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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人心烦、心怀恶意、情绪多变且虚情假意、暴躁易怒、肤浅地自怨自艾、幼稚的虚荣心以及装腔作势的义愤填膺,以上种种都在精神病态者的情绪范围之内,并且他们在生活的各种情景中能将情绪切换自如。但是,在他们的情感中,似乎找不到成熟或真心实意的愤怒,找不到发自内心且始终如一的愤慨,也找不到诚实、真心的难过、持久的自豪、深切的愉悦乃至全然的绝望,这些真实的情感反而不在他们的情绪范围之内。

于是,普林茨就产生了一个疑问:这种令人不堪的精神病态与共情是真的存在某种特殊的关联,还是这其实是整个情感生活欠缺所带来的后果或相关联的症状?

第二,珍妮弗·斯基姆及其同事注意到,“麻木不仁或缺乏共情”和“情感淡薄”的条目对暴力和犯罪行为的预测能力其实很弱。PCL对不良行为的预测能力并非来自它对与共情相关的情感的评估,而是来自其他的原因:首先,PCL也评估了个体的犯罪历史和当前的反社会行为,比如少年犯罪、犯罪多样性和滥交;其次,PCL也评估了个体抑制自己行为的能力和控制冲动的能力。

这种对精神病态者的认识其实也适用于非精神病态者的攻击性行为。就像前面所讨论的,曾经有一项元分析研究,对所有考察共情和攻击性行为之间相关性的研究进行了汇总和统计分析,结果发现两者之间的相关性之低简直出乎意料。

所以,对共情与精神病态者之间的关系,我们只能这样说:精神病态者的共情能力可能比较弱,但并没有证据能证明缺乏共情就是导致其不良行为的原因。

对于这种“缺乏共情导致不良行为”的理论,一个具有决定性的检验方式就是,去研究那些共情程度较低但没有任何精神病态问题的人。例如,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或者自闭症的人一般认知共情能力都比较差,他们无法理解他人的心智和情绪,很多人认为他们也缺乏情绪共情的能力。但这里面也存在一个同样的问题:他们是真的缺乏共情能力,还是并不缺乏这种能力而只是决定关闭这项功能?

他们真的是冷血的魔鬼吗?绝非如此。巴伦-科恩指出,这些人并没有呈现出剥削他人或者对他人暴力相加的倾向。实际上,他们往往有很强的道德感,并且在多数情况下都是残酷和暴力的受害者而非施加者。





共情能防止去人性化吗


如果不讨论去人性化,那么任何关于暴力和残酷的讨论都是不完备的。

关于去人性化,最令人感兴趣的思考来自美国哲学家大卫·L.史密斯(David  Livingstone  Smith),他从心理实在论的角度考察了去人性化。他援引了一些研究,这些研究发现,人们往往会对自己和自己的亲朋好友高看一眼,认为自己拥有某种特殊的人类的优良品质。人们很轻易地就会认为某个群体缺乏某种优良品质,不是太原始就是太幼稚。人们会从本质上否认他人存在的价值,认为他们并非人类,而只是一种生物或客观存在的物体。在最坏的情形下,人们可能会完全不认为对方属于人类,而将其看作土鸡瓦犬。

去人性化的典型行为就是当年纳粹对待犹太人的态度、欧洲殖民者对待印第安人的态度,以及美国南方地区奴隶主对待黑人奴隶的态度。你可以看看传教士摩根·戈德温(Morgan  Godwin)转述的奴隶主是如何评价黑人奴隶的:他被奴隶主告知“他们都是黑鬼,虽然在形体上有些人的形状,但根本就不是人类”,实际上,他们都是“缺乏灵魂的生物,跟其他牲畜没什么区别,我们也只需要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他们就行”。

这绝不是说说而已,这种去人性化的观念其实就是奴隶主对待奴隶的方式的真实写照。当然,去人性化绝不仅仅是欧洲人独有的罪行。正如人类学家克劳德·莱维-施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所说的,对很多人类族群而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们眼中的人类的范围止于自己的部落边界、语言边界,甚至是自己村庄的边界”,所以人们才会只把自己的族群视为人类,而将其他族群都看成土鸡瓦犬。

只要去看看种族主义的网站,你就能看到当代社会中数不胜数的实例。那些人针对黑人、犹太人等群体大放厥词,就好像对方只是一种动物,没有人类的情感和智力。有些研究发现,确实有些人倾向于认为自己不熟悉或与自己对立的群体是缺乏嫉妒、内疚等人类特有的高级情感的,并认为这些群体更类似于野兽或者儿童。

除了种族,在性别领域也存在去人性化的现象。安德烈亚·德沃金(Andrea  Dworkin)、凯瑟琳·麦金农(Catharine  MacKinnon)和玛莎·努斯鲍姆等女权主义学者提出了一种“客体化”的观念,认为实施客体化的人(通常是男性)会把自己欲望所指的对象(通常是女性)不当人看。努斯鲍姆指出了客体化对他人的真正看法,包括:

否认对方的自主性……认为对方缺乏自主性和自我决定能力;缺乏活力,自发性较弱,或许总体行动能力不足;不能承担自己生活的责任……如果它们存在少许的经验和情感,那也完全不值得我们去了解和接纳。

然而,我对此的分析与上述分析有非常微妙的差异。我认为某些人对待女性的态度其实与对待不同种族的人的态度完全一样。我们看到的是去人性化,而非客体化。

想想色情产业是怎样呈现女性的,这也是客体化理论最常讨论的领域。实际上,这些女性并没有真的因为缺乏自主性或者没有自我体验而被看成没有生命的物体。恰恰相反,色情产业中所呈现的女性形象往往是欲火中烧且主动配合的样子。至少在其中一部分场景中,她们被看成纯粹的性的存在,缺乏人在平时所体现出的智慧和情感特质。从道德角度来说,我们为色情产业中的女性所担忧的或者应该担忧的,并非她们被客体化,而是她们被视为低等动物,就像人们把奴隶看成愚蠢且顺从的物种那样。这其实与去人性化的情形完全一样。

去人性化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行为。认为黑人、犹太人或女性缺乏某种人类独有的高级特质,比如自主性、自我决定能力或者丰富的情感生活,这肯定是荒谬至极的,并且会导致冷漠和残忍的后果。对一些人而言,这就是共情会显得如此重要的原因。他们认为,共情能阻止去人性化,并且能让人真的如其所是地看待他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肯定是共情的一个巨大的好处。

很显然,我是反对这种观点的。我认为不需要共情的帮助,我们就能把人当人看,共情并非避免去人性化的必要手段。

我们应该意识到,即使没有去人性化,人也可以做出非常残暴冷酷的事情。事实上,很多残暴的恶行都与去人性化毫无关系。大卫·L.史密斯所著的《非人:为何我们会贬低、奴役、伤害他人》(Less  Than  Human:  Why  We  Demean,  Enslave,  and  Exterminate  Others)的第1章是这样开头的:

来吧,狗崽子们!那帮从汗尤尼斯来的狗东西都死到哪儿去了!真他妈是婊子养的!

在这本书中,这些恶毒肮脏的话是从一个以色列吉普车上的大喇叭里发出来的,说的是汗尤尼斯难民营里的巴勒斯坦人。史密斯用这个例子来说明,身处冲突之中的人们是怎样把对方视为洪水猛兽的。但这个例子其实有点奇怪。确实,这里的巴勒斯坦人被辱骂成了狗。但如果这些试图嘲讽、侮辱他们的以色列人真的认为他们是狗而不是人,那这种侮辱行为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以色列士兵把敌人称作狗,或许的确是在对敌人去人性化;但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们只是用这种言辞来嘲讽羞辱对方,也就是说,实际上他们认为对方是人。

在对密苏里州弗格森镇的警察枪击事件做事后评论时,凯特·曼内(Kate  Manne)也有过类似的评价。在那次事件中,警方也对示威群众大声叫骂:“来吧,你们这帮狗东西,有种的就过来!”曼内认为,这其实并不能说明警察不把示威者当人看,作为“情绪激动时爆的粗口”,这其实是“一种侮辱行为。只有当对方真的需要他人认可自己作为人的身份时,这种羞辱才能达到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