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农垦,附近的荒野早已变成开旷的耕地、牧场和草场。梭罗在日记中写道,路过康科德附近的树林,很难不听到斧头伐木的丁丁声。新英格兰的环境在过去  200  年中发生了巨变,很少有古树遗存下来。森林首先供给农业发展和燃料需求;铁路出现后,木材又要供给蒸汽发动机。1844  年,康科德迎来了第一条铁路,其轨道从瓦尔登湖西侧绕过。梭罗经常沿着铁道散步。荒野正在不断退去,而人类与自然也日益疏离。

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

瓦尔登湖的生活很适合梭罗。他可以连续数小时出神地阅读一本书或凝望一朵花,浑然不知周围动静。他早已赞美过简单朴实生活的快乐。在《瓦尔登湖》中,他又写道:“简化,再简化。”作为一名哲学家,应该亲自践行简单的生活。他很享受独处,不需要社交寒暄、女人或金钱。他的外表也反映了他的内心:衣服常常是不合身的,裤子太短,鞋上满是尘土。他肤色红润,鼻子硕大,胡子拉碴,一双蓝眼睛极富表情。一位友人曾这样描述梭罗:他“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豪猪”;另一些人则抱怨他“好斗”且刚愎自用。有些人评价他“有礼貌,有风度”,但不修边幅,有些土气;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很风趣、幽默。可是就连作家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既是他的邻居,也是朋友——都禁不住要抱怨,说梭罗是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乏味的家伙”,还称每次见他都让人为拥有金钱、房屋或愿意写一本迎合别人的书而感到羞愧。梭罗固然行止怪异,但另一位朋友却觉得每次见他都令人精神爽朗,“如同给大热天里快被烤干的行人递去一杯冰水”。

不过所有人都同意,与人际交往相比,梭罗更能自如地面对自然和文字世界。和孩子相处却是例外。爱默生的儿子爱德华曾开心地回忆道,梭罗任何时候都愿意花时间陪他们玩,给他们讲两只动胸龟在河里“决斗”的故事,或变戏法似的让铅笔消失又重新出现。村里的小孩子经常去瓦尔登湖畔的小屋找他玩,梭罗就带着他们在林中散步。当他通过口哨吹出奇怪的声音时,小动物们就会一只接一只地出现——土拨鼠从林下的灌木丛下探出头来,松鼠朝他奔来,鸟儿也愿意停栖在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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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说,梭罗似乎是“被自然收养的特殊的孩子”。动物和植物好像都会和他说话,而没人能够解释其中的奇妙纽带。老鼠从他的手臂上跳过,乌鸦停在他的身上,蛇蜿蜒爬过他的双腿,而他也总能找到最隐蔽的第一朵春花。自然向梭罗倾诉,而他也报之以自己的心声。他种下一畦豆子,问道:“我应该如何了解豆子,或者豆子如何了解我?”日常生活的快乐像是“偶然落入手中的一缕星尘”,或“掌中的一段彩虹”。

亨利·大卫·梭罗

梭罗在瓦尔登湖畔近距离地观察自然。他早晨沐浴,然后坐在阳光下;他穿过树林,或静静地卧在空地上,等待动物们来到他的身边;他仰观天象,任命自己为“暴风雪和雷雨观测员”。夏天,他搬出自己的小船,一边悠荡在湖面上,一边吹着笛子;冬天,他伸开四肢,趴在冻结的冰面上,将脸紧贴着观察湖底的景象,“像隔着一层玻璃的画”。入夜,他静静地聆听树枝摩擦屋顶瓦片发出的轻微声音;清晨,鸟儿会为他献上一支晨曲。一位朋友感叹,梭罗俨然是一位“林中仙子”,拥有森林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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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享受独处,但并不像隐士一般生活。他经常去村里和家人或爱默生一家一起吃饭;他在康科德中学教课,也在瓦尔登湖畔接待来客。1846  年  8  月,康科德反奴隶制协会在梭罗的小屋门口召开了一年一度的会议;他还曾短暂地访问过缅因州。然而他也写作。在瓦尔登湖的两年间,梭罗写满了两大本笔记:一本记录了自己的林中体验(这部分内容将成为初版的《瓦尔登湖》),另一本则是《康科德和梅里马克河上的一周行纪》(A  Week  on  the  Concord  and  Merrimack  Rivers,下称《一周行纪》)。在后一本书里,梭罗描述了自己早年与已经逝去的兄弟一起坐船旅行的经历,他至今仍深深地思念着约翰。

梭罗搬出小屋回到康科德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找到出版《一周行纪》的机会。没有人对这部一半描写自然景物、一半记述个人回忆的稿件感兴趣。最后,一位出版商同意由梭罗自费印刷和发行此书。然而不出意外,销量十分惨淡。没有人愿意购买,很多评论家都发表了十分尖刻的批评,其中一位甚至指责梭罗拙劣地抄袭爱默生。只有少数几人给予了好评,称其为一部“非常美国”的书。

这次经历让梭罗负债几百美元,手头还积压了很多本卖不出去的《一周行纪》。他自嘲道,现在自己拥有一座藏有  900  本书的图书馆,“其中七百多本是我自己写的”。这次失败还导致了梭罗和爱默生之间的不和。梭罗觉得这位昔日恩师让人失望:爱默生虽然当面称赞《一周行纪》,实际却并不喜欢。梭罗在日记中写道:“当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时,他总是恭维我,我也从未听到过真相;但当他成为我的敌人时,却将真相化为一支毒箭射向我。”另外,梭罗开始暗恋爱默生的妻子莉迪安,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今天,梭罗的作品广为流传,他也成为最受爱戴的一位美国作家。他的朋友和家人们都曾担心他缺乏野心:爱默生称他为康科德“唯一的一位闲人”,在本地“声名不著”;梭罗的姑姑认为,这位侄子应该做些比“时而离家出走”更有价值的事。对于他人的评价,梭罗从未介怀。他满心想着的都是《瓦尔登湖》的手稿,不知道该如何收尾。“这些松树、鸟儿到底和什么相关?这片湖泊呢,它在做些什么?”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必须去了解更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