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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到达:收集想法



Arrival:Collecting  Ide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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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美洲


在库马纳的头几个星期,洪堡和邦普兰走到哪里都能发现新事物。洪堡称,这里的风景令人迷醉。棕榈树下点缀着绚丽的红色花朵,鸟儿和鱼儿似乎在比赛谁的色彩更斑斓,就连小虾都披着天蓝色和黄色的外衣。粉红色的火烈鸟单腿伫立在岸边,棕榈树蒲扇般的叶片在洁白的沙滩上投下玲珑的影子。有那么多种蝴蝶、猿猴和植物需要一一记录,洪堡在给威廉的信中这样写道:“我们像傻瓜一样跑来跑去。”就连做事一向有条不紊的邦普兰都说:“如果这些神奇的生物再不停止出现,我就要疯了。”

洪堡一向为自己处理问题的系统性而自豪,但现在,他发现很难用一种理性的方式去研究周围事物。他们的行囊很快就装满了,以至于需要购买更多压平植物标本用的纸张。有时候收集的标本太多,几乎无法一次运回住处。不像其他的博物学家,洪堡并不热衷于填补分类学上的空白——他收集的是想法,而不只是标本。他写道,“整体的印象”比任何一件东西都更让他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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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堡认真地将所见的事物与在欧洲的所见所学相比较。每当收集到一种植物、岩石或昆虫,他马上就会追忆起曾在故乡观察到的类似的存在。库马纳附近的平原上生长着一种树,树冠像支开的阳伞,这让他想起了意大利石松。从远处看,密布仙人掌的地表像欧洲北部沼泽里成片的草海。这里的一道山谷使洪堡回想起英格兰德比郡的地貌,有些洞穴也能在德国弗兰肯地区或东欧的喀尔巴阡山脉找到。一切都似乎有内在的联系:这一想法将对他后半生对自然世界的思考产生决定性影响。

洪堡在南美洲

洪堡从没像现在这样开心、健康过。炎热的气候很适合他,在欧洲时常发作的热病和神经紊乱全都消失了,他甚至还长胖了一点。白天,他和邦普兰一起去野外考察和采集标本,晚上则进行天文观测。一天深夜,他们观看了一场格外壮观的流星雨——千百颗拖着尾巴的白色光点划过天穹;他们看得如痴如醉,甚至忘记了时间。洪堡的家信洋溢着兴奋之情,将奇妙的新世界带到了巴黎、柏林和罗马上流社会的沙龙中。他描述巨大的、捕食蜂鸟的蜘蛛,以及  30  英尺长的巨蟒。与此同时,他的科学仪器让库马纳的人们着迷不已:通过望远镜,他们发现月亮离自己那么近;透过显微镜,他们看到毛发上的跳蚤像头巨大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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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一件事情扫了洪堡的兴:位于他们住所对面的库马纳城中心的奴隶市场。从  16  世纪早期开始,西班牙人就将奴隶输入南美洲殖民地,现在依旧如此。每天早上都有年轻的非洲男人和女人待价而沽,被迫将椰子油抹在自己身上,好让皮肤显得黝黑、光亮。他们被带着走来走去,让买家观看,并撬开嘴巴检查牙齿,就像“市场上待售的马匹”。这番景象使得洪堡在之后的一生中都主张废除奴隶制。

1799  年  11  月  4  日,抵达南美洲还不到  4  个月的时间,洪堡头一次碰到了攸关自身性命和工作计划的危险。那是一个闷热而潮湿的日子,乌云从正午开始聚拢;下午  4  点,隆隆的雷声笼罩全城。大地忽然开始摇晃,正在案头观察植物标本的邦普兰几乎跌倒在地,躺在吊床里的洪堡也被剧烈的震颤惊醒。街旁的房屋倒塌,人们惊惶奔走,而洪堡则镇定地爬下吊床,开始架设他的仪器。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工作,地震也不例外。他记录了每一次震动的时间,注意到震波由北至南传播,还测量了电场。虽然外表镇静,洪堡内心却动荡不安。他后来写道,这次地震经历颠覆了他一直持有的一种幻想:运动的元素是水,而非土地。像突然痛苦地从梦中惊醒一般,他不能再欺骗自己,无法再对自然世界的稳定性抱有坚定的信心:“很久以来,我们一直立足在这片土地上,然而现在,我们再也不能信任它了。”不过他仍旧决定继续旅行。

经过多年的等待,他终于能够周游世界。即便知道这意味着巨大的危险,他仍然想要看到更多的东西。地震过后两个星期,洪堡终于成功地用他的西班牙信用票据兑换到了现金(在焦急等待的过程中,当地的总督出钱资助了他),二人离开库马纳,前往加拉加斯。11  月中旬,洪堡和邦普兰,以及一位名叫何塞·德拉克鲁斯(José  de  la  Cruz)的印第安仆人在当地雇了一艘  30  英尺长的敞篷商船,一路向西航行。他们携带了仪器和行李箱,里面已经装满了  4  000  多种植物和昆虫标本,还有多本笔记和丰富的数据记录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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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海拔  3  000  多英尺以上的加拉加斯拥有  40  000  多名居民。这座由西班牙人建于  1567  年的城市,现在是委内瑞拉总督区的首府。在这里,99%  的白人居民都是克里奥尔人(Criollos,洪堡称他们为“西班牙裔美洲人”),他们是西班牙殖民者的后裔,但生于美洲。虽然克里奥尔人占多数,但他们数十年来都被排挤在高层行政和军事职位之外。西班牙王室直接从本土派来白人处理殖民地事务,但其受教育程度往往比不上克里奥尔人。要受这些从遥远母国而来的商人的指使,这让富有的克里奥尔殖民地领主们非常恼火。一些人抱怨说,西班牙当局对待他们就像对待“卑贱的奴隶”。

加拉加斯坐落在一条深谷里,临近海岸,四周群山环绕。洪堡照例租下一处房舍,作为短途旅行的基地。从这里出发,洪堡和邦普兰开始攀爬有两座顶峰的拉西亚山(La  Silla)——从他们的住处就可以望见。洪堡惊奇地发现,他在加拉加斯没有遇到过一个曾经登上过这座山顶的人。有一天,他们骑马在山脚下穿行,看到无比清澈的泉水互相击撞着从亮晶晶的岩石堆上湍泻而下,一群女孩正在那里取水。一瞬间,洪堡想起了家乡。当晚,他在日记中写道:“维特的记忆、歌德以及国王的女儿们。”(歌德曾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描写过相似的景象。)树木或山峰的特殊形状都会让他产生一种骤然的熟悉感,唯有仰望南方天空中的星斗或看到地平线上的仙人掌,洪堡才意识到自己已离家万里。然而,只要听到放牧牛羊的颈铃一响,又或是听到公牛低沉的哞叫,洪堡便又如同置身在泰格尔的原野中。

洪堡在画面右侧的树丛间,正在给拉西亚山画速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