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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十年  皮囊寻心

2018年3月24日,我给自己设定的初稿截稿日。

限期的好处是,紧迫感让回忆从时光缝、骨头缝里一点点沁出来。

大半年间,我奔波于加拿大、美国两国做课题研究。我得承认,写这本书稿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写写停停。

生命的菁华只留下了时间的灰烬,记忆也总在边缘一抹儿打转。

有时,我故意在桌上摆满带到国外的关于白岩松的书,好像在宣誓我写作的气势。偶尔,我翻开扉页,看这个评论部十年的同事曾写给我的寄语,恍如隔世。当然,人是丈量万物的尺度,丈量人的尺度又如何界定呢?“理性先生?狡黠先生?正确先生?”坊间太多声音,缥缈、神秘又遥远……

这个时代,他似乎是主流中的另类,又是另类中的主流。

“白岩松”,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符号。在中国,很难找到像他这样身份多元的新闻人,包括知名主播、意见领袖、政协委员、学生导师、公益代言人、励志作者等,在中国新闻史上,关于记者型主持人、直播评论、新闻语态改变等实践,他是难以复制的开拓者。

写白岩松无疑是一项浩大磨心的冒险工程。如何避免景观式名人消费的指摘?如何把其个人探索与时代变迁有机结合?如何让学术研究转换成更普世朴实的叙述?

我怒而不争于自己的工具理性,又在书写边界上伸缩不定,开始沮丧起来。

截稿前的日子,我在国外病恹恹的。口疮上火,咳嗽叠着胸腔的鸣响,持续多日。夜晚,我辗转难眠,翻看白岩松在“东西联大”推荐过的《皮囊》一书。书中对往事回忆之细腻极致,也恰到好处地催醒了我这皮囊里的沉睡神经元。

记忆之闸敞开,天际露出微光。我的文字快马飞驰,竟然按时兑现了计划。






十年。所谓截稿日,是一种仪式感。

2018年3月24日,是《新闻1+1》的10岁生日。

十年前,2008年3月,乍暖还寒。我原来工作了三年的中央电视台(以下简称央视)《社会记录》节目被撤销,一档颇有为白岩松量身定做色彩的新节目正在招兵买马、积极筹办中。白岩松说,已经进入观点成为新闻的时代,言论节目是新闻媒体的一场革命。

我被收留,并成为创刊编导之一。那时节目公开征名,“重金悬赏2000元”,我报的“新闻1+1”竟然当选了。

我的手机里现在还存着时任《新闻1+1》制片人王力军老师发的短信:“1+1是演播室+现场,事实+观点,是对话,是平等,1是开始,还有第二落点,内心+时代,镜子+窗户,内容+形式等。”

那个春天,在南院(央视评论部曾经在北京羊坊店路的工作地点)墙壁刷成墨绿色的机房,和我一起熬夜编样片的叶闪摸着光脑壳说:“中国人讲究阴阳五行,1+1是阴阳和谐,一能派生出好多东西,万物复苏,万物归一。”

后来白岩松在自己的书中说喜欢“新闻1+1”这个名字。“因为它又简单又复杂,你可以为它添加很多的联想和解释。这是一档天天直播的评论节目,它让我总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压力感,不过,即便有风险有压力,我还是会时常想,它能做多久?”

2008年栏目开播,遇上新闻大年。从第一期节目奥运护卫火炬,到汶川大地震、北京奥运会开幕、官员集训,很快《新闻1+1》的“白氏观点”也频频成为新闻标题,例如,“房价总理说了不算,总经理说了算”等。

那些年月,南院机房《新闻1+1》栏目的硬盘标签上,常被同事调皮地加上“=2”的水笔字。一年又一年,“新闻1+1”后面一直加着各种数字,不止于2,甚至到了10,它也成了中国新闻评论节目的标杆。

出国前,有一次我去旁听“东西联大”课程,白岩松这样介绍:“刘楠师姐是《新闻1+1》节目的起名人。”这样,终于可以掩盖一下我这个节目“叛逃者”的身份了。






我和白岩松同事的时间,如今定格在了十年。

在进入央视新闻评论部第十年、《新闻1+1》栏目第七年时,2015年底,我选择了离职。

2016年初,《人物》杂志关于白岩松的报道采访我,最后这样成稿:

刘楠觉得自己对白岩松的认识,也是一个从“神化”到“去神化”的过程,11岁时她是《东方时空》的铁杆观众,14岁高一演讲的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主持人白岩松”,16岁高中毕业册上,写的最崇拜的人还是白岩松。进入央视十年后,刘楠交了辞职信,去了一家门户网站做新闻视频部高级主编,她觉得那是新的契机。

那篇报道叫《新闻守夜人》,其中引用了白岩松最喜欢的杨牧的诗:“灯下细看我一头白发,去年风雪是不是特别大?”

那时,还真有风有雪撩拨着我,卷走我的心。

我曾写过本书叫《有一种基因叫理想——央视评论部那人那事》。书中描摹的人物已经纷纷从央视离职,崔永元、张泉灵、柴静、李小萌、李伦、张洁等,都是激情燃烧岁月里引路的前辈。

央视辞职潮中,去当投资人的张泉灵的话成了沸点:“人生时不时地是被困在玻璃缸里的,久了便习惯了一种自圆其说的逻辑,高级的还能形成理论和实践上的自洽。”

2015年底,想着泉灵的“玻璃缸”理论,那个我陌生又好奇的互联网世界,犹抱琵琶半遮面,那么诱惑满满,我动心了。

放眼缸外,新媒体时代浪花飞溅,自媒体异军突起,“特种兵”“敢死队”分类中记者尊严感式微,后真相时代的新闻专业主义论战正酣。

业界风云变幻,新闻人如何在风暴中安顿内心,定位角色,是个痛并不快乐的命题。2016年3月“两会”期间,媒体人离职潮甚至成了记者向政协发言人提问的问题之一。

面对身边人离职以及外界离职潮的追问,白岩松用自己“太傻太贵太笨”这样的托词轻轻滑过。转身,他坐火车去更偏远的高校“传教”,他推崇《道德经》,提倡“无用论”,他沉默、呐喊、妥协、突围、拓展。

曾经和领导“叫板”的白岩松棱角分明,但也深谙游戏中“几滴血”的限度。

就像前同事王开岭老师形容的那样:“他有成熟的价值观,更可贵的,他有自己的语言系统,在和体制寻找接口、组织有效对话上,他尽力了。他的语言很体现糖衣设计,圆润中有尖锐,防守中有侵略,有时已脱了‘衣’,基本裸了。正因为这种分寸把握、建设的诚意、口型口吻的稳健和关键词的牢固,使得他的话,不带敌意但也不怎么动听的话,体制和被批评者都能听进去。”

在王开岭看来,“老白已成熟得金黄了”。他认为,中国需要这样的角色,等我们走出很远,回过头,会清楚这种角色的意义,会把一部分掌声给白岩松。
白岩松自己的一本书的扉页上印着仓央嘉措的诗:“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从青涩到金黄,需要多少巧妙的步伐,以及打怪升级的强大心频?

白岩松成名于1993年中国电视改革之际,“《东方时空》的荧屏飓风,席卷大江南北。求实创新的电视理念,震动黄河泰山、长城内外。”那也是燃起我记者梦的时代。

那些年,很多新闻学子和我一样,抱着一本关于央视评论部的书《十年:从改变电视的语态开始》,画着上面的句子。

天苍茫,雁何往。我用了十年走进央视评论部,又用了十年选择离开。

《人物》杂志那篇报道的结尾,还有这样一段话:

辞职前那晚,刘楠一夜未眠,回忆曾经和白岩松去他老家内蒙古,采访鄂温克的驯鹿部落。她觉得白岩松就像接受采访的鄂温克驯鹿部落百岁首领玛利亚索,洞悉人心,威望极高,高处也胜寒。作为精神领袖,被重点保护,但是鄂温克族人的文化问题依旧面临外部的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