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面具，就仿佛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马西米兰午饭有点吃不下。这与食物无关，是罗曼的表现使他不知所措。首先，他不习惯看到她这样，有点兴奋过度，有点神经质，为了屁大点事兴奋得大笑……还有眼神，她不停投给他的眼神！她颇有点色情地吞下整个杏仁奶油蛋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她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影响，还是在故意捉弄他可怜的神经？
走向下午的活动地点——剧院的时候，他感到脚步虚浮。当他明白下午是小丑工作坊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溜之大吉。说实话，他不觉得自己有幽默感！他冲罗曼的方向做了个鬼脸，罗曼回之以一个鼓励的微笑。马西米兰投降了；为了给一个女人留下深刻印象，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小丑樊尚想让大家放松下来，下午的主题是欢乐。请把批判思维和过度的自我控制丢到衣帽间。
小丑索菲娅把一张大大的桌子当作阿里巴巴藏宝洞，上面摆了各种道具（化妆品、服装、假发和各种饰品），罗曼发言了。
“我希望给你们一个表达的空间，让你们体会到自己身上最本真的一面，喜欢玩耍而不是评判，喜欢自由而不是控制。你们今天要塑造的小丑将既是你们漫画化的一面，也是你们真实的一面。从别人的眼光中解脱出来，敢于给自己找乐子。我希望你们可以度过一段奇妙的时光！”
“你呢，你会加入我们吗？”马西米兰问道。
“我，不会。得有人拍照！”
懦夫，他很想这样嘘她。
罗曼好像读出了他的思想，因为她安慰大家道：
“不要担心，会一切顺利的！好好利用这次工作坊，学会如何与别人的眼光保持距离，同时也学会如何与自己对自己的批判眼光保持距离。这里没有什么完美的标准需要达到，没有什么目标需要实现。只要做自己，让自己高兴！”
然后她就开始摆弄相机，准备让接下来的许多个瞬间变成永恒。马西米兰此时可以想象股东们碰巧看到他扮成小丑时的表情！他在角落里苦笑着，感觉全身乏力，但他的同伴却表现出对变身的热情，他们逐渐开始享受其中的乐趣。小丑樊尚给了他们一些基本建议——今天，每个人都要创造自己的小丑形象。
“不是让你们精神分裂。小丑不是‘另一个你’，而是你即将揭晓的一部分，是你可能换一种方式就不敢表达的部分。”
“那鼻子呢，怎么戴？”娜塔莉插嘴道，迫不及待地要试试。
“对鼻子来说，最重要的是，我们永远不在人前戴上，总是避过众人的目光！之后，不可以再动它。你们会看到，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的面具了，但它可以让人摘下更多的面具……”
这正是马西米兰所担心的。
“想想怎么把你们的个性漫画化，或者塑造一个和你们本人截然相反的人物！”小丑樊尚继续说，“是的！很好，埃米莉！”他大声说，只见埃米莉扮成了一个非常夸张的妈妈小丑，肚子和胸部都很大。
罗曼凑过去用相机定格这些正在诞生的人物。
简易试衣间的帘子被刷的一下打开，后面出现了让人认不出来的布吕诺。他，机器人先生，无可挑剔的经理，向来穿得一丝不苟，这回实现了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变身。众人爆发出一阵笑声。小小的黄色圆镜片，嘴唇描成红色心形，红鼻子，眉毛上方画了黑色的睫毛延长线，黄色的领带，粉红色的衬衫，酒瓶绿的短外衣，最出彩的是头上还戴了泳帽。
哇哦，闪亮登场，马西米兰想道，非常欣赏布吕诺的勇气，也对他敢于打扮成这样深感震惊。马西米兰永远不会相信像布吕诺这样的人竟敢做出如此荒诞的事情。不可否认，布吕诺从参加课程到现在变化实在是……
帕特里克创造的人物让马西米兰认不出来……他向索菲娅要了纸壳，正在做着什么。好神秘。帕特里克和马西米兰头几个月里经常剑拔弩张，但在错误信念那一课后他们不可思议的对话使得许多事情发生了变化。虽然他们有很多不同点，但他们也因为被所爱之人拒绝的痛苦而找到了相似点。
马西米兰有一点焦虑，别人都有了想法，但他还是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思路卡壳了。而且，必须承认，他害怕如果他不能应对这个挑战，罗曼会看扁他……其他人都做到了，他不允许自己不上场。最后，在一堆乱糟糟的想法中，他终于找到一个点子。为什么不能塑造一个和他完全相反的人物——一个流浪汉小丑！他把自己的想法对小丑索菲娅说了，她马上表示赞成，并主动要求帮他完成这个角色。在镜子前，他往脸上涂着白色的油彩，看着自己的脸发生着变化，然后在嘴唇周围涂上红色。小丑索菲娅帮他画上忧伤的八字眉。灰色的软帽一直拉到耳朵，显出一副破落相，让他大乐。再穿上一件深深浅浅灰色细格子的穷酸外衣。马西米兰特别设计了小动作，让外衣紧紧贴住胸膛，一副很冷的样子。打上一条过短的红色领带，弓起背，人物变身完成，一如所愿地显出卑微的神气。
游戏可以开始了。小丑樊尚在地上用绳子围出表演场地。
“今天，你们要在舞台上表演小丑的诞生……”小丑索菲娅颇具仪式感地宣布，一阵轻微的紧张气氛掠过人群。“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们的小丑取一个名字！开始吧！不要想太多，说出第一直觉就好！不要否定自己的点子！”
小丑索菲娅帮大家想名字。娜塔莉变成了“唠唠叨”；布吕诺给自己起名叫“蚊子”；埃米莉，“蛋壳壳”，因为她像一只充满柔情的母鸡，总想把孩子护在壳里；帕特里克，“胖丁”[23]，因为他肚子上的“游泳圈”……只剩马西米兰还像个答不出问题的学生，他不由得高声抱怨道：
“起名字，真是终极难题……”
“好嘛，这就是你的名字了！”小丑索菲娅高声宣布。
“什么？”
“终极难题！”
马西米兰不知道对自己的新绰号做何感想，但尽量忽略同伴揶揄的目光，罗曼更过分，好像过节一样高兴。小丑樊尚提出了要求——小丑要结成对子。一开始两个人都躺在舞台上假装睡觉。然后发信号的时候第一个小丑醒过来。第二次信号的时候，第一个小丑动作定格，同时第二个小丑醒过来。最后第三次信号发出后，两个小丑一起开始即兴表演，此时唯一的要求就是两个人只能用“是”来回答对方所有的提议。
“我想跟马西米兰一组！”帕特里克宣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马西米兰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没错，他们最近是放下了战斧，但现在一下子要变成戏剧搭档！
娜塔莉看起来有点恼，她俯到马西米兰耳边：
“太可惜了！我很想和你一起演的……”
小丑樊尚请第一对小丑自告奋勇上台。马西米兰深深缩进椅子里，想让自己被忘掉。娜塔莉像往常一样第一个迎接挑战，她拖着埃米莉上了台。然后是布吕诺，他和小丑索菲娅一起上台。他们都令人惊讶地轻松完成，马西米兰奇怪他们为何能做到如鱼得水。此情此景只会加重他的紧张，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可不常有，他可是惯于在大场合显威风的。但现在……亲自上台演戏！这是另一回事……让他如此害怕的时刻还是到来了。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他和帕特里克，等待他们登台亮相。
“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演好……”马西米兰给自己找台阶下。
“释放自己，马西米兰。不要想太多，想到什么就演什么。”
出人意料的是，帕特里克拉起他的胳膊给他鼓劲。
“来吧，伙计！”
帕特里克把他拉到屏风后面。
“去吧，戴上鼻子。放松。”
帕特里克在教他？这个世界颠倒了。
“别担心。我们会很搞笑的，”胖丁帕特里克安慰他，“我开始了？”
上台前，帕特里克冲他眨了一只眼睛。马西米兰一个人待在屏风后，再没有后退的余地。他紧张得喉咙都打结了。来吧，终极难题！他不无讽刺地对自己说，给自己加油，同时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切都很滑稽！但他本能地知道，如果他不上台，罗曼会很失望的。他看到帕特里克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想起当他的小丑诞生时，他也得这样做。第一个信号发出，胖丁开始动了，这第一个动作就引来一阵笑声。这个家伙表现不错！胖丁帕特里克对大家讲了自己的故事，大家都聚精会神。故事的内容是在他心爱的女人离开后，他如何丢了自己的心……因此他的胸膛上有一个大洞（帕特里克把心脏处的衬衣扯破，用化妆的油彩在那里画了一个黑洞）。他揪心的故事打动了众人，他正在解释从此以后他如何变成一个替别人补心的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从白罩衫里掏出了奇奇怪怪的工具，在他身后用一根细绳拴着一颗缠了绷带的心。
马西米兰沉浸在帕特里克的情感和故事里。他确确实实太让人震惊了。谁又能想到有一天马西米兰会这样看待帕特里克呢？
正想得出神，马西米兰突然听到发出的信号，颤了一下。胖丁帕特里克停下表演，定格了动作。马西米兰咽了咽口水——到他了。他会把流浪汉小丑演绎成什么样呢？随性而为，他反复重复着，不要想别人的眼光。他开始缓慢地活动，非常慢地伸展着四肢，揉揉眼睛，好像刚从好几个世纪的沉睡中醒过来。他开始查看自己的衣服，突然意识到自己衣衫褴褛。所以，他大叫出声，带着哭腔，声音拉长，发自肺腑，把感情表现得很夸张。
“怎——么回事？”
“终极难题”马西米兰摸遍口袋，把口袋翻出来展示给大家，表示里面空无一物。
“破产了。我破——产了！”他嚷道，声音尖利，充满痛苦，哭得更凶了。
他听到人们在笑。因为他很滑稽吗？还是因为他演得太拙劣？“终极难题”不会怀疑，但马西米兰会。第三声信号响了。观众在鼓掌。双人表演可以开始了。马西米兰觉得自己听到了罗曼在大声叫好，这让他有勇气继续下去。他接着说：
“我什——么都没了！财富、王国、权力……我以前拥有的一切……”
像是不胜愁苦，小丑“终极难题”弓着背，肩膀随着啜泣一抖一抖。
“欸，朋友，”胖丁帕特里克说，“我看你现在很不好。你说你什么都没了？但你确定这些财富和权力能给你带来幸福吗？”
“我不知道……但是没有了这些，我们又剩下些什么呢？”
“那么想想看，朋友，我们可能还有那些最珍贵的……”
马西米兰有点反应不过来。帕特里克是在进行哲学思考吗？他让大家思考的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戏剧表演了……
“那是什么，最珍贵的东西？”
胖丁帕特里克敲了敲马西米兰的胸膛，大声说出他觉得显而易见的答案：
“是心，我的朋友，是心！还能是什么？”
“啊！你怎么知道的？”
胖丁帕特里克脸色阴沉下来。
“哦，我嘛……我是吃了苦头才认识到这一点的。因为我把我的心弄丢了……”
“让我看看？啊是的，真的是这样，你的胸膛里是空的。但是心有可能找回来，不是吗？”
“我不确定，”胖丁帕特里克悲伤地说，“而且，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既然目前我的问题不能解决，我就变成了帮别人补心的人。”
“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
马西米兰崇拜地看着他的伙伴。
“你看，人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即便是处于金字塔顶端的人，拥有财富和权力！那么，你想让我给你检查一下你的心状态如何吗？”
“想的……”
胖丁帕特里克拿出放大镜，检查“终极难题”马西米兰的心，又做出听诊的样子，这样的动作引来一阵笑声。
“哦啦啦！你的心看起来可不怎么好！坑坑洼洼的！”
马西米兰完全进入了状态，感觉眼前的人和事都很真实。帕特里克的话让他颇受震动，好像突然看到了自己长满了肿块的心，而之前他从未注意过。
“我会把它修好！”胖丁帕特里克热情地说，从口袋里掏出奇怪的工具，变成了心脏修理工，“好了！多好看，像新的一样！它会重新运转良好的！但是小心，今后最好好好保养它！”
“谢谢你，亲爱的朋友。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我没有钱可以付给你……”
“钱不重要……”
“但我想到一个主意……因为你好心修好了我的心，在你找到你的心之前，你愿意接受我的一小块心吗？”
“你真善良！”胖丁帕特里克感动地说。
“而且我要帮你重新找回你丢失的心！”
“你会这样做？”
“当然，伙计！”
两个小丑饱含深情地互相看了一眼，握了握手表示一言为定。又一个信号响起，这一幕结束了。观众热烈鼓掌。马西米兰为自己坚持到底感到非常自豪，感慨颇多，这是他事前没有料到的。他对帕特里克刮目相看，这是肯定的！他想祝贺他一下。
“你太棒了，帕特里克。你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帕特里克好像对马西米兰这样的赞誉感到很吃惊。
“你也不错！”他微笑道。
然后，两人都觉得这样直白地表露情感有些尴尬，于是转而动手收拾东西。
在后台，大家都兴奋地谈论着今天的表演。马西米兰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可以完成这样的表演。好像通过这次工作坊他重新找回了孩提时的快乐，是那种冲破了大人严格的条条框框的自由的孩子的快乐，是那种突破了政治正确的藩篱，放肆玩耍的快乐。多么让人陶醉的感觉呀！但是最好的礼物可能还是他在罗曼眼中看到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