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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现代化的惆怅





美国的中年人


2018年中美两国发生了一系列的贸易纠纷,特别是中兴通讯公司被美国商务部制裁,引起我们的很多思考。从国家竞争的角度看,美国是中国的对手,我们肯定要自立自强。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些事也给崛起中的中国人提了一个醒。

美国,是不是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我不打算长篇大论,而是从一个小侧面谈起!美国社会的成熟度。

中国游客如果到美国短期旅游观光一下,看看美国破败的基础设施,再想想中国漂亮的城市建设和高铁,难免会有一种自得的情绪。但如果你在美国生活比较长的一段时间,跟老百姓打打交道,甚至哪怕你远在中国,如果注意到一些细节,你可能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比如,2018年4月17日美国西南航空公司一架波音737客机发生重大事故。飞机起飞不久,左侧发动机爆炸。机长很好地操控了飞机,用一个发动机又飞了40多分钟,迫降,结果只有1名乘客死亡,7人受伤。事后乘客纷纷对机长表示了感谢,说她有“钢铁般的意志”。

我想说的是这件事的一个细节。这位机长叫塔米•舒尔茨(TammieShults  ,—位56岁的女性,曾在空军服役多年,幵的是F  /A  -18战斗机,

而在参军之前,她大学本科学的是生物学和综合农业。

舒尔茨能在关键时刻镇定自若,也许是因为她经历过很多事情,有不同领域的综合经验,有能力处理复杂问题。

像这样的人物在美国可以说是车载斗量。

再比如2009年,全美航空的一架空客A  320客机,也是起飞后不久就发生了事故,而且是两个发动机都着火报废,飞机在完全失去动力的情况下,居然奇迹般地在纽约哈德逊河的河面上迫降成功,机上155人无一伤亡。而这架飞机的机长叫萨伦伯格(Sullenberger  ),当时57岁。

萨伦伯格之所以能迫降成功——甚至他之所以能想到在河面上降落——很可能是因为他早年幵过水上飞机。萨伦伯格也在空军服役多年,专门负责调查飞行事故。而加入空军之前,他拥有科学、心理学、行政学的学士和硕士学位。因为这个事故出名之后,萨伦伯格又成了电视节目的安全嘉宾、演讲家和畅销书作家。

美国有很多这样经验极其丰富的高水平中年人,而且他们都在第一线工作。

像这种充满个人英雄主义特色的离奇事迹,似乎在美国比较多。当然一个很重要的客观原因是中国的飞机都比较新,本身就不容易出事故。

但是不可忽视的另一方面是,中国的人也都比较新。我以前研究物理的时候就有个突出的感受。在美国做个报告,发现下面听讲的一大片都是中年人。回中国做个报告,听众几乎全是年轻人。当然这说明中国的未来充满希望,但也说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还比较嫩。

以我的经验来看,美国中年人的水平非常高。他们不但很容易接受新事物,而且玩得比年轻人还好——他们本身就是新事物的创造者,是科学研究和各大公司技术研发的主力。在美国,当我看到一个年轻人和一个美国中年人在一起讨论问题时,更多的是年轻人向中年人请教。但是在中国,恐怕更多的工作都是年轻人做。

大概十年前,有位退休的知名物理学家,已经很老了,还得了帕金森综合征,因为不愿意在家待着,每天都到我们物理系上班。物理系给了他一间办公室,但是仅此而已。他没有经费,也没有学生,更没有助手,颤颤巍巍行动非常不便。我的办公室跟他的很近,我看大家都很尊敬他,但是也没什么人主动找他,毕竟各人都在忙自己的项目。

有一天,老先生找到我,说看到我贴在楼道墙上的海报很感兴趣。我们就讨论了一下,他说他有些想法。很快他又来找我,拿着他推导了好几页的公式,而且还整齐地排版打印成了书面的形式!后来我们几个人合作了一篇论文。老人家现在已经去世了,他一直到死,都是一线物理学家。

有这样的到老都要在第一线做事的人,你想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美国人心目中的“中年”很多时候相当于中国人说的“老年”。60多岁别人根本不当你老,该干啥干啥。

我妻子以前在IBM  公司工作。有一次我们去她的同事家做客,那是一位60多岁的工程师。聊天聊到读书时,我说Kindle  是个很好的阅读工具,结果这位工程师和他的妻子都还没用过Kindle  。我心想看来他们真是有点老了,我还把我的Kindle  拿给他们看。

但是聊到专业技术时,我感觉这位工程师一点都不老。他是研究打印机的,给我讲了几个技术细节、一些研发的故事。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他们研发的一种打印机,打印时纸张往外排的速度非常快,快到一个人全速奔跑都跟不上。他讲到这个地方时眼睛里都放着光。

像这种几乎成了精的老工程师,中国能有多少?这位工程师的妻子也很厉害。按中国的标准她应该算是一位家庭主妇,但是聊天中你会发现她谈吐不凡,是个非常爱读书的人,基本上各种事情都知道。

我家有个邻居,五十来岁了,还在搞技术发明,正在跟中国合作,准备创业幵公司。我还认识一个人,本来是位中学老师,中年被查出癌症不得不停止工作。结果癌症治好之后再次进入职场,重新学习,居然成了一个大公司的部门经理。我儿子幼儿园的一个小朋友的家长,也是位工程师,但是居然对物理学很感兴趣,问过我一些特别专业的问题,还把物理新闻发给我看,我还跟他有过一次关于全球变暖的辩论。我刚到美国上物理课《量子力学》时,班上有两位老人,下课后还问我作业题。我就问他们:“你们也是学生吗?”他们说:“不是,我们是来旁听的——我们想学习量子力学。”

所以美国真没有“中年油腻”这个说法。

美国的人口生育率大约是2.0,比中国生育率高,但我的突出感受是,美国是一个由中年人运行的社会。这样的社会做事就比较靠谱,老百姓就比较理性。

有一次我坐公共汽车,正好坐前排就跟司机聊了几句。司机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说是啊。司机说,听说中国人抢走了很多美国的工作。结果他刚说完这句话,还没等到我回话,旁边一位中年女性马上就说,“那是美国自己的原因”。

我想这样的老百姓大概不会搞什么抵制中国货的运动。我这么多年来几乎就没见过美国人在公开场合情绪失控的。

我儿子上三年级时,我看了一下学校网站上的老师介绍,发现老师以前学的专业居然是体育。我当时心中有点不满,这不真成了“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了”吗?可是跟这个老师一接触,发现她还真是位好老师。她非常知道给孩子全面的教育,搞了很多跟真实社会有关的教学内容。有一次讲城市建设,她居然还请来了一位真正的城市规划师。但是这位老师仍然热衷于体育,她专门请假一周去参加滑雪比赛,还让孩子们上课时在网上看直播。

拥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才能解决复杂的问题。在一个国家经济增长、技术进步的同时,人也必须变复杂才行。美国社会的宽容度高,人们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经历,哪怕年龄大一点,仍然有机会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事实上因为经历丰富,综合能力强,年龄大不但不是劣势,反而还是优势。

美国有50多岁的工程师从头创业,50多岁的女飞行员迎来人生第一个英雄时刻,50多岁的癌症患者谋求新行业的一个高薪职位,60多岁的物理学家跟年轻人切磋技艺,60多岁的工程师埋头攻关,六七十岁的市民开始学习量子力学。

据说曹操有一次接见匈奴使臣,觉得自己身材矮小、相貌丑陋,就让一个长得漂亮的人假扮自己,他本人装作是个“捉刀人”站在旁边。结果事后有人问匈奴使臣魏王这个人怎么样,匈奴使臣说,魏王的确长得不错——可是我看他身后站着的那个捉刀人,才是真英雄。

所以我们看美国强不强不能光看它的机场和高速公路是不是“光鲜照人”。美国的高科技、大公司和各种先进东西背后站着的那些中年人,才是真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