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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页



然而,要解放个人是有代价的。现在许多人都悲叹着家庭和社群功能不再、觉得疏离,而且感觉冷漠的国家和市场对我们造成许多威胁。如果组成国家和市场的是一个又一个孤单的个人,而不是关系紧密的家庭或社群,要干预个人生活也就容易得多。现代高楼公寓,所有人各自锁在自己家里,连每户该付多少清洁费都无法达成共识,又怎么可能一起站出来抵抗国家机器?



国家、市场与个人之间的交易并不容易。国家和市场对于权利义务的划分意见不同,个人又抱怨这两者要得太多,又给得太少。很多时候,个人遭到市场的剥削,而国家不但不保护个人,反而还用军队、警察和官僚施加迫害。没人想得到,这种互动本身就有不少问题,更公然抵触过去世世代代的社会运作方式,竟然还是能够成功。经过数百万年的演化,人类的生活和思考方式都预设自己属于社群。但仅仅过了两个世纪,我们就成了互相疏远的个人。这可以说是文化力量的最佳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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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现代,核心家庭并未完全消失,虽然被政府和市场取代了大部分的经济和政治作用,但还是留下了一些重要的情感功能。一般来说,人们还是认为现代家庭可以满足人类最亲密的需求,这是国家和市场(到目前为止)无法提供的。然而,就算在这一块,家庭也开始受到外界越来越多的干预。市场在人类恋爱和婚姻方面的影响越来越大。过去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则交给市场帮忙,先定下我们对恋爱和婚姻的理想,再把这些生活提供给我们——而且当然要收费。在过去,男女约会是在家庭的客厅,有金钱往来的话,是由一方的父亲交到另一方父亲手中。但到了现在,约会是在酒吧或咖啡馆,金钱则是从这对恋人手上交给服务生。而且,为了这场约会,甚至还有更多钱是直接转账,转给服装设计师、健身房老板、营养师、美容师和整形外科医生,早在我们抵达咖啡馆之前,这些人就会想尽办法让我们无限逼近市场对美的理想。

国家同样也越来越介入家庭关系,特别是父母与子女的关系。现在,父母有义务送孩子接受国家教育。如果父母特别爱辱骂孩子或对他们暴力相向,这样的父母就可能被国家限制权利。如有必要,国家甚至可以把父母关起来,将孩子送到寄养家庭。一直到不久前,如果有人说家长不得殴打或侮辱小孩,否则国家应该介入,都还会被当成笑话,认为这万不可行。在过去大多数社会中,父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尊亲敬长可说是最高法则,父母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就算是要冷血弑婴、贩子/女为奴,或把女儿嫁给年纪大她们两倍的男人,人们都觉得理所当然。但到了现在,父母的权威可说大不如前。年轻人越来越不需要听从长辈的意见,而一旦孩子的人生出了任何问题,似乎看来总是可以怪在父母头上。





想象的社群


正如同核心家庭,只要社群的情感功能还没有完全被取代,就不会从现代世界消失。过去社群的物质功能,现在已经大部分由市场和国家接手,但在部落情谊、同舟共济这些情感上还有待努力。

市场和国家要增强这些情感面,靠的就是塑造“想象的社群”(imagined  communities,另译“想象的共同体”),纳入的人数可能达到数百万之巨,而且是专为国家或商业需求量身打造。所谓想象的社群,指的是虽然成员并不真正认识彼此,却想象大家都是同一伙的。这样的社群概念历史悠久,并不是到了现代才乍然出现。数千年来,王国、帝国和教会早就担任了这种想象社群的角色。例如在古代中国,数千万人都认为全国就是一家人,而皇帝就是父亲。在中世纪,数百万虔诚的穆斯林也想象着整个伊斯兰社会就是一个家庭,彼此都是兄弟姐妹。然而,纵观历史,这种想象的社群力量有限,比不上每个人身边几十个熟人所结合成的密切社群。密切社群能够满足成员的情感需求,而且对每个人的生存和福祉都至关重要。然而,密切社群在过去两世纪间迅速衰微,开始由想象社群填补这种情感上的空缺。

现代所兴起的两大想象社群,就是“民族”和“消费大众”。所谓民族,是国家的想象社群。而所谓消费大众,则是市场的想象社群。我们说这些社群属于“想象”,是因为过去的村落社群都是成员彼此熟识,但现代不论民族或市场,成员都不可能像过去一样彼此熟悉。任何一个德国人,都不可能真正认识所谓德意志民族的8000万人;欧洲共同市场的5亿人口,也不可能都互相认识(欧洲共同市场后来发展成欧洲共同体,最后形成今日的欧盟)。

消费主义和民族主义可说是夙夜匪懈,努力说服我们自己和其他数百万人是一伙的,认为我们有共同的过去、共同的利益以及共同的未来。这并不是谎言,而是一场想象。不论是民族还是消费大众,其实都和钱、有限公司和人权相同,是一种“主体间”的现实,虽然只存在于我们的集体想象之中,但力量却无比巨大。只要这几百万德国人相信有德意志民族的存在,同样认同德国国徽,同样相信关于德意志民族的虚构故事,同样愿意为了德意志民族牺牲自己的金钱、时间甚至生命,德国世界强权的地位就难以动摇。

民族竭尽全力,希望能掩盖自己属于想象的这件事。大多数民族都会声称自己的形成是自然而然、天长地久,说自己是在最初的原生时代,由这片祖国土地和人民的鲜血紧密结合而成。但这通常就是个夸大其词的说法。虽然民族确实有悠久的源头,但因为早期“国家”的角色并不那么重要,所以民族的概念也无关痛痒。例如,中世纪纽伦堡的居民可能多少对德意志民族有些忠诚度,但相较之下,因为照顾自己多数需求的还是家人和当地社群,所以对家人和当地社群的忠诚度自然远远高出许多。另外,就算古代许多民族都曾有辉煌的过去,能够存活到今天的却很少。现有的民族多半是到了工业革命后才出现。

中东地区就有许多这种例子。我们现在之所以有叙利亚人、黎巴嫩人、约旦人、伊拉克人的区别,只是因为当初英法两国的外交官在完全不顾当地历史、地理和经济的情况下,在一片沙漠之中确定出了所谓的边界。例如他们在1918年就规定,从此住在库德斯坦(Kurdistan)、巴格达和巴士拉(Basra)的人,就成了“伊拉克人”。至于谁是“叙利亚人”、谁又是“黎巴嫩人”,则主要是法国做的决定。不论是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侯赛因(Saddam  Hussein)还是叙利亚前总统阿萨德(Hafez  el-Asad),他们都全心全意不断想强化这些出自英法之手的民族意识,但他们夸口伊拉克人或叙利亚人千秋万世、直到永远,却只是种想象的空话。

确实,民族概念并非空中楼阁、毫无根据。伊拉克或叙利亚建国的时候,确实有真实的历史、地理和文化因素,而且有些可以追溯到千年之久。例如萨达姆就大打阿拔斯王朝和巴比伦帝国这两张牌,说自己一脉相传,甚至还把自己的一支师级精锐装甲部队命名为“汉谟拉比师”(Hammurabi  Division)。但就算如此,这也不会让伊拉克民族变成一个自古存在的实体。举例来说,就算我用的原料是放了两年的面粉、放了两年的油、放了两年的糖,做出来的也不会是放了两年的蛋糕。

近几十年来,所谓民族的社群概念不断被一群又一群的消费者削弱。这些消费者彼此并不认识,但都有同样的消费习惯和兴趣,因此不但相信还定义大家就是同一伙的。这可能听来不可思议,但我们身边早就有太多实例。举例来说,麦当娜的粉丝就能够构成一个消费者社群。他们要满足这项定义的方式,主要靠的就是购物。靠购买麦当娜演唱会的门票、CD、海报、衬衫和手机铃声,就能定义谁是粉丝。至于曼联球迷、素食主义者、环保主义者等等也是如此。他们最主要的定义方式也是靠消费。这可以说是他们身份认同的基石。如果是个德国素食主义者,要嫁给法国素食主义者的概率大概会高于嫁给德国的肉食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