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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课 拼贴作品和回忆录




在一年通往作家路上的最后一种类型的拓展中,我们更需要在作品上多下工夫。正如爱德华多·加里亚诺对自己的书所说的那样,我们将会从许多片段开始——一小块一小块的材料最终组合成一个整体。我们会做一些拼贴的工作,无论是对于小说还是回忆录。不管你选择哪种文体,拼贴的手法可以同时运用于虚构写作和非虚构写作。这一年下来,其实你一直在写片段。在虚构作品中是:短篇故事、小小说、当代寓言、对白;在非虚构作品中是:日记、个人随笔、评论文章、游记,也包括对白。对于梦境写作来说,怎么界定它们是虚构作品还是非虚构作品呢?对于散文诗而言,它到底是算散文还是算诗歌,到底是算虚构作品还是非虚构作品呢?这恐怕是定义、类型、标签都派不上用场的地带。鉴于回忆录写法多样而且包含若干种不同类型的写作,我在本课会着重讲授回忆录的写法。但是请记住,写作生涯就是生活本身,而要写出生活是没有任何类型限制的。



拼贴的方式


《韦氏大辞典》中对“拼贴”的定义是:“一种通过镶嵌多种色彩、质地的小块以组成图形或者图案的装饰方法。”在像拼贴一样创作散文的时候,作家会把不同的记忆片段当做拼贴的装饰材料。你需要为此寻找不同的色彩和形状。你移动它们的位置以获得不同的图案组合。你借由它们组成了生活的画面。你可以以这种归纳和联系的方式进行创作。

在一次作家指导研讨会上,弗兰克·迈考特说过,年复一年,他都在鼓励他的学生们去写他们自己和他们家庭的故事,即便是他自己的书,也是从拼凑素材开始的。他曾经有一个作品写了30年之久,而且期间不断进行修改,这简直令人瞠目。迈考特解释道,这样,你就会获得一种个人化的口吻风格。“就像小孩开始学习说话。我在笔记本里记了大量素材,然后不断地回看这些素材,这就会引向一种拼贴的方式……我只是把这些片段整合在一起。”这种个人化的口吻风格加上拼贴的方式,在他写自己的回忆录《安吉拉的骨灰》的时候都得到了运用。

让我们再来看几本书,包括虚构作品和非虚构作品,都以拼贴的方式写成。第一本兼有虚构与非虚构的特征,即艾丽斯·沃克的《心碎的前路》。这本书开始于一个故事,“在现实中融入了虚构成分,”艾丽斯解释说。这本书描写的是她与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不同肤色的丈夫共同在充满暴力的美国南方腹地密西西比州的生活。她接下来想象了随那段婚姻而来的,在现实生活之外的故事。这些故事大部分是虚构的,但是创作的基础是她本人的生活。

迈克尔·翁达杰的《诗人还乡》是我们上一课刚讲过的作品。翁达杰从一个梦境开始:他发现自己身处斯里兰卡的丛林中,在寻找父母的踪影。通过结合旅行见闻、个人随笔、对话、诗歌、回忆,甚至还有一章取自古代岩画的内容,翁达杰创作了一部感人的拼贴作品,不仅对于40年前的斯里兰卡和他的父母而言是这样,对他自己而言也是这样。

劳拉·埃斯基韦尔的《水对巧克力的作用:一部包含食谱、浪漫故事和家庭疗法的小说》,是一部通过拼贴手法写成的虚构作品。这本书分为12个部分,并以一年的12个月命名。每一部分都由主人公提塔记忆中或者想象出来的一份食谱开始。小说描绘了每一道菜的准备过程,并将之与提塔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埃斯基韦尔把每一种食谱都写在边栏里,仿佛是在展示创作小说的这种拼贴方法。

安妮·狄勒德的《眼下时光》是一部非虚构作品,作者将沙砾的自然史、云彩的分类、新生儿的统计数据、德日进(Teilhard  de  Chardin)的故事、一次去耶路撒冷的旅行,以及一系列事件编织在了一起。狄勒德试图去理解不可测度的神秘生活。在作者的笔记中,她写道,渐渐地所有这些不同的场景、真实的故事、事实和想法变得使人感到熟悉,并且它们最终一起展示了一幅今天她所目睹的世界的复杂图景。

与之类似,玛格丽特·艾特伍德[1]的《与死者协商》也是一部非虚构作品,从过往的许多同类作品中继承了相应的形式。这种大杂烩式的引用方式扎根于她的头脑。她解释说这本书的章节组织并不是线性的;每一章并不直接与下一章相关联。然而,它们都围绕于一系列共同的主题——作家,她所要使用的媒介,以及她的写作技巧。

还有许多以拼贴方式写成的,兼有虚构与非虚构特点的例证。比如在虚构领域,有诺贝尔奖得主高行健的《灵山》,作品从三种不同的视角出发,将古代中国历史、民间传说、童年记忆、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回忆,以及对一群流浪汉的描绘编织在一起;还有安妮·麦珂尔斯的《漂泊手记》,写的是两代男人之间的一系列连锁故事,以诗情画意、植物科学以及艺术联结了现在和过去;再有苏珊·弗里兰的《蓝色风信子女孩》,通过八个相关的故事,反复围绕维米尔的一幅画作展开叙述,并不断回溯。

在非虚构领域,有特里·坦皮斯特·威廉姆斯的《跳跃》,这是一部崭新的混合作品,结合了回忆、梦境、生活经历、印象,并且反复谈到希罗尼穆斯·博斯[2]的画作《人间乐园》;还有詹姆斯·麦克布莱德的《水的颜色》,交替出现母亲和儿子的声音,将两个故事并列推进;再有凯瑟琳·诺里斯的《回廊漫步》,以日记体记述了她隐修一年的生活,以及关于寡居、音乐的小散文,还有对于不断冥想以及信仰的部分。

无论你是在小说还是回忆录中运用拼贴的形式,这都可以作为一种把不同的写作素材整个成一个综合体的方式。当你寻求写一些更长篇的作品时,你要记住作者同时也是读者。记得埃米·克兰皮特说过,作家们不可或缺的一样东西就是前辈的作家们。所以去读吧!我们可以从安妮·狄勒德、玛格丽特·艾特伍德、高行健、凯瑟琳·诺里斯,以及许许多多其他优秀的作家那里学习,他们也在等待着被发现与被分享。弗朗辛·普罗斯在她的作品《像作家一样阅读》中说过,“在成为作家的过程中,我翻来覆去地读那些我最爱的作家的作品。”

接下来,在我们更细致地学习若干拼贴式回忆录的例子之前,不妨先来回顾一下回忆录本身。它是什么?它是如何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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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玛格丽特·艾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39— ),加拿大女诗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作品超过25种,其中《盲眼刺客》荣获2000年布克奖。

[2]希罗尼穆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1450—1516),荷兰绘画大师,北方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博斯出生于绘画世家,父母分别是荷兰人与德国人。他多数的画作描绘罪恶与人类道德的沉沦,图画复杂,有高度的原创性、想象力,并大量使用各式的象征与符号。博斯被认为是20世纪超现实主义的启发者之一。他的《人间乐园》现藏于西班牙普拉多美术馆,是该馆的镇馆之宝之一。



回忆录简介


回忆录探索的主题是对自身以及世界的定义,试图将生活经验纳入故事中,纳入个人神话中。荣格曾经发问,“什么是你的个人神话?——你生活于其中的神话?”什么是你的世界观?你怎样在生活中践行这种世界观?简单地说,什么是你的生活意义?回忆录就是对生活经验的记述,并试图从这种记述中找出生活的意义所在。

在当今世界,人们需要确证,迫切想要分享真实生活中的故事,需要从他人的经验中学习。正是通过回忆录——通过写作回忆录和阅读回忆录——我们得以发现彼此的共性,我们与他人的同一性,以及我们共同的人性。当你每一次在生命中发现意义,你都对人类生活贡献了更大的意义。你通过日常的个人生活,也触及了外在的普遍生活。

西方世界的第一位回忆录作者是圣·奥古斯丁。他的《忏悔录》写于公元397年,他借由回忆来抵达更深层次的自我和神性。“我到达了记忆的领地,那里是官觉对一切事物所感受而进献的无数影像的府库。”正是在这些记忆的殿廷里,奥古斯丁遇到了自己并且得以接近了他的造物主。“请看我正在跨越自己的思想向高于我的存在靠拢。”他所写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活史,记述这种生活的动力是源于他对上帝的追寻。

自传和传记的不同在于:自传是一个人的生活史,而传记是他人的生活史。回忆录,是透视一个人生活的窗口。作家要选择自己的透镜。圣·奥古斯丁选择了他的透镜——对上帝的追寻——并且通过选择回忆强化了这种追寻。他从自己的童年写起,希望通过回溯记忆发现上帝可能存在的地方。哪些回忆能够引导他理解自己的神性呢?在分享这些选择出的记忆的时候,圣·奥古斯丁也分享了他所关注的神性,启发了读者,启发了人类。

回忆录的精髓,就在于作者对于意义的找寻以及读者的共鸣。传记作家对待读者就像朋友一样,他会通过讲述创造一个与读者共处的空间。读者想要知道传记作家是如何在他的生活中创造意义的,因为他们也想在自己的生活中这样做。下面的节选引自莫林·默多克最近的新书,《不可信的真相:回忆录和记忆》。

选自《回忆录和神话》一章

三个夏天之前的一个清晨,当我在瑞士拉维津地区周边的干草地散步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正在遛狗的女人。我们慢慢走到一起散步,她问我现在是不是呆在作家训练营。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之后她又问我都写些什么。我有点警惕,只是含糊地说自己在写回忆录和隐喻作品一类的东西,希望她不要再就这个话题追问下去。因为对我来说,我不太想讨论正写到一半的东西。不过跟我想的不一样,她立刻问的是,“你知道约瑟夫·坎贝尔[1]么?”……当时是早上七点,我开始跟一位来自伯尔尼,曾经利用在印度工作的时间研究过神话的瑞士经济学家讨论神话学!

事实上这是因为我们都处在不断变化的文化现状中,生活在各自的境遇里,穿越大陆、远离我们的家庭和爱人,所以我们强烈地渴望归属,无论是有意识地还是无意识地。通过阅读回忆录,或者只是坐在讲授回忆录写作的课堂里,听着其他人的生活,就可以带给我们一种关于自我生活的透视感,以及对于某个集体的归属感。如果我写出我生活中的某种经历,并且在反思的时候刚好触动了你生活中的经历,那么我们彼此就建立了情感联系……一种对于我们双方来说都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默多克在这里写出了回忆录如何使我们与集体建立联系。但是这种联系可能只会发生在回忆录的作者充分运用自己的能力,并且有意为之的情况下。当我们审视默多克这本书的书名《不可信的真相:回忆录和记忆》,或者威廉·津瑟的《创造真相:回忆录写作技法》的时候,我们都倾向于相信回忆录作家是会创造记忆的。这是错误的,回忆录作家不可以虚构经历,也不可以虚构记忆。然而他的确是只选用他记得的经历。不同的人可能会记得经历中的不同部分。津瑟解释说他之所以选用这个标题,就是有意突出这一点。因为当他采访不同的回忆录作家的时候,他意识到作家所写的回忆录实际上是他或她对于自己生活的剪辑,是“对那些大量的记不太清的事件套用一种叙述模式”。这样,也就等于创造了真相。在这一点上解释清楚非常重要。正如我在第二课中写过的,在处理个人随笔的时候,非虚构作家会尽一切努力去争取还原他们的所见所感。非虚构作家务必保证他们写的东西确实发生过,而不能去创造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东西。

当然,记忆的有效性既有赖于真实,也有赖于作家的想象力。为了易读且有欣赏性,回忆本身需要充满生气,这样才能引起共鸣。回忆录作家帕特里夏·汉普尔在她的文章《非说不可》中讲到了记忆和想象力不可避免的交织:“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在回到记忆中的房子里的时候,发现时光已经偷走了所有的家具,只能找到唯一记得的一把椅子。所以我们只能据实写这把椅子,但是可以把它写得异常巨大,异常深刻,以至于充满了整个空荡荡的房间。”我们可能确实只记得这把椅子,然而我们可以充分施展想象——异常巨大,异常深刻——直到它充满了整个房间,甚至充满整栋房子。在写作回忆录的过程中,记忆与想象力是携手互助的。

诗人沃利斯·王尔德-梅诺兹在她的回忆录《母语:一位美国人在意大利的生活》中讲到了回忆录的另一个要素:回忆录的背景设定。梅诺兹认为,如果不写她的家庭生活以及帕玛强尼(Parmigiani)自己的历史,她就没法描绘自己在帕尔玛的生活经历。她的写作从经历中来,不仅提供给读者如何面对不同文化的观点,同时也提供了看待意大利之美丽与人文的视角。在《面包》这一章中,即便是小小的、只有一个男人拳头大小的米卡面包(micca,帕尔玛地区的一种面包),也是过去与现在的关联——“一天中能够见到多次,以这种方式,它唤醒了大众,在城市许许多多的教堂中,道着早安和晚安。”

回忆录作家所寻找的不仅是自己,更是整个世界。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2]在回忆录《为小说而生》中为读者提供的不仅是他早年生活中大量的记忆场景,而且有大量的民族历史。马尔克斯在开篇写道,“生活并不是我们的当下,而是一个人所记得的,以及一个人是如何为了讲述它而去记得的。”

埃利·威塞尔[3]的回忆录《黑夜》是可怕的记录,记述了先在奥斯维辛后在布痕瓦尔德的岁月,期间他经历了家人的死亡以及内心纯真的消亡。威塞尔将他的愤怒化为了作品。在序言中他写道,如果此生他只能写一本书,那将会是《黑夜》。随后他自问为什么要创作这本书。是为了避免陷入疯狂,还是为了理解疯狂而经历疯狂?是为了留下传世佳作,或者留住记忆,还是只是简单地为他的幸存做一点记录?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非得是他而不是其他作者?威塞尔回答道:“既然有幸活了下来,我就要为我的幸存赋予意义。”

为了给经历赋予意义。这就是创作回忆录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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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1904—1987),美国著名的比较神话学家,也是一位极具启发性的导师、演说家和思想家。他深入研究世界各地文学与民间传说中的神话原型,建构了当代神话学理论的全新体系,代表作有《千面英雄》、《上帝的面具》等。

[2]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1927— ),哥伦比亚作家、记者和社会活动家,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3]埃利·威塞尔(Elie  Wiesel,1928— ),出生于锡格盖特(Sighet)的犹太人聚集区,后加入美国籍。由于出色的写作,他成为大屠杀文学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曾获1986年诺贝尔和平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