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圆毕竟是鬼界大护法, 脚力极快。
第二日需要的金乌藤草便准时送到,连带还有一系列补充鬼息的伤药。
仙界绝阵留下的伤势并不是一般药物处理了得。
金乌藤处理还需要一点时间。
这两日,修祈一如既往地沉静听话, 是个遵照医嘱, 态度顺从的好病人。
程安让他敷什么药, 他绝不敷第二种, 让吃什么,绝不碰其他, 好像就算她真让他去吃世间毒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每日时间在难得的安详中度过,他并不再提自己要去取什么东西,而是坐在医馆屏风后,闭目休养,或是拿一本杂卷安安静静地阅览。
程安处理药材,每每抬眼, 总能对上他的视线, 得到一个清润的笑意。
她也忍不住地扬起笑。
日子好像回到了从前在鬼王殿时。
直到一个粗犷凶狠的声音打破这份宁静。
“庞圆!你他妈糊弄我, 老子差点死了!”
一壮汉推…踹开医馆木门。
壮汉身量近乎两米,踏进医馆时险些顶到天花板,一脸的杀气, 脸上还有道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血痕。
更加引人瞩目的,是他头顶上顶着两只青褐的巨大鹿角。
……
鹿君。
她上一世在鬼界的挚友。
鹿君撸起袖子,上前一步,一只捶上庞圆算账的木柜,另一只手提溜着胖子的袖口,吼道:“给个解释!那个叫阿峰的小鬼为什么能用阴兵令!”
阴兵令?
程安拿医卷的手一顿。
阴兵令是鬼界至宝,只有鬼神承认的鬼王能调动阴兵令召令群鬼。
……等等。
程安皱了下眉头。
如果……之前阴兵令不在修祈身上, 他又是如何召来那么多只鬼的?
庞圆连连摆手解释:“冤枉啊鹿护法。我哪里知道他能用阴兵令?”
他脸上堆砌一层笑:“不过敢问鹿护法,这阿峰惹了您,可是活着出去了?”
“发生点意外,让他逃了!”鹿君似乎很不想提起这个事情,转瞬发现对方在转移话题。
“呸!少和我换话题,你这家伙坏的很,你不知道,鬼信!”
鹿君大喝一声
,挥着拳头就要朝庞圆砸去。
“鹿君。”
屏风后传来一道和煦的声音,及时止住他的动作,嗓音不重,甚至能算文弱,可鹿君听到后,神情却立刻收敛,转头瞧向他。
“主上?”他拿另一只粗厚的掌心挠了下脑袋,“您回来了?”
修祈从屏风后走出:“是我让你去取阴兵令的。”
“您这是……”鹿君的神情立即古怪起来。
“阴兵可控群鬼,对鬼将护法作用却甚微,灵体越强者作用越小,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较为合适。”
程安在一边处理药材,听着他细细解释,总觉有些不对。
“之前有事耽误,我无法亲自前去,唯有拜托你,让我安心一些。不和你说明白,也因当时时机难得,来不及耽搁。”
“早说嘛。”
鹿君也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将庞圆放下,抬手从自己腰间储物袋里取出一样方方正正的黑色无字令牌,老老实实递给修祈。
“可有遇到什么人?”修祈问道。
“嗐,还不是仙界那群鳖孙,还想着路上堵我。”
鹿君似乎想到什么不悦的事情:“哦,说是之前一直在闭关的…什么神君也下来了,可惜没见到……”
他咧唇一笑,很是斗志昂扬:“不然老子定将他头摘下来当球踢。”
程安在一边很没感情地拿灵力维持炉下青红火焰。
说真的,鹿君要是做得到,她绝对放几百场烟花替他庆贺。
软禁她将近两年时间,还差点害她丧命,谢湛在程安这里彻底败完了仅存的好感。
而且……当时在仙界,她可是将善剑身上缠绕的透明神力看得一清二楚。
当今世上的神明只有谢湛,以善剑那架势,没神君的授意,鬼都不信。
鹿君将视线转到一边丹炉边上的程安:“这是……新鬼?”
她熄了炉火,向鹿君抱拳:“是新鬼。我叫程安,以后就是鬼界的人了。”
鹿君凑到程安跟前打量她一眼:“你这家伙……有点矮啊。”
“……”
程安额角一跳。
谢谢。
这一声招呼很要命。
她这辈子死的时间有点早,魂体可能真就这
么高了。
才到修祈肩头她也不想啊。
其实她还算好的。
鬼界不少不到十岁就死掉的怨灵,那些是真正儿八经的小鬼。
.
虽然鹿君戳中程安痛处,可初次见面以他莫名其妙的成了“负责保护程安安危”的人告终。
夜间,修祈与庞圆离开,说是有要事处理。
南诏在群山之中,医馆后是一片栽着草药的庭院,庭院里有一处石桌和两只椅,夜间的群星灿烂明晰,每一颗像镶嵌幕布上的钻石闪烁。
程安从储物袋里取出陶衡留下的另一坛仪狄酒,同蹲在在门口一块青石跟前,因“被留在家里”而闷闷不乐的鹿君闲聊。
“要来口吗?”
鹿君的嗜好与她有相似之处,从前她和鹿君的关系,是在酒上打出的交到。
壮汉瞥了她手里的坛子,不屑地嗤笑一声:“你那里能有什么好酒。”
“酒仙仪狄君的佳酿。”
“哟!真的假的?”闻言,鹿君瞬间有了精神,“你能从仙界那帮子拐怂手里拿酒?”
……好的,继鳖孙后,鹿君又有了骂人新词。
“喝不喝,一句话。”程安将酒坛子放上石桌,拍了拍它瓷质坛身,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护法挠头憨厚一笑,很是实诚地凑到程安跟前。
“喝!有酒不喝是怂比!”
她爽快一笑,拍开封泥,一股清冽的酒香便弥漫空气之中,甚至盖过四周药香,香气醇厚却不冲人,隐约有雨过天晴的豪情。
鹿君闻得眼睛都有些发直:“这味道……还真是?这起码酿了上千年吧,还真他娘是好东西啊!”
那是。
就是不知道陶衡是如何搞到的了。
程安这般想着,从储物袋里取出另外一坛空坛,将一半的酒酿屯屯倒去。
这和什么人喝酒,拿什么容器。
同陶衡那类的豁达之人,适合琉璃杯慢饮,同修祈这般文雅修士,适合温润玉盏细品,同鹿君……
不用讲究,直接喝就行。
越是随性豪放越好。
鹿君见她没那些弯弯绕绕,掌心稳稳握住程安递来的酒坛,埋头就是痛饮几口。
“不错,确实不错!够劲!够劲!”鹿君大笑出声
,笑声爽快,就差脱下衣服大高喊几句。
他见程安同样抱着剩下半坛酒痛饮,越发觉得看这小鬼对味。
像是上一世见过一样。
他抬掌用力拍了拍程安肩膀:“你这小鬼很有意思嘛,以后到了鬼界,老子罩着你!”
“……那真是谢谢。”
程安稍稍揉了下让他拍得生疼的肩膀。
两半坛仪狄酒将将见底,月上枝头兴致正盛。
鹿君好酒,可酒量确是鬼界出名的差,酒品也同样算不上多好。
仪狄君所酿酒本是仙界绝酿,灵力鬼息都无法驱散醉意,不过半坛,他打了个酒嗝,开始朦朦胧胧说起不该说的话。
“这事情可真就邪了门了……”
“怎么邪门了?”程安本人很是清醒,随口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还不是那个阿峰,明明就是一个才诞生不到十年的新鬼,却用阴兵令。主上让我杀他,可阴兵令只是他老人家给的吧。”
“修……鬼王有他自己的想法。”程安摇了下头,并没有多少在意。
“还有那个叫……叫啥,谢君平的。你说一个凡人,和仙家牵扯什么。”
鹿君似乎来了气,将酒坛子甩到一边,也不知说得是谢君平,还是别的人。
“当时老子是想救他啊!他竟然敢觉得是老子召来的鬼,还想治老子。我呸!天下这些凡人,他妈都一个蠢样!”
鹿君曾经作为灵鹿,百年前护佑一位幼时结识的谢姓将军征战四方,同饮一壶酒,同睡一张床。
出生入死,刀山火海走过数年。
可最后,封侯后的将军没了当年的明断,信了想收复鹿君作坐骑的仙门败类蒙骗,认为灵鹿鹿君是邪祟。
他联合仙门,围猎鹿君,最后鹿君同所有围猎他的仙人同归于尽,怨念之下,成了妖鬼。
这事情一直郁结鹿君心中,哪怕沧海桑田,当年那位将军已经离世轮回,但他始终耿耿于怀。
程安知道往事,本想安慰他两句。
可……
“你说……谢君平?”
程安脸色忽的沉下,背部不自觉绷紧。
无他,谢君平。
谢湛历练时名义上的父亲,镇南大将军,
谢大夫人的夫君。
上一世,谢府没落,原本病中的谢大夫人正是听到夫君战死南疆的消息后,心思悲恸,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嗐,一介凡人。”
鹿君似乎很是烦乱,随手将酒坛子丢到地上,咣当一声砸得粉碎。
“中午那会儿,南诏边上跟阿峰打架呢。那群仙人也不知道怎么了没跟在他身边,可去他妈的,这群凡人沾点杀伐煞气还真以为自己能上天了?”
“……”
……
出大事情!
她哗啦一声站起身,桌椅被推的哗响,她也不多说,直直往庭院外御风便去。
鹿君没料到她这举动:“不是……你走什么!主上让我保你,你可别乱惹麻烦啊!”
“救人!那个谢君平对我生前有大恩!”程安也直接将酒坛子哗啦一声扔到地上。
“……”大护法眯了下眼,没打算拦住程安,反倒,“……你不早说。”
“我以为他回去了!”
不是说谢君平在谷平城待命吗?
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哪个方向!”风在程安手下开始变得狂乱。
鹿君啧了声,挠了下头,额头上自动浮出两只青鹿角,他整个人向前一扑,变成一头两米高的青色凶鹿。
鹿蹄子在地上一刨,鹿背稍稍伏下,让程安轻松便能上去。
“上来……他带着兵,这些将军兵卒子身上都有煞气,头将没准还活着。”
“但愿……”
“喝,不信我?坐稳了啊!”
鹿君当年让仙门垂涎不是没有原因。
他的脚力,虽说比不起鬼界烛龙,但其速度,甚至能比肩闪雷。
不过瞬息之间,程安便看见无数处重叠起来的巨峦,而山峦下,是一条不见前后的溪流。
还未消散的阴气在空气流动。
“前面!”
她顺着阴气方向指挥着鹿君,周身山峦一闪而过,溪流如一条纽带在身后飞速略去。
直到一座峡谷中豁然开朗。
一具又一具没有脑袋,只留了半截尸体的士兵尸首倒在地面,血水染红溪流,异常森冷。
越往前走,尸首越多,地面花花绿绿,残肢断臂四处都是,一具具无头尸首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黑幕之下,如身在炼狱。
尸山的尽头,是一片黑雾。
那里!
程安拿阴气凝出一只虚化长鞭,啪一声击散黑雾,黑雾散去,露出里面的情景。
一具和那些地上尸体一样,没有头恶鬼裸.露上半身,血青□□之上,全是狰狞而七横八错的刀疤。
他手持一柄长刀,骑在一头黑马上,见黑雾散去,立在原地不动。
如果他有脑袋,应该是在回头看向程安。
她定住神,毫无畏惧地直视的脖颈。
对付一个十年道行不到的小鬼,即便鹿君不出手,对现在的程安来说,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只是……
程安视线落及阿峰对面,提着□□支撑身体,形容狼狈的中年男人。
凭借她不甚清晰的记忆。
这位,应当是谢君平了。
见他虽身上有处处刀伤,右眼也折磨一般被刀刃从面颊处划破,可呼吸还在,甚至身体依旧挺立时,总算稍松了一口气。
天色已暗,谢君平右眼已废,看不出程安具体样貌,只是神情缓和下来,认命般像陷入某种回忆,“程将军吗?您来接……末将了。”
“……”
她知道,谢父说得是自己的父亲。
阿峰似乎觉察到在场还有一个气息,当即立断,马蹄一扬,挥刀上前就朝谢君平冲去。
程安瞳孔一缩。
来不及。
他们离她太远!
“鹿君,救他一命!我欠你一次!”
“不用欠,我同这龟孙还有仇没报。”
鹿君身形如一道迅猛的青风,挥着巨拳同样俯冲向前。
阿峰见事态不妙,双腿一紧,转身驾马便想逃走,可是程安却拿灵识锁定了他的去路。
跑了不过数米,程安便堵住他的去路。
她握紧手中长鞭,同眼前这个眉头脑袋,甚至能从脖颈切口看见白骨和紫色血管的无头鬼对峙。
阿峰下身的黑甲碰撞,发出威胁一般的咔哒声。
另一头的鹿君却察觉到什么,突然高喊:“小矮子,回来!不对劲!”
“什么?”
“这家伙气息和中午那会不一样!!”
不明白鹿君的意思,但她却直觉似乎有哪里不对。
程安正想后
退一步,灵识之下,眼前的鬼魂却猛然发生异变。
无数半透明的灰褐灵丝从阿峰断开的脖颈冒出,如触手一般朝着程安飞速袭来!
这是什么东西!
程安完全来不及避开,心底一跳,下意识抬手去挡。
灵丝立即缠绕在她胳膊之处,甚至如蚊子尖喙,直接顺着她的胳膊往她灵体内扎去。
不过顷刻,程安便听到无数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叫喊。
而那些丝线穿透她的灵体,试着侵入她的灵台,同她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这些东西…想操控她?
“小矮子!”
鹿君大喝一声,也不再管一边的谢君平,几步上前,轮起碗大拳头,一拳狠狠砸向阿峰,将鬼打落马下,直接倒在地上陷出一个深坑,发出清脆的骨头碎裂声。
阿峰腹部被这一圈直接击穿,整只鬼灵躯通明开始消散。
可是那些透明的灵丝并没有停下入侵,如同有另外的人操控一般沿着程安的灵躯越陷越深。
‘这是什么?’
程安手臂上开始出现一层异常诡谲的褐金纹路,从手腕处一只蔓延至白皙脖颈,如同某种古老的纹身。
她甚至一时之间,也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异常的熟悉。
灵台再一次被入侵,程安也来不及想这些,立即沉下心。
她将自己的灵识同样化成丝线,同这些灰褐外来者纠缠在一起,试图将他们从体内移除。
就在此刻,淡金重剑剑光陡然从天际亮起,直直突破云霄之际,如滔天巨浪,朝着程安方向卷来。
程安所有的精神力皆在灵台之上,并没有注意到这一些,她只是觉得似乎有人站在她身边。
知道,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响起:“稳住心神。”
“嘶——”
这声音,淹没人海里,她都认得出。
程安轻吸一口气,完全顾不得灵台如何,下意识就要拔腿开溜,肩膀却似乎让人牢牢按住。
纹路迅速沿着她脖颈向上,不过瞬息便到了脸颊。
行为受制,她下意识抬手要拉开他稍烫的掌心,却发现对方完全纹丝不动。
绝了。
南诏这么大,她怎么就遇到这尊大佛了!
“别跑。”说话人声音变得异常喑哑,甚至连往日的绝冷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我不抓你,别跑,听话。”
“先定心,莫要自乱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