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页



成功能让人获得满足和愉悦,

但是,差一点成功能推动人们不断追寻。



我总有一种没有完全揭开自己面纱的感觉。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

有一年,我驱车去了一个地方。有人告诉我如果在那里极目远眺,能有幸一睹大地的尽头。在那里,天空和大地的联系不再是世人所熟知的那样,四周没有明确的标志来指引我前行。这种现象只发生在很少的地方,我去过的,像犹他州的邦纳维尔盐沼,在离内华达州边界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白茫茫的史前湖床;澳大利亚的艾尔湖;智利的阿塔卡马盐沼;玻利维亚高原上大大的乌尤尼盐沼,那里也是神秘的粉红色火烈鸟栖息的地方。

在这些地区,年复一年,湖水的蒸发量已经超过了降水量,干燥的风把剩下的盐分都聚集到了一个平面上,并且在各个方向都呈现出同样的平整度和样态。上次去邦纳维尔盐沼的时候,我在盐沼边遇到了一个男人。他一脸困惑地对我说,他开车穿过邦纳维尔盐沼所耗的汽油竟然比穿过整个伊利诺伊州所耗的还要多。不管是开车还是行走在上面,都有一种站在球上的感觉。在一片令人目眩的白茫茫的地面上,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新奇感。这个旅途无穷无尽,似乎要让人以为可穿越的范围延伸了。

群山造就了邦纳维尔盐沼上的幻象——这里的土块看起来就像悬挂在空中。目之所及处让人认为那一定是山脚,谁知那堆岩石正好随着地球的曲线而弯曲,消失不见了。

盐沼的变化使这里的山有了飘动的倩影,燧石般的山峦盘旋着,山峰就像被巨人打磨过一样,像箭尖那样锋利。它们就那样坐落在那里,像是把一个无法触及的未来展现在我们面前,却又像在嘲讽我们似的。

很少有人想要到盐沼来。它是那种只有当你无处可去时才会去的地方,你得开车穿过盐沼才能到达目的地,或者你纯粹是去冒险的,就好像地球上其他的自然景观再也不能吸引你,而只剩下这个如同外星球一般的地方了。当地面干涸时,这是一块光看上去就很自由的土地,毕竟,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有些人来这里是为了创造每小时720多千米的陆地赛车记录,还有些人则是来参加一年一度的全美射箭协会飞行锦标赛的。我去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这里安静得让我只能听到自己的鞋子踩在皱巴巴的土地上时发出的“吧嗒吧嗒”的声音。如果没有偶尔能撕裂空气的打雷声,没有能冲破声音屏障的赛车轰鸣声,那这里还真是一片寂静的土地呢。

其实,这里也折射出了我们的人生。

当前方是一片坦途,当完成了许多要做的事,当前进的方向看起来一片光明,我们就会内心无比明确地前行。但是,只要面前有一个障碍,我们就会变得漫无目的,漂泊不定,迷失方向。1

有人说,我们走的路从来都不是真正的直线。当走在盐沼上,你很难持续地走在一条直线上。这条起初似乎是直线的路,在事后看来却是一条条由曲线组成的清晰而又弯弯曲曲的路。但我们意识不到这一点,于是只能不断地进行自我修正,最终走过了比印象中还要多的路。

一位比我去邦纳维尔盐沼次数还多的艺术家朋友告诉我,即便是在向导的带领下,她也从来没有完整地穿越过盐沼,也没有走过一条弯曲的小径,与像碗一样环着盐沼的山丘相遇。上次我们聊天的时候,她说她已经试过三次了。我们都认为这是一段神秘的旅行,“就像爬山一样,因为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山顶,所以你会不停地往上爬。当到了你认为的最高点时,其实你已经又到了山的边缘,但你发现不了也意识不到自己早已超越了顶峰”。

在盐沼上行走,就是在验证弓箭手悖论,这也是优秀的弓箭手所运用到的离心逻辑。





未完成的杰作与不可避免的残缺


我们常常会把一件艺术品或一项发明称为杰作或经典,或者将它当作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而它的创造者却往往认为它还有缺陷,还有很多不完美之处,需要被反复地修改。2这种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多。这里我只举几个例子。

在小说《喧哗和骚动》出版后,福克纳又对其修改了5次,随后还给小说写了一个附录作为补充。

现代艺术之父保罗·塞尚担心他会在“实现终极目标之前离去”,而如他所言,所谓的“终极目标”,就是创作一个真真切切的、源于自然的艺术作品。他总觉得自己的作品不够完美。3塞尚和霍夫(Frenhofer)很像。霍夫是巴尔扎克1831年所写的短篇小说《不为人知的杰作》中的主人公,是一个皮格马利翁式的人物,他的美学目标是以女性的形式重新创造现实世界,然而却以不可避免的失败告终。作为一名先行者,霍夫探究了色彩、线条的含义,“但在进行了这么多的调查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研究对象”。后来,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将这一现象称为“塞尚的困惑”,而霍夫也确实是塞尚最喜欢的文学人物。

根据埃米尔·伯纳德(Émile  Bernard)的讲述,他在采访塞尚时,他们谈到了霍夫和《不为人知的杰作》,塞尚“从桌子那边绕过来,站到我面前。他用手指着胸口,以这种姿势默认他就是小说中的人物,就是霍夫。塞尚被这种共鸣触动了,眼里饱含泪水”。而画自画像时,塞尚也给这幅画加上了一些霍夫的元素。塞尚很少认为自己的作品已经完成了,但他会把它们存放起来,似乎“总有一天能想起并将它们重新拾起来”。所以,塞尚的大部分作品是没有署名的——在他的作品目录中,只有不到10%的画作上有他的签名。

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也是众多有这种行为的人之一。他认为创作就像行走在一块不断延伸的结晶土地上,看不到尽头。每一本诗集完成后,他都会说:“总有一种没有完全揭开自己面纱的感觉。在每一本书写完并出版后,我都想着,‘好吧,下次我会揭开自己的面纱’。可当下一本书完成时,我仍然会有这样的感觉。”

当我们保持领先时,便会超越自我。这也是艾灵顿公爵的智慧,他最喜欢的曲目总是还没写出来的下一首。就像试图找到声波的终点一样,他永远都不会停止尝试。

对卓越的追求几乎是永无止境的。“主啊,请赐予我渴求的力量。”米开朗琪罗曾这样恳求道。就像西斯廷教堂里画的《创世记》中的那幅画一样,亚当伸出手指,却没有触碰到上帝,这个画面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当米开朗琪罗被要求在离地面20米高的天顶上作画时,他说他的头几乎快仰到“背上”了,还差点得了甲状腺肿大。他的每一个姿势都变得那么盲无目的,画笔上的颜料也正好掉在了他仰着作画的脸上。

米开朗琪罗在给朋友乔瓦尼(Giovanni)寄去的十四行诗中哀求道:“我的画毫无生机。请为我辩护吧!这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不是一位合格的画家。”在这幅画的旁边,他画了一幅他的自画像,画面中,一个人站在那儿,仰着头在天顶上画一张魔鬼般的面孔。当米开朗琪罗再次在教堂天顶上开始创作,绘制《大洪水》时,墙上的灰泥混合物发霉了,石灰霉菌困扰着他的工作,他觉得十分粗俗可笑。米开朗琪罗写信对他的赞助人教皇尤利乌斯二世(Pope  Julius  Ⅱ)说,“教皇陛下,这幅画算不上什么艺术,一切都被搞砸了”,并向教皇请辞。4

米开朗琪罗以前就留下过没有完成的作品。他常常故意这样做。后来,这种行为形成了一种风格——未完成状态(non  finito)。学者称他的人物雕塑是从粗糙的原石形状上自然浮现出来的,公众也开始了解他的习惯。当博洛尼亚准备为圣彼得罗尼奥大教堂建造一座昂贵的教皇铜像时,米开朗琪罗对他的兄弟说:“博洛尼亚的所有人都认为我永远完不成这座铜像。”这种刻意残缺的美也成了谦逊和超越自我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