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的强势也是装出来的，彼此彼此。
下午的时候马西米兰整个人带着紧绷的状态来到了Q势公司，他仍然为父亲早上不合时宜的打扰感到愤怒。每次看到父亲，他都会无一例外地奓毛。罗曼的到来让他多少平静了下来，直到她告诉他们今天的课程可能不大容易，会让他们颇受震动……他已经是一点就着的状态了！
“为了继续深入我们的学习，我们要试着找出雄性症状的根源。因此，我要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今天时常爆发的雄性症状最初来源于何处呢？”
学员们一片沉默。
“那么，一般来说，在你们不当行为背后都有一些我们称之为错误信念的东西。这是从童年时期起就潜移默化地刻入脑海的信息，就像不断回放的坏唱片，这些关于你们自己、关于他人、关于人生的错误信念不受你们控制地加重。结果就是，这些‘后天’或‘遗传’的想法限制了你们，拖了你们的后腿……比如，或许过于严厉的教育使你们觉得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坚持、强硬、强势都是唯一的出路？”她看着马西米兰说，后者尽力不让自己在这样的注视之下皱眉。
“或许你们坚信自己不能背叛家族传统？坚信自己有义务忠实于别人对你们的期望，觉得自己不能做心里想做的事情？”她冲着城堡女主人埃米莉的方向说道。
罗曼停了一下。好像有一个天使路过。她很厉害，马西米兰颇感钦佩地想道。
“或许你们坚信，如果不拼命苦干获得成功，你们就一无是处？你们的信念也可能来自一种一概而论的偏见，比如‘都怪那些软弱的女人’，”罗曼深深望向布吕诺，看得他有点发窘，“也可能是因为你们儿童时期很少得到关注，所以一到成年，你们就异常坚定地觉得应该强势高调才能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
娜塔莉脸红了。
“又或许，有人给你们灌输了这样的观念——要想让别人觉得你是一个自信并且值得尊重的人，你就不能表现得太友善？”
帕特里克开始研究自己的鞋。
马西米兰观察着他的同伴，发现罗曼每次都说对了。
“你们知道要想找出自己的这些思维定式，你们需要找出那些‘我太……我不够……我永远做不到……我没有能力做……我一直是……大家都……’之类的信念。”
做完这一补充说明后，罗曼利落地向放在中间桌子上的一个大包走过去，从里面拿出大约12张33转黑胶唱片。
“今天，我想让你们真真切切地‘换掉唱片’。在第一张唱片，‘坏唱片’上，我要求你们用白色马克笔写上你们以前的错误信念。然后在第二张，‘yes唱片’上，我要求你们构想一个可以每天讲给自己的‘积极的新故事’，用积极的句式开头：‘我可以’‘我有力量’‘我值得’‘我有信心’……这些信念能让你们充满活力！让你们为所当为，产生有价值的思想，这是你们的解毒剂！你们有权流露情感，有权不完美，有权敏感……”
马西米兰咽了咽口水，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此时有多么感动。
话说到这里，罗曼开始给每个人分发唱片以及白色和金色的不可擦马克笔。马西米兰观察着同伴，他清楚地看到，虽然罗曼解释得很清楚，但他们对这个练习还是有些抗拒。雄性症状的残迹不失时机地表现出来。可以听到不愉快的呼气声以及其他表示愤怒的拟声词。有几双眼睛望向了天空。几条皱起的眉毛强势又高调地表现出他们不想绞尽脑汁地思考这种问题。总而言之，学员们拒不合作，显示出他们的胆怯。马西米兰发现罗曼有点慌乱。他觉得她都有些苍白了。她要怎么应对这样的不利情境呢？罗曼猝不及防地开始自白……
“活到这么大，我一直都尽量显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我坚信如果我降低警惕，我的世界就会垮塌……”
这有可能吗？但这是真的……罗曼正在讲她自己的错误信念，好让大家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像其他人一样，马西米兰不愿错过任何细节地听着。
“当……当我母亲出了一场可怕的车祸去世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正当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很快，我就得在家里扮演一个大人的角色，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父亲，当时完全垮了，用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过来，我得为我俩强大起来。问题是……直到今天我也总是保持高度警惕，我不敢放纵或接受自己的脆弱……就好像这样做会使地上裂开一条缝，把我陷进去！”
听了这样的自白，所有人都好像被钉在了原地。马西米兰和罗曼目光交汇，颤了一下。她知不知道她有多么打动他？他想象着那个小姑娘独自一人用单薄的肩膀扛起过于沉重的责任，这让他的心揪了起来。那时候无依无靠的她该有多难过呀！马西米兰感受到了罗曼身上让她难以接受的敏感，他很想对她说这让他更加着迷……
罗曼已经带了个头，她请所有人开始尝试。马克笔在唱片上划动。渐渐地，那些错误的信念逐一浮出水面，就像被久久遗忘在角落里的旧平底锅突然被翻出来……有几张面孔绷得紧紧的。有些人快要落泪。马西米兰对这个练习的效果感到惊讶。他自己也像是被冲破封印的魔鬼抓住。
“如果你们想哭，就哭出来。有时候，需要让眼泪流出来！我给大家备了纸巾。”为了让大家放松下来，罗曼这样说道。
马西米兰脑袋里的什么东西松弛下来，出人意料地崩溃了。几滴眼泪不受控制地悄悄流下来。他石头人一般的形象崩塌了。罗曼温柔地请他发言。他不敢抬头，害怕接触别人的目光。商人任由语句流淌而出。
“我这辈子都坚信，要想成为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就得冷酷，不能流露情感。对我父亲来说，情感是娘们儿的事。男人就得强！”马西米兰攥着拳头解释道，这是父亲不知多少次在他面前做的手势，“是男人就不哭。男人会咬紧牙关向前走。你们知道一直保持强势、一直控制自己是什么感觉吗？”他擦掉一滴眼泪。想起父亲他就觉得肚子里像堆了很多小石头一样。
“啊！谢谢爸爸给我灌输了这样一个世界观！多亏你，我错过了我生命中的20年！我总是给自己地狱般的压力，想要成为第一名，还总是拒人千里，以免涉入情感……最终我又得到了什么？不过是和真实人生、和我自己切断了联结。简直就像全身麻醉了一样。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我觉得我活得像个木头人。而且……而且……”
最伤心处很难说出口。
“对于我最在乎的人，我没能给予关心，我完全活在自己的泡泡里，只关心自己的事，自己的职业生涯。我的……我的……双胞胎妹妹……朱莉……当我知道她想……自杀！而我，我不在她身边……我什么也没感觉到……现在，她不肯见我……我被彻底拒绝了！被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拒绝了！”
这是马西米兰第一次对小组的其他人谈起他的妹妹。他的肩膀努力和抽泣引起的抖动抗争着，但他不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发泄出来。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对这一忏悔的时刻表示尊重。
“我们休息一下好吗？15分钟！”罗曼建议道，“马西米兰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情绪。”
马西米兰很感谢她这一举动。学员们沉默着走向咖啡机，在出门前偷偷斜眼看他。他们大概在用看怪兽的眼神看他吧。真是做得好啊！这就是表达情感的后果。马西米兰为自己放纵情感而愤怒，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过了一会儿，罗曼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水。
“不，谢谢！”他没好气地说。
罗曼把一只手放到他肩上，他想要挣脱出来。她坚持要他喝杯水。
“喝吧！这样你能好受些。”
“很好，我很好。”他回答道，脾气很坏。
为什么她继续以一副体贴的样子看着他？太气人了。她肯定把他当作一个可怜的家伙……
“马西米兰，你不应该为今天把这些都表达出来而后悔。能做到这样是一件好事。很多人要花很多年才能做到这样，而你呢，这一步跨出来你就会迈着巨人般的步伐前进……”
马西米兰一副不信的样子。
“你怎么看一个当着大家的面哭的男人，嗯？”
罗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觉得我怎么看？”
他转开目光低下了头。
“马西米兰。看着我。哭没什么好难堪的。羞耻心只不过是后天得来的情感。我们应该为保持着本真而自豪。”
这样的话打动了他。
“谢谢，”他呼出一口气。
罗曼把一只手放到他背上表示安慰。他们目光交汇。马西米兰本以为会在她的眼神里读到同情怜悯，但他惊讶地发现她的眼里只有骄傲的光芒。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有电火花一闪。然后小组回到了教室，其他学员也对他表示安慰。
马西米兰看到罗曼又回到了导师的位置。他们接下来的时间都在制作错误信念的“坏唱片”，还有“yes唱片”——为了增强自信并且积极面对世界而需要不断重复的与自己的对话。
做完唱片后，罗曼请大家站起来把“坏唱片”掰碎扔过肩膀，像俄罗斯人干杯[18]那样，象征着忘掉这些错误信念。这节课在一阵快乐的碎裂声中结束，唱片的碎块在教室里飞舞。罗曼放上了俄罗斯民歌的背景音乐，Q势公司的员工送来饮料，帮助大家忘掉刚才的悲伤。马西米兰很奇怪地感到更加……轻松！在出口处，当这一小队人在大楼前散开的时候，大肚子帕特里克却在等马西米兰。
“你去哪里？”
“那边。”马西米兰指着远一点他停车的地方。
“你愿意让我跟你同行一段吗？”
“如果你想的话。”尽管马西米兰很吃惊，但还是这样答道。
一开始两人都沉默着。马西米兰很好奇帕特里克到底会跟他说什么。在刚才那节课之后，他一点也不想跟别人斗鸡似的吵架！
“我知道你和我从一开始就不对付，但是……”
马西米兰暗暗希望帕特里克没有选择今天找他算账！
“我只是想说，刚才，你太让我感动了！”
什么！他感动了帕特里克？马西米兰非常错愕。帕特里克用眼角瞄着他的反应，决定继续说。
“没错，就是这样。我觉得你能这样在所有学员面前说出来真是太有勇气了，而且说实话……”
“什么？”
“说实话，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提高了。”
“我很高兴知道这一点！”马西米兰讽刺道。他们这时来到红灯前，“哦，小心！”
帕特里克匆忙之中有点走神。马西米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把他拽回人行道，此时正有一辆车旋风般从他们面前开过。
“谢谢！”
帕特里克差点被轧到！但这并不能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马西米兰，说实话，先请不要误会，从这个项目一开始我就觉得你没有认真对待，尤其是你存心捉弄我。”
“没有，我……”
“不，不，我感觉到了！我不像我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傻，你懂的！”
这次，马西米兰觉得自己有点傻。
“我不是有意的。”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说。
当然，帕特里克不傻。
“噗，不用否认。另外，说实话，我觉得你也有点……”
“也有点傻，是不是？”
两个男人都笑了。
“不管怎样，我想跟你说的是今天你让我大吃一惊，你敢于做自己，不再是那个总在炫耀什么的家伙……你拿掉了所有妄自尊大的面具！”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清了清嗓子。显然，他还有话想说。
“你知道，你和你双胞胎妹妹的故事……你说她不愿跟你说话，所有这些……都触动了我。我……我妻子……”
“她也不愿跟你说话，对吗？”
鼻尖对着鞋子，帕特里克悲伤地表示没错。
“总而言之，我知道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我只想对你说我明白你的感受，你不是一个人……”
马西米兰突然感觉被帕特里克的这种行为以及突如其来的革命友谊感动了。他们已经来到他租来的车旁，两个男人面对面站定。马西米兰看帕特里克的眼神仿佛第一次见他。跟他说什么呢？他向他伸出了手，帕特里克热情地握住。
“谢谢你，帕特里克。我非常……感动。你也不是，也不是一个人。我真的希望你和你的妻子……”
“是的，我也是……”
他们没再继续互诉衷肠就离开了，男人的羞耻心使然。马西米兰暗暗发誓再也不对别人妄下论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