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台又是一阵剧痛, 四肢渐渐开始发软无力,那些灵线像黄鳝一样,不停往她脑子里钻。
这下好了, 这些灵识在她灵识处扎了根, 像吸附墙壁的爬山虎, 拔也拔不出去。
程安闷哼一声, 这一痛,反倒让她冷静下来, 拿所有力气在灵台处凝成一道极为厚实的屏障。
——去吃了他们。
像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耳语,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浮出,像烙在铁板上,再也难以下去。
仿佛婴儿学会喝水,孩子学会加减乘除,在某一个时间点,忽然有一个相当特殊, 又自然的飞跃。
她竟然莫名的知道, 该如何“吃掉”这种奇异的力量。
……她第一次怀疑。
她到底是什么。
程安合上眼睛, 将灵识扭曲成一只大手,将所有的爬山虎一把抓成一团。
脑海原本昏昏沉沉的感觉消失不见,他此时此刻异常清醒, 前所未有的清醒。
大手手心长出一张嘴,啊呜一口,直接将所有抓在手心的爬山虎吃掉。
程安竟然尝出一点儿莲子味。
一股热腾腾的暖流即刻从额间向四肢蔓延,渐渐充盈四肢,像置身于暖洋洋的温泉。
更奇妙的是,她的灵魄竟然随这这一口,凝实了整整一个档次。
程安估摸了一下。
这几根爬山虎下去, 她大概涨了一百年修为。
妙啊。
程安吐出一口浊气,抬起掌心握了下拳,一阵刺痛传来。
手臂上的金褐花纹渐渐淡去,只是沿着花纹,魂体有几道刀割后的划痕,鲜血顺着伤口向下淌,滴在地上溅出花来消失。
还好。
她来不及欣喜或者庆幸,因为即刻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似乎很不妙。
身侧男子长身玉立,微阖双眼,一身银甲一尘不染,右手摘了手甲,还扣在她的肩膀上,似乎在这里等了一阵。
鹿君,不见踪迹。
程安心中咯噔一声。
“那个男鬼?”谢湛缓缓睁眼,“我放他走了。”
他心心念念要拿脑袋的神君就在面前,鹿君的性格可不
像能这么安稳走的样子。
“做了些处理。”神君补充道。
程安绷着后背,勉强一笑:“既然如此,程安也告辞……”
谢湛扣在她的肩膀上稍稍用力,她肩膀一痛,还是勉强道:“您老人家之前说的不抓我,堂堂一介神君,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他凝视程安,眼底时晦时明,再开口时,带着沙哑:“修祈,不是好人。”
程安怪异地看他:“那肯定啊,鬼界这地方,真正的好人一个月都活不过去。”
想她当初第一回走投无路,不得不踏入鬼界逃避仙家围猎时,想当一回好人,去救深渊边上的一位小鬼,却不料被对方推了进去。
自家鬼王是温厚,但是还是有一小点底线的。
“……”
不知道程安是那句话戳痛谢湛,黑沉沉的眸子抖了一瞬。
双唇不可察觉的翕动,无声息落出三个字。
“……对不起。”
“啊?”
程安并没听清楚他说什么,见他不再多说,便装出一副畏惧恭顺的模样,试探道:“总归,若神君不抓我,我走了……?”
她悄悄踏出一步,见谢湛还立在原地,转身就要跑。
然而没走几步,手腕又是一重,她整个人都因为惯性差点栽一个跟头。
她终于忍不住:“神君您究竟要杀要带走,倒是给个准话!”
谢君平的伤势还未处理,她实在没那个心思跟谢湛在这里绕圈子。
而且现在月黑风高,尸山起伏,空气中满是黏腻的血腥味,也着实不是个谈天说地的好时候。
他又是沉默,程安内心几近崩溃。
不愧是您神君。
这半天闷不出一句话的模样还真是八百十年没变过。
“先治伤。”
谢湛缓缓松开手,指尖已经程安顺着小臂留下的血迹染红,他却没有任何揩拭的意思。
她哦了声,抬腿朝着谢父的方向走去。
然后又被拉住,手臂伤口被牵扯,撕裂一样的痛。
“您这究竟是做什么。”程安脾气其实并不好,这屡次三番,总算没了耐性。
他摊开另一只戴着银甲未染血迹的手,一粒指甲大小的青碧
丹药浮在他掌心。
养魂丹?
“鬼修伤药。”谢湛声音很沉很稳,手甲尖将药递在程安唇边,一个张口便能吞下的位置。
程安倒是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一出。
不是说谢湛神躯不伤不灭,因故药石无效吗?
他竟然能随身带养魂丹,倒是离奇。
“谢过神君,不过这点伤,不碍事。”程安笑着推辞,“神君还是自己留着吧。”
“……”
谢湛并未想过自己被这样不留情面的拒绝,手中动作一滞,最终道,“吃了它……放你走。”
“……”
没完了是吧。
事出无常必有妖。
她真不知道谢湛打着什么盘算。
她也不想和谢湛继续纠缠,接过药,当着他的面掰开,仔细闻了下其中成分,确认无误之后,程安才丢进嘴里。
还确实是伤药。
谢湛抓着她的胳膊,运功将药力划开,手臂上的伤便渐渐开始愈合。
或许这个过程程安没有说话,又或许是心中得以弥补什么,再或者是想到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谢湛神情缓和下来,声音放得温和:“别去鬼界。”
“我不去鬼界,还能去哪?”
程安维持着虚伪的笑意,“这世道仙人处处在追杀冤魂。说起来还真可笑,明明人含冤而死才不得以变成冤魂,可仙人不问青红皂白杀鬼。真是生前死后,都不得安生。”
她也不想去管谢湛听到这话有什么反应,只是抬手一根根扳开他的手指。
“谢大将军在此,神君虽不念旧情,但他命不该绝,仙门应会处理后续吧。”
谢湛阖眸,沉默着点头。
“那就好了。”
她向谢湛鞠了一躬,算作告别,话说得还算客气:“神君今日放我,程安自然感激,只是日后,你我之间,还是不要有什么牵扯比较好……”
仙家事归仙界管,鬼界道为鬼修走。
她是不知道为何谢湛种种行为同记忆里变化如此之大,但谢湛不会说,她不想知道。
她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有自己要修的道。
谢湛,她早已不在意了。
这条道通向鬼界,同谢湛之间只能有仇恨存
在。
就此别过,今后分道扬镳,不再相见是最好。
若是三百年后她还要来战鬼界,她程安便是拼尽性命,也会护佑鬼界平安。
“程安。”
未走两步,她听见身后人又传来透着哑的声音。
她立定,转身,不耐烦已经快写在脸上了。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能不能一次性说完了。
“酆都守将李杵,曾立心魔誓永远效忠鬼王。”
“……”
她的话忽然凝住。
每一次谢湛来,似乎总是能带来让人遐想的消息。
她记得,谢湛曾说过,谷平城的碎英花,只有酆都之地才有。
李杵效忠修祈?
可是前一世,鬼王殿中,他确实总是同修祈唱反调。
“神君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谢湛阖上眼,最终才以一种极其缓慢地速度道:“上一次谷平城覆灭,你最终落入鬼界,同修祈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
……
……
程安,在这一瞬,觉得身上每一个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绝不是在意修祈和李杵之间的牵扯。
而是……
他,谢湛,他怎么知道谷平城灭城一事?
山间晚风不小,凉飕飕地伴着血腥气吹到她身上时,她才找回现实的感觉。
只有一种解释。
他,谢湛,也是回来的。
不,或许她可以再往深处想一些。
如果说,自己回到过去这个事情,本就是他谢湛所为呢?
对,也对。
如此说得通了,为什么那日谷平城河畔,她找碎英花时,对方却似乎早就预料到她来意一般,行为格外反常。
而且……普天之下,能掌握时空这种至高法则的,除了旧神这类仅存于传说之中,傲然于众生之外的生物,还能有谁做得到?
是她着相了啊!
还以为是上天给了她重登仙路的机会,不成想这竟然是对方一手为之。
为什么呢?
她因为天雷死后的那个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安无从知道。
良久良久之后,程安突兀地笑了声,总算忍不住嘲讽出声。
“神、君,不成
想,神君还真是神君啊……想必,程安那五百年的时光,神君也没放在心上。”
“高高在上,天下无双,实在厉害。这些年,看程安在玉宸殿挣扎茫然的模样,神君恐怕暗中耻笑不知多少遍吧。”
程安挂着笑:“不过……我还挺好奇,既然知道程安日后将作鬼将为祸四海八荒,屠戮谷平一城,神君为何不杀我?”
“……”
“也对,您没有义务告诉我这些。”
她收了笑,让自己冷静下来:“神君有神君的盘算。反正我注定死于天谴,神君告诉于不告诉,都无所谓了。”
“……”
“没有。”片刻沉默后,谢湛凝着她的眼睛,难得半分专注“我从未耻笑于你。”
“不杀你,因为谷平城一事未定。”
“未定?当年可是板上钉钉。”
程安面无表情,如同事外人一般平实无奇地叙说:“百位仙人围剿我一介才化形不过数月的小鬼,劳师动众到我都怀疑是不是仙界之人没事干找事。”
谢湛的银质手甲渐渐收拢。
她笑了声:“实话告诉您好了,谷平城就是我屠的。”
她似乎还嫌不够一般地补充:“您是不知道啊,一夜香的最重要的一味药引,是我的一滴精血,这一滴血,若非我愿意,谁也拿不走。”
“……”
“怎么样,神君可决定要杀我了?”
“……”
见谢湛依旧保持沉默,甚至面容上一点其他负面的情绪都看不出来,
程安摇摇头,觉得很无趣,转身便要离开。
这一次谢湛并没有叫住她,任由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尸山的尽头。
她原本穿着仙使同她换上的仙界白裙,可蹚过那条被尸血染红的溪流时,素白留仙裙却被染得通红。
直到空气再度归于粘稠血腥的死寂,谢湛才松开了手。
手甲尖端穿透掌心,一滴一滴鲜血顺着银甲留下。
谢湛似乎有些迟钝地伸手,将自己的血浮在半空,同右手方才溅到的程安的血混合在一起。
可是二者并没有相融,只是分裂成上下两层,如同红宝石从中间裂开一条缝。
谢湛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只知道。
从今的百年后,鬼界将迎来一位新的鬼将。
程安。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春节快乐呀!
新的一年,学习考试顺利,工作节节高升~
顺便…我春节过完回来啦~(心…心虚)
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