该是最温柔的,他应该笑着,或是哄他开心或是安慰他难过,永远都唤他哥哥。

        剑刃已经把姜冬沉的手划破了,一滴血珠顺着掌心流下来,没滴在地上,而是顺着手腕滑进广袖里,染红了一个圆点。怨灵对血都比较敏感,于是年却升一眼便看见,反笑了一声道:这么舍不得我?你倒是也给我一剑啊。

        姜冬沉淡淡道:东南枝打不过白月光。

        啊。年却升手中的剑轻轻向前一推,从姜冬沉手中划过去,剑尖刺进他的衣襟,冷声道:不错,我差点忘了,你是认得出白月光的。

        姜冬沉不理他言语,只道:阿升,你醒醒。

        说完他又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句道:醒醒,我们回家了。

        我们回家了。

        年却升微微一怔,眼里的猩红却没有褪去半分,此刻操控他身体的怨灵并不止一个,年却升听见这句回家,鼻子一酸,眼泪都要掉出来了。而他仿佛被关在什么屏障之外,拼尽全力地拍打那道屏障,却怎么也回不到自己的身体上来。

        他在心里喊着:哥哥,哥哥!你看看我!

        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四五年前,在枕梦山的噩梦中挣扎着无法醒来。密不透风的黑房子血气翻涌,头顶上一方小小的光,放血放得满目恍惚近乎死去,拼死挣扎着手腕上哗哗作响的铁链子与怨灵反抗,拉锯战一般,逐渐体力不支,向后一仰,后脑咚得磕在墙上,入眼是晃得近乎窒息的日光。

        墙外有路径当地的姜冬沉,年却升也是在心里撕心裂肺地喊着哥哥,却没有人来带他走。

        他喊:哥哥!你带我走,我在这儿!

        他喊:哥哥你快来带我回家啊,哥哥!

        可是没有用的,他发不出声来,在那个血腥绝望的梦里,在如今残忍至极的现实里,用尽全力去死命碰撞那一道藩篱,每一下都头破血流,每一下都痛不欲生,可都是无能为力。

        年却升在心里的话近乎哀求,他想向姜冬沉说一句想念,想问他是否还好,想让他带自己回家。而年却升开口,只有漫漫无尽的冷漠和嘲讽。

        姜冬沉,昔日朝夕相处的人如今正拿着剑指你呢。说不定一会儿这一剑就穿进去了。白白找了我四年,一见面连一句温情的话都没有可就要死了。需要我在你死之前叫你一声哥哥吗?哈,姜冬沉你恨我吗,你最好恨我,用一生来追杀我,死了也别放过我。要不然你这四年,风餐露宿奔走操劳,还有什么意义呢。

        姜冬沉仍然是一脸淡然,这份淡然早已随着那些经历过的人情世故老练深刻地刻进骨子里了。他道:我不恨你,死了也不恨你,醒醒。

        姜冬沉!年却升双眼红的像要滴下血来,目光狠的如同刀刃,长剑后收半寸,厉声喝道:我坠入北莽寒水葬送生命也要保你!我不够爱你吗?我死了将近两年,死了多好啊,了无牵挂快活自在。但我就是放不下你,还非要逼着自己再活过来!但是你在干什么,我不在你就和原慈在一起,给她挽发簪?真温柔啊,姜冬沉。不愧是温润如玉的大家公子,人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再晚回来两年,你是不是就要抱个孩子让他喊我叔父了?

        姜冬沉皱眉,抬起眼道:什么叫死了将近两年。

        年却升不答,怨灵正把他心里尘封已久的细小情绪全都无限放大的逼出来。他自暴自弃地大笑两声,眼眶都笑得湿润了,接着苦笑道:我回来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棒打鸳鸯是吗,今日我非要做事做绝,不但是你,还有那个原慈。我年却升二十一年没有杀过人,今日非要破了这个戒!

        姜冬沉有些心酸,垂下眼,叹了口气道:你是在心里一直介意这种事吗。

        未听到回答,姜冬沉又道:若真是如此,回去我便把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你,好不好?你跟我回

        跟我回家尚未说完,年却升手里的脸骤然刺出,年却升在心中狂喊不你别刺他!可终是徒劳,在剑刃刺入姜冬沉心口的那一瞬间,年却升拼尽全力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可只夺了一半,那剑锋偏开心口,却刺入左肩。年却升不及收手,怨灵已将姜冬沉整个左肩刺穿。

        年却升还没反应过来,恍然间剑柄已脱了手,姜冬沉整个人直直向后仰去。年却升扑上前去,却来不及扶他,姜冬沉便已颓然倒地,剑尖在地上狠狠一划,磨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一把上等的仙剑,在姜冬沉背部落地后,生生从左肩被震了出来,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姜冬沉的手也跟着从那剑刃上滑下来,甩出一串鲜明的血珠,溅在年却升脸上。满目的血色全然逼退了他眼中刺目的红,惊醒了年却升。

        他把姜冬沉抱在怀里。一向聪明机敏的年却升此刻是万分的慌张失措,徒劳地想堵住姜冬沉流血的肩头,想叫一声哥哥,却发不出声来,终是轻声道了一句:醒醒

        无人回应,这漫长的沉默好想把他惊醒了似的,他忽然喃喃了一句:救人

        救人年却升慌乱起来,虚虚地探过姜冬沉的呼吸,浑身猛地一震,发了疯一般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大声喊道,救人!!谁来帮我叫一位医师星汐,星汐!快来救人,星汐!

        话音刚落不过一瞬,星汐便念了诀瞬移来了,瞧见眼前场景,操了一声:祖宗哎,我就走了半个时辰不到,你又他妈干什么了。

        年却升此刻可没有心情和他逗贫,星汐见他目光哀切,若不是因为抱着姜冬沉,说不定此刻就给自己跪下了。于是也正了颜色,叹了口气道:行吧,那你先把白月光捡起来。阮阮,你傻愣着干什么,来个传送门,去

        年却升道:去千欢渡。

        星汐应了一声:千欢渡。

        可到真站在千欢渡家门前的时候,年却升忽然不敢进去了,也许是因为近乡情怯,也或许是害怕看到曾经布满温情的地方灰败消沉。可姜冬沉的情况刻不容缓,年却升终还是闭了闭眼,侧着身子轻轻撞开了门。

===第68章===

可屋内没有想象中的灰尘遍布,也没有想象中的残破不堪。整个屋子整整齐齐,书柜里排满了书,案上放置着摆的很齐的砚台纸张。若不是因为没有人的生气,床上又罩着一层隔尘的罩布,年却升差点要以为,这些年姜冬沉一直都住在这里。

        星汐是没进过这个屋子的,替年却升掀开罩布的时候忽然有点心酸,年却升看他又像出了神,仿佛想到了什么人。

        将姜冬沉轻轻放在床上,年却升不动声色地,退到一边。

        他不懂医术,还是全交给星汐吧。那伤总归是自己造成的,年却升一看就自责的不行。

        星汐纵使脾气大又嘴毒,看到年却升这个反应,反倒十分理解不去打扰,自己去给姜冬沉检查身子。

        年却升就默然地退到墙角去,近乎透明地蹲下身子,双臂抱住了自己。

        这些年,他回来过多少次?

        看到这屋里的一切的时候他有没有很难过,每一年自己的生辰他有没有一个人待很久?他为我哭过没有?

        他难过的时候可怎么办,那么不爱说话的一个人,每一个漫漫长夜,都是和我一样生生熬过去,又怕不睡这一晚会错过一个有他的梦,使劲逼自己合上眼,却清醒到天亮吗。

        我不辞而别,重逢之后又不由分说的刺他一剑。我耽误了他的大好青春四年他会怪我吗?万一他一气之下不要我了怎么办?

        年却升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姜冬沉,忽然间一阵没来由的害怕,伴随着自责和心疼的滋味,酸的人直想掉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星汐终于从床边直起身来,还未向年却升转身,蹲在角落里的人就忽然站了起来,抢身到星汐面前,急切的问:他怎么样?

        星汐只皱了皱眉,没什么会让年却升感到绝望的表情,星汐一偏头道:凑合。你平时受的伤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你有这么强的求生欲。

        年却升叫道:那怎么能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我那么喜欢他。

        星汐抱怨了一句耳朵都给你聒聋了,接着又道:刚从寒水出来你不还挺兴高采烈地说要给他一个巨大的拥抱,那信誓旦旦的啊呦喂。现在这是怎么了,激动过头一不小心捅了他一剑?

        年却升头一次感到这样的羞愧,低下头向自己还矮一截的星汐自责道:怨灵自杀操控。

        听见这四个字,星汐就嘲不起来了。

        半晌,他才低声道了一句:你体内那么多怨灵,全这么干了?

        年却升道:有一个主控,剩下的全是辅佐。

        星汐沉吟道:也对,在你体内这么多年也没得到控制权,到头来还被你给利用了。自杀之前想杀一个你心爱的人,无可厚非。所以你体内现在没有怨灵了是吗?

        年却升点头:是。

        那好极了。星汐道,那以后你自己给姜冬沉调息就行了,免了我每天过来,你真不让人省心。

        年却升低下头,问道:他到底怎么样了。

        星汐看了一眼姜冬沉,道:他灵力溃散,你知不知道?

        年却升闻言便失声叫道:灵力溃散?!

        啊。星汐看上去仍然是十分的无谓,仿佛一点都不知道灵力溃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似的,我就说吧,你刚醒的那年,不是说感觉总有灵力往你身上流?寒水那天然结界干扰太大了,你自己都感觉不出来,我就默认以为是寒水结界本身的灵力影响到你了。现在想想,应该是姜冬沉来了灵力传护吧。开了这么多年,不溃散才怪。

        年却升的脸上一时流露出一阵痛不欲生的愧疚,低喃道:他为我开了四年灵力传护,找了我四年,我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星汐难得安慰一下人,抬手拍了拍年却升的肩:也不能全怪你,在怨灵自杀操控时能把神智夺回来顺便把它们灭了,你也算绝无仅有了。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年却升一点理会星汐调侃的心情都没有,问道:你有没有办法?让让冬沉恢复原来的样子,有什么代价,全转在我身上。

        星汐啧了一声:你死了他就开心是吗,怎么这么榆木脑袋不开窍呢,非得一命换一命,你民间故事看多了吧朋友。我是什么人人间仙子,星汐!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

        年却升抬起眼来,眼睛亮了一下,问道:当真?

        当真。星汐道,我回趟天上取点药材。你让他慢慢养吧,你的灵力还恢复了一年多,姜冬沉也得恢复好一阵了。不过这几年他灵力亏损严重,又是被上等仙器所伤,这一睡不知得多久,你只等着就是了。每日给他熬药调息。你说话他能听见,好好忏悔一下你的罪过。

        说着星汐就往门口走,蹲下在画完阵法传送之前,忽然回头说了一句:对了,你开一下你的灵力传护,强制性地把他的传护压下去,他执念太深,我介入不进去,那灵力传护我关不了。

        话音刚落,星汐就不见了踪影。

        等一切都安顿下来,天已经黑透。星汐把那一大堆药材扔到侧屋,告诉年却升该怎么熬,说完就走了,扔给年却升一个法诀叫他有事传声。然后这曾在四年前温暖如阳的房子,就死一般地沉寂下来。

        年却升给姜冬沉喂过药,将碗搁在一边,撩起衣衫下摆,在床边跪了下来。

        躺在眼前的人,眉目隔了四年的时光映在年却升眸子里。青涩褪尽,稚气褪尽,连入睡也是硬朗的神情。这一切无不在提醒着年却升,在彼此缺席的这四年里,他们都已经成人了。

        不再是孩子,不再是一两天不见面就想念地过不下日子的简单少年。这重逢纵然残忍,但平心而论,他们都还算平静。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声嘶力竭,久违地面对面时,他没谁都没有流一滴泪。

        年却升垂下眼。

        然后他道:这些年的事情。我讲给你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