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堡一行白天赶路,晚上在河边的沙地上扎营——他们总是把仪器和收集来的标本放在中间,在周围架上吊床,并点上好几个火堆,构成一个保护圈。如果有可能,他们就把吊床系在树干上,或者把桨竖直地插在地里,再把吊床挂上去。在湿漉漉的雨林中,经常难以找到足够干燥的树枝,但为了防备美洲豹和其他动物,他们必须想办法生火。

雨林中危机四伏。一天夜里,一名印第安划桨手突然惊醒,发现一条蛇正盘在他所躺的兽皮下面。另一晚,所有人都被邦普兰突然的惨叫惊醒:他正在吊床上熟睡时,一只毛茸茸的锐利爪子突然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肚皮上——一定是美洲豹,邦普兰想到这里就害怕得全身僵硬。但洪堡爬过去查看,发现那不过是附近部落饲养的一只驯化了的野猫。数天后,洪堡自己却几乎和一只隐藏在重重树影里的美洲豹狭路相逢。他吓得魂飞天外,想起向导曾经教过他的方法——不要跑、不要摆动手臂,慢慢地向后挪步,终于脱离了危险。

动物并不是唯一的威胁。有一次,洪堡不小心让一种箭毒从瓶子里漏了出来,自己差点误触沾在衣服上的箭毒,几近丧命。这种剧毒物质一旦与血液接触,就会麻痹人体致死。这种毒药的烈性让洪堡叹为观止。他从当地部落获得了一点样品,毒药从瓶子里漏出来沾在了袜子上。他是第一个描述其制作过程的欧洲人,却也差点因此而丢了性命。如果他把因昆虫叮咬而布满血痕的脚穿进袜子里,那么毒药就会麻痹他的横膈膜和肌肉,最终令他在万般痛苦中窒息而亡。

虽然险象环生,洪堡仍然为雨林的神奇而着迷。夜间,他喜欢聆听猴群的鸣叫,辨认不同物种的独特声线——震耳欲聋的啸叫来自吼猴,它们会弹跳着在雨林中穿行极远的距离;其他猿类的声音轻柔,“像长笛发出的乐音”“抱怨似的哼鸣”。雨林中充满生机。洪堡写道,这里有“那么多种声音都在告诉我们,自然中的一切都在呼吸”。和巴伦西亚湖附近的农业区相比,这里才是“人类不曾打扰自然之道”的太初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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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林中,他能够实地观察到很多欧洲只存有博物学标本的动物。他们把捕捉到的鸟类和猿猴养在芦苇编成的大篮子里,或者用长绳索拴住,希望最终把它们带回欧洲。洪堡最喜欢的是伶猴:身形小、尾巴长、毛色灰而柔软,面部有一块白斑,像是戴了一副心形面具。它们身姿美好,可以优雅地在树枝间跳跃,不费吹灰之力;这也为它们赢得了一个德语名称  Springaffe,意为跳跃的猴子。伶猴极难活捉,唯一的办法是用装有毒箭头的气枪杀死母猴,等它从树上坠落下来,然后将抱住母亲不放的小猴从母猴身上拉开。其中一只被他们捕获的小猴非常聪明,总是试图伸手去抓洪堡藏书中印有的蚱蜢和黄蜂。洪堡非常惊讶,小猴竟然只对画有它喜欢的食物(比如昆虫)的内容感兴趣,对人体和其他哺乳动物的骨骼图完全置之不理。

没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好地观察动物与植物了。洪堡置身在地球上最壮观的生命之网中,这张由“活跃的有机力量”构成的网络。他狂热地追寻着每一条线索。他在家信中自信地写道:一切事物都是自然之力量与柔情的见证,从大得可以“吞下一匹马”的红尾蚺,到轻巧地悬飞在一朵花上的小蜂鸟。这是一个充溢着生命脉动的世界,人类在其中“无足轻重”。

一天夜里,当他再一次被野兽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吵醒时,洪堡决意剥开其中的层层原委。印第安向导曾告诉他,这些叫声不过出自动物们对月亮的崇拜。洪堡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他意识到,这场宏伟的大合唱来源于动物之间“一场持久而愈演愈烈的战争”。美洲豹在夜间捕猎,追逐在茂密灌木丛中逃奔的貘,从而又惊动了睡在树顶的猿猴;当猿猴发出凄厉的哀鸣,这声音又惊动了鸟群,进而唤醒了整个动物世界。每丛灌木里、每条树皮裂缝中、每块泥土里都有生命的脉动。洪堡说,这场骚乱完全是雨林深处“某种角力”的结果。

在旅行中,洪堡一次又一次地见证了这些角力的场景。水豚从河里跳窜出来,奋力逃脱鳄鱼的致命大嘴,却不巧撞上了等在丛林边缘的美洲豹。同样地,在海上航行时,他目睹飞鱼受到海豚尖利牙齿的威胁而跃出海面,却在空中被信天翁逮了个正着。洪堡在笔记中写道:人类的缺席使动物得以繁衍生息,但其规模“仅受限于自身”,即受到彼此构成的生存压力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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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堡认为自然是一张充满了残酷斗争的生命之网,这不同于当时的主流观点:当时,更多人将自然视为平稳运转的机器,每个物种都有神所赋予的特定地位。林奈曾论述过类似食物链的观念:鹰捕食小鸟,小鸟捕食蜘蛛,蜘蛛捕食蜻蜓,蜻蜓捕食马蜂,马蜂捕食蚜虫——但他把这条链条看作和谐的平衡。每一种动物和植物的存在都有神赐的目的性,它们以正确的数量繁殖,从而使这一平衡保持恒定。

然而洪堡见到的并不是这样的一座伊甸园。他写道:“黄金时代早已结束。”动物之间相互忌惮,并通过搏斗求得生存。不只是动物,他还曾目睹凶猛的攀缘植物将雨林中的大树紧紧缠住。在这里,不是“人类具有破坏性的双手”,而是植物对光照与养分的竞争左右了它们的生命过程与生长状况。

洪堡与邦普兰继续溯着奥里诺科河而上。他们的印第安船员每天都冒着酷暑划船  12  个小时以上。水流湍急,河面至少有  2.5  英里宽。从阿普雷河起航三个星期之后,也就是在奥里诺科河上航行的第  11  天,河面开始收窄,他们接近了阿图雷斯急流和麦普雷斯急流。在这处位于加拉加斯以南  500  多英里的地方,奥里诺科河冲过层层峰峦,形成一系列仅有  150  码③宽的险滩。周围环绕着花岗岩巨石,上方则是浓密的森林。几英里以内,急流步步跌落,击跃过数百块礁石;河水呼啸回旋,激起盘桓不散的水雾弥漫在空气中。每一块礁石和每一片岛屿上都覆盖着茂盛的热带植物。洪堡为这些“壮美的自然景象”而惊叹:虽然如同幻境,却也暗藏杀机。

某日,他们的小舟险些被一阵狂风掀翻,船的一头开始下沉。洪堡在危急关头抓住了他的日记本,但书籍和植物标本还是掉进了水里。他几乎肯定这次要没命了:想到鳄鱼和巨蟒四伏的河水,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只有邦普兰还保持冷静,并且开始用掏空的大瓢把水从船里舀出去。“别担心,我的朋友,”他对洪堡说,“我们会没事的。”日后,洪堡将回忆起邦普兰遇事沉着的品质。最后,他们仅丢失了一本书,并且将捞上来的植物和记录重新晒干。掌舵的印第安人既觉得惊讶,又觉得好笑:“这些白人”(他称洪堡他们为  blancos)把他们的书籍和收集来的标本看得比命还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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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是最讨厌的滋扰。无论洪堡多么迷恋这个陌生的世界,都没法不为这无休止的缠斗分神。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但穿上防护衣或用烟熏都没有用,挥舞手臂或者扇动棕榈树叶更是徒然费力。洪堡和邦普兰被咬得全身是包,皮肤上出现了奇痒的肿块,甚至连说话都变得十分困难,因为蚊子会直接钻进他们的嘴和鼻孔,引起剧烈的咳嗽。解剖植物或者用仪器观测天象成了一种苦刑:洪堡盼望自己长出“第三只手”来驱赶蚊子,因为他总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叶片或者六分仪,这样才能腾出手来。

邦普兰决定放弃在室外处理植物标本,而是躲进印第安人砌起的“奥尔尼托”(hornito,西班牙语)——当地人用做烤箱的密闭小室。他手脚并用地从前方下部的开口处爬进这个没有窗户的空间,用打湿的树枝在里面点燃一小堆火,以此制造浓烟——这是防蚊的绝好屏障。但在里面的人可不轻松:邦普兰关上狭窄的入口,展开采集到的植物,冒着酷热和浓烟开始工作。不过,什么都比被蚊子活吃了强。洪堡写道,这可不是什么“愉悦的游轮之旅”。

此次航行中经过的这段奥里诺科河如今已是委内瑞拉与哥伦比亚之间国境线的一部分,这里雨林茂密,人烟稀少。他们行经一处教会据点,遇见驻守在那里的贝尔纳多·泽亚(Bernardo  Zea)神父。神父兴奋不已,主动要求与他们同行,并担任向导。洪堡欣然接受。还有几位半路加入的“成员”:一条迷路的獒犬、八只猴子、七只鹦鹉、一只巨嘴鸟、一只身披紫色羽毛的金刚鹦鹉,以及其他一些鸟类。洪堡称他们的小船为“移动的动物园”。这艘摇摇晃晃的小船空间有限,为了给这些小动物提供住处以及安置其他仪器和行李,他们把树枝交错相架,搭建了一个延伸到船舷外的平台,还在上面盖上了用茅草编成的屋顶。洪堡和邦普兰经常平躺在这个额外多出的幽闭空间里,只能把腿露在外面,日晒雨淋,还要遭受昆虫的叮咬。“感觉被活埋了一样。”洪堡在日记中写道。对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来说,这也是莫大的折磨。

巴西果(Bertholletia  excel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