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驶往热带的途中,洪堡越来越兴奋。他们捕捉并仔细观察了海里的多种鱼类、水母和海藻,以及沿途碰到的鸟类。他试着用自己的各种仪器来测量温度以及太阳的高度。一天夜里,海水被片片磷光点亮,如同着了火一般,“像是布满了有机颗粒的、可以饮用的液体。”洪堡在日记中描述道。两星期后,他们停靠在特内里费——加那利群岛中最大的一座岛屿。登陆的时候,整座岛屿被浓雾笼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但当雾气散开,泰德峰的雪顶赫然闪耀在日光之下。洪堡冲到船头,屏息欣赏眼前的这幅景象:这将是他在欧洲之外登上的第一座山峰。但由于他们仅计划在特内里费岛停靠两三天,因此时间紧迫。

次日清晨,洪堡、邦普兰和一些当地的向导一起出发,向火山走去。他们没有帐篷和厚外套,只带了一些轻便的“冷杉火炬”。峡谷中非常热,但越往上攀登,温度就下降得越快。到达海拔  12  000  多英尺的顶峰时,狂风吹得他们几乎站不住脚。他们脸颊冰冷,但脚底却饱受火山内部蕴藏着的热力灼烫。洪堡毫不介意这些疼痛和不适。空气中似乎有一种透明的“魔力”物质,预示着美好的未来。虽然他恋恋不舍,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船上去。

“皮萨罗”号起锚了,航程继续展开。洪堡心情愉快,除了抱怨夜间不能点灯或蜡烛(因为怕引起远方敌船的注意)。洪堡每天仅需要几小时的睡眠,让他在黑暗中假寐、不能阅读、不能动手做实验或进行研究简直是巨大的折磨。越向南行,白昼时间越短,渐渐地,傍晚六点就无法工作了。于是他开始观察夜空。正如无数曾经穿过赤道的前人一样,洪堡惊喜地注视着新的星星,看它们逐一浮现——那些只有在南半球才能看到的星座,每夜都提醒着他:已经离家很远了。在首次观测到南十字星座的当晚,洪堡意识到,自己“年轻懵懂时代”的梦想已经实现。


46

1799  年  7  月  16  日,离开拉科鲁尼亚  41  天后,新安达鲁西亚②的海岸出现在地平线上。望向新大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绿意葱茏的棕榈树和香蕉树丛,它们沿着岸边生长;再向远处看,依稀可见的高耸山峰直入云端。距离海岸一英里处的是被可可树环绕的库马纳城,由西班牙人建于  1523  年。1797  年,也是洪堡来访的两年前,一场地震几乎摧毁了整座城市。洪堡一行将在这里停留数月。天空是最澄清的蓝色,空气纯净得没有一丝薄雾;烈日炎炎,白昼耀眼。洪堡走下船,顺手掏出温度计插入脚下的白沙中,“37.7℃”,他在笔记本上记道。

洪堡西班牙护照的其中两页,上面有若干个殖民地管理者的签名

西班牙殖民帝国的领地北至加利福尼亚,向南一直延展到智利的最南端。新安达鲁西亚是委内瑞拉总督区的一个省,库马纳是它的首府。所有西班牙殖民地都听命于王室和位于马德里的西印度理事会,在这个专制统治的体系内,各地的总督直接向马德里汇报情况。如果没有明确的批准,各个殖民地之间不能相互交易,信息来往也受到严密管控。要出版书籍和发行报纸,必须获得执照;出版社与工厂不允许在殖民地当地运营。只有在西班牙出生的人才能在殖民地拥有店铺或矿山。


47

18  世纪  70  年代以来,席卷北美洲英属殖民地的独立战争和法国革命战争使得西班牙海外殖民地的居民们受到更严密的控制。他们需要向西班牙缴纳高额的税金,并且不允许参政。所有不是来自西班牙的船只都被自动当作敌人,而且所有人——即便是西班牙人——都必须持有国王颁发的许可才能进入殖民地。民怨日益积聚。看到殖民地与西班牙之间的关系如此紧张,洪堡明白自己必须小心行事。虽然他有国王颁发的护照,但地方官员随时可能找他麻烦。可以想见,如果不能成功地让当地管事的人“对他的工作产生兴趣”,他在新大陆将“举步维艰”。


48

然而,在向库马纳总督交付自己的研究工作之前,洪堡饱览了热带风光。一切事物都如此新鲜、壮美。每一只鸟儿、每一棵棕榈树、每一波海浪都“宣告着自然最宏大的面相”。这是他新生的开始。在此后的  5  年中,他将从一个聪颖、好奇的少年成长为那个时代最杰出的科学家。洪堡将用头脑和心灵去审视自然。

*  *  *



① Thaler,公元  15  世纪至  19  世纪德意志各邦发行的一种银币。又译“达勒”或“台娄尔”。

② 现为委内瑞拉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