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心理哲学 > 寻找白岩松 > 三



2018年,是陈虻去世十周年。

这位央视评论部前副主任、“风清扬”一般的传奇人物,是白岩松、崔永元、柴静等人多次提到的“精神领袖”。

北京大学徐泓老师写陈虻一书的书名,像茫茫人海中彼此辨认的暗号,被白岩松反复提及:不要因为走太远就忘记为什么出发。

我的出发,也有关陈虻。甚至,我选择离职的10月26日,也是陈虻把我带进评论部实习的日子。

我曾经这样描述自己误闯误撞的入院仪式:“那年10月26日,一辆白色雅阁载着研二的她去实习的南院,驾驶者是时任新闻评论部副主任陈虻,他刚看了眼她自荐的‘我和新闻评论部’的小册子,上面彩印了那个东方时空的‘眼睛’标志,旁边批注着她对这里的十年精神寻踪历程。进了南院,陈虻把她交给《社会记录》掌门人李伦,实习生涯开始了。”

那时的评论部,人声鼎沸,空气中都是理想飘荡的味道,我也见识了著名景观——围成人墙的“陈虻审片”。

白岩松曾经形容那些岁月:“那是不正常到反常的地步,也因此才让人无法忘记。领导和群众可以没大没小相互拍桌子,有创意就会被尊重然后很快被变现,无能的溜须拍马是可恶的,业务高于一切,谈理想与梦想是不被人嘲笑的。”

2008年12月,陈虻因胃癌逝世。我记得办公室祭奠的花丛托着两行小字:“怀念你,怀念一个时代”,他的办公室,就在南院“求实、公正、平等、前卫”标牌的左侧,后来改成了机房。节目制作流水线上的人依旧熙熙攘攘,只是,真正表达异见时,桌旁更多是安静。

《国际新闻界》杂志2016年有一篇文章题为《点燃理想的日子:新闻界怀旧中的“黄金时代”神话》,其中用电视界的“延安”——央视新闻评论部的陈虻和白岩松做例子。

文章说,“集体怀旧建构出的黄金时代神话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新闻业转型或危机话语的一部分。在组织、体制边界和代际之间,黄金时代的自我追忆和他人讲述,浮现出一个‘怀旧共同体’,它擎起怀旧的火把,既是为了抱团取暖,也是为了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断裂或延续中寻找方向。”

白岩松在给我的《新闻撞武侠》这本书的序言《纪念是为了再次出发》中这样写陈虻:“陈虻离去几天后,我在文字中曾这样问同事更问自己:如果理想,只是一瞬的绽放,那么,理想有什么意义?如果激情,只是青春时的一种荷尔蒙,只在多年后痛哭时才知道自己有过,那么,激情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哀痛中,我们不再出发,陈虻的离去,又有什么意义?”






2015年,央视评论部离开驻地南院,真的搬家了。

那时各栏目开始紧锣密鼓在新台址演练,藏在羊肠胡同里的南院,实在显得寒碜了。

搬家前最后一个清晰的记忆是,一天李伦老师带着一个少年到办公室,要访问白岩松。原来这是陈虻的儿子,他要用纪录片寻访的方式更靠近他的父亲。他们在屋里说着往事,夜幕深沉。

很快,南院改名换姓了。这座曾接纳过无数青春、激情、失意与骄傲的院子,被新的事物和情感替代。

王开岭老师曾经给我的书写的序言的最后一句话是,“‘南院’搬家的那天,空了的那天,也应有一场雪,纷纷扬扬,像往事”。

雪没有下,往事却更加清晰。当时王老师给我纪念央视评论部成立20年的书写了序言,文章本来叫《那些消失的年轻人》,我擅自改成了《颁发尊严》。因为前者我觉得太悲观,不匹配我那时对南院的爱。

如今,竟然也应了那个标题,我也成了南院“消失的年轻人”。

突然想起几句歌词:“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想起无数个《新闻1+1》直播前的夜晚,我接演播室嘉宾到办公室,和白岩松一起预热话题环节。他会严格要求核对某个数据的小数点,纠正策划稿的不当说法,或者补充大屏幕的辅助照片。

直播开始前,我会在导播间提醒他妆容或领带不正的问题,很快,节目片头铿锵的音乐响起,导播间倒计时“三、二、一”,他那字正腔圆的声音开启:“你好观众朋友,欢迎收看正在直播的《新闻1+1》。”

直播结束后,白岩松习惯在演播室到旋转楼梯的200米路道上,边走边点评。有时悦然回味某个精妙处,有时也肃冷指出纰漏处。记得有一次他敲打我说:“你这期节目采访太庞杂,要像针扎一样找到时代痛点。”

2011年,我们在内蒙古做《岩松走基层》系列节目。他在餐桌上给毛躁爱焦虑的我支着儿:一是接受自己的缺陷和不完美,二是手头有100件事,先把1件做好,三是用时间换空间,不提前预设痛苦。

2014年夏天,他拿着报纸上一个豆腐块新闻,给了我六个字——“需求、问题、未来”,让我去拍三集节目回来。结果关于这个北京“新蚁族聚集村”北四村,我蹲点半个月,做了《青春,从拥挤中出发》等四集节目。得到高层正面批示的那晚,他给我发短信:“收获很大吧,姑娘。”

到了2015年,我辞职之前,南院,真的搬家了。






南院搬家后,我再也没回去过。这样,记忆里就还是那个满当当、有人气的阵营。

不过,我去回访过白岩松让我蹲点的“蚁族”聚集地北四村。当年我采访时那个“谁言是他乡,寄身成故乡”的标语、貌似电影《功夫》里猪笼城寨的旅馆,因为拆迁已经夷为平地。那个成绩优异却因脑瘫找不到工作的小陈,还有当“试药族”自称“鼠族”的小王,他们都去了哪里?

时间都去哪儿了?无意中看到一则新闻,白岩松推荐过的《皮囊》一书作者蔡崇达,从媒体圈跳槽到了时装业。

蔡崇达说:“创立服装品牌‘名堂’,是为了人们的内心去找‘皮囊’,包裹和保护自己。这是人跟庸俗生活对抗的第一层盔甲。”

这世界变幻一层又一层,让人应接不暇。人生或许就是一具皮囊,打包携带心的羁旅。我们不停地用自己的方式,用心把皮囊照亮。

2018年,曾经“渴望年老”的白岩松跨入50岁,白发已像鳞状的云点。而我这个他曾经称呼“姑娘”的人也已人到中年,皮囊流失了胶原蛋白,兜了个圈,选择回炉去中国人民大学(以下简称人民大学)读博士,探访无数村庄。

因为和白岩松同事的渊源,身边很多人会好奇地问我:白岩松究竟是怎样的人?他是愤青还是既得利益者?等等。

有一次,和人民大学新闻学院以观点犀利著称的陈力丹老师吃饭,他说,你很应该写一本解读白岩松的书,在中国新闻史上,他稀缺难复制。大家想看编辑部的幕后故事,了解他的思想“工具箱”。

坦白地说,我害怕写这本书,实在冒昧。若干年前,就有出版社找我筹划此选题,我是抗拒的。而到了2018年,各种机缘下,这本书呼啸而出,又似乎是一种宿命般的召唤。

尽管,白岩松知晓我在进行他的研究书写,尊重我的选择,但他从来没有主动授意我写他一事,更不会审稿。我猜想,他对此书也是情感复杂吧。

他的自传足够丰厚,相关新闻汗牛充栋,沧海一粟的观察很难描摹其百分之一,贸然书写更会衍生出各种面目可憎的嫌疑。

2017年夏天,我获得国家公派留学联合培养博士的机会,“抛夫弃子”独闯海外做课题研究。这也给了我很多独处的时间,记忆也逐渐清亮起来。

在国外,我看了白岩松在“东西联大”推荐的另一本书,那就是吴念真的《这些人,那些事》,被一段话“电击”:

“戏有时候会演得很长很长,因为自己在回忆的导引下经常意外地与遗忘多时的某个阶段的另一个自己再度重逢,于是,就像久别的老友偶然相遇一般,有更多的回忆被唤醒,一如梦境与梦境的联结,没有逻辑,无边无际。”

此时,跨越过去,对他的认识,已然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开启一种重新寻找。转换视角,从同事到前同事、观察者、研究者,从业界到学界,我想自己也更能客观祛魅,抵达一种新的记录。

这种寻找,有关时代变迁,有关新闻理想起伏,有关手艺人的千锤百炼,有关新闻人话语权力的边界探寻,也是寻找失落皮囊中的生命灵韵,把皮囊中的一些暗影照亮。

白岩松最喜欢的诗人杨牧,还有这样的一句诗:“礁石守着鱼,塔守红砖的方场。”

是的,被称为“新闻守夜人”的白岩松,他还守在那里。在这个新技术更迭带来权力转移的时代,他会是荒野中的灯笼吗?抑或不过是孤执的驻守?

皮囊与皮囊、灯和灯、心和心、人和人之间,怎样在光速的讯息中,跨越偏见、障碍与隔阂,从而在茫茫人海中彼此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