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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新世界:想法的演化



New  Worlds:Evolving  Ide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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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洪水后最伟大的人物


在《宇宙》第二卷出版一年后,洪堡越来越难在自由派的政治观点与为普鲁士宫廷应尽的义务之间保持脆弱的平衡。1848  年春,欧洲全面爆发政治动荡。在保守政治持续了几十年后,一波革命的巨浪重新席卷这片大陆。洪堡再也无法在双方之间周旋。

在巴黎,经济衰退和当局对政治集会的镇压引发了暴力抗议,国王路易-菲利曾惊惶之下于  2  月  26  日宣布退位,逃往英国。两天后,法兰西第二共和国宣告成立;几周内,继之而起的革命风潮蔓延到了意大利、丹麦、匈牙利和比利时等国。在维也纳,保守派首相梅特涅亲王试图控制由学生和工人联合发动的暴动,然而以失败告终。3  月  13  日,梅特涅宣布辞职,同样流亡伦敦。两天后,奥地利皇帝斐迪南一世向人民保证将出台一部宪法。全欧洲的统治者们都陷入了恐慌。

整个春天,报纸接连报道席卷欧洲各地的革命。普鲁士人在柏林的咖啡馆里大声朗读新闻。慕尼黑、科隆、莱比锡、魏玛和其他数十个德国城市和城邦都出现了人民针对统治者的抗议活动;他们要求一个统一的德意志、选举全国议会,并制定宪法。3  月,巴伐利亚国王退位,巴登大公爵也向人民做出让步,承诺保证出版自由并选举议会。在柏林,抗议者也组织集会、呼吁改革,但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并不打算轻易退让,他命令军队做好准备。当抗议者在一场聚集了两万多人的集会中发表极具煽动性的演讲时,国王命令军人占领柏林街道,保卫他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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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士的自由派人士长期以来都对新国王很失望。和其他人一样,洪堡曾寄希望于腓特烈·威廉四世,希望他的登基能够使极权统治走上末途。1841  年初,在这位国王即位后的最初几个月内,洪堡曾对友人说,腓特烈·威廉四世是位开明的君主,只需要“去除一些中世纪的迷信”。但他判断错了。两年后,洪堡告诉同一位友人,腓特烈·威廉四世“只任凭自己的好恶行事”。国王热爱建筑,只关心兴建壮丽的新楼宇、盛大的园林建筑以及收藏艺术品。洪堡抱怨道,至于如外交政策、普鲁士人民的福祉或经济发展这样的“凡俗事务”,国王“几乎从不放在心上”。

1847  年  4  月,国王在柏林召开了第一届普鲁士议会,然而改革的希望很快破灭。虽然人民呼吁立宪,但腓特烈·威廉四世十分明确地表示反对。在议会的开幕演讲中,他告诉国会代表:国王凭神赐的权力统治,而非人民意愿。普鲁士不会成为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两个月后,议会解散,所有议题都毫无进展。

1848  年春,受到欧洲各地革命的鼓舞,普鲁士人民决定不再忍耐。3  月  18  日,柏林人民将木桶推上街头,用箱子、木板和砖头砌成街垒;他们撬起铺在路上的卵石,把它们带上屋顶,决心一战。暮色四合之时,冲突旋即开始。人们从屋顶上投掷下石头和瓦片,街道上回荡着最初的枪声。洪堡待在自己位于奥拉宁堡大街的公寓里,听着士兵手里的军鼓声响彻全城;和许多人一样,他也彻夜难眠。冲突持续了一整衣,妇女们给革命者送来食物、酒和咖啡。大约有几百人丢掉了性命,但国王的军队并没能重新控制住局面。当晚,腓特烈·威廉四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哀叹道:“上帝啊,上帝,你难道全然抛弃我了吗?”

洪堡相信改革是必需的,但并不喜欢民众暴动和警察的残酷镇压。他曾幻想过一种开始得更早、进展得更和缓,同时也更和平的改革。和其他自由主义者一样,他希望看到一个统一的德国,以民众的意愿和议会制度为基础进行统治,而非建筑在血与恐惧之上。然而现在,已经有几百人死在柏林的街道上。洪堡觉得自己进退维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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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的革命者们逐渐控制了城市,腓特烈·威廉四世无奈之下只好让步,承诺立宪和选举国会。3  月  19  日,国王同意撤回军队。当晚,柏林全城灯火通明,人民庆祝着他们的胜利,歌声和欢呼声取代了枪声。3  月  21  日,也就是冲突发生的三天后,国王象征性地公开承认自己的失败:他身着黑、红、黄三色长袍——革命者崇尚的颜色——骑马走上柏林街头。①回到宫中,国王登上露台。洪堡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向底下的民众鞠躬。次日,洪堡不顾宫廷义务的羁绊,坚决加入为牺牲的革命者送葬的队伍,并走在最前列。

腓特烈·威廉四世从未在意过这位内务大臣的革命倾向。他欣赏洪堡的博学,并避免谈论“相左的政治意见”。其他人对洪堡的立场可没那么客气。有人称他为“极端的自由主义者”,一位部长形容他是“备受王廷恩宠的革命者”,而国王的弟弟威廉王子(后来的皇帝威廉一世)则认为洪堡对现有的统治秩序构成威胁。

洪堡很清楚应该如何在不同的政治观点之间安身立命。25  年前在巴黎,他就娴熟地周旋于保守派和革命派之间,从未危及自身的处境。“他十分明白自己何时可能表现得太过激进,”查尔斯·莱尔曾写道,“他从未冒险丢掉自己与生俱来的地位和优势。”

私下里,洪堡以其惯常的讽刺口吻批评欧洲的君主们。维多利亚女王到访德国时邀请洪堡见面,他则讥讽她用“硬邦邦的猪排和冷冰冰的鸡肉”作为早餐待客,并且批评她没有任何哲学上的追求。洪堡在腓特烈·威廉四世的无忧宫面见了符腾堡王子,以及未来的丹麦、英国和巴伐利亚的国王们,他向一位友人描述:在这群未来的王位继承者中,“一个是没骨气的苍白家伙,一个是醉醺醺的冰岛人,一个是盲目的政治狂热分子,还有一个是固执的弱智”。他取笑道,看来这就代表着“王权世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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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仰慕洪堡,因为他能在侍奉国王的同时,还拥有“坚持自己意见的勇气”。汉诺威国王恩斯特·奥古斯特一世却曾这样评价洪堡:“总是这么一副样子——永远支持共和国,永远待在前廷。”然而,或许恰恰是洪堡在两个世界中居处自如的本领,给了他最大限度的自由。他自己也承认,如果不是这样,或许早就因为是“革命者和渎神的《宇宙》的作者”而被驱逐出境了。

洪堡目睹革命在德国各地蔓延,似乎在那么一瞬间看到过革命成功的曙光,但很快又陷入黑暗。德国诸邦决定指定国会讨论德意志统一的可能性。但  1848  年  5  月底,也就是柏林第一声枪响的两个多月后,洪堡开始疑惑,自己究竟对谁最失望:是对国王、普鲁士官员,还是对聚集在法兰克福的各路民众?

即便是那些认为改革势在必行的人们,也无法就新德国的领土范围达成一致。洪堡相信,德国的统一必须以联邦制为原则。他解释道,各邦国将保留一部分自己的权力,不以牺牲“整体的有机组织和统一性”为前提。事实上,他在用描述自然的语言陈述自己的政治观点。

有些人选择支持联邦纯粹是出于经济目的——统一的德意志将取消各邦国之间的关税和打破彼此之间的贸易壁垒;然而另一些人则以民族主义的热情来鼓吹一段共有的、浪漫化的日耳曼历史,并为此感到无上光荣。即便这些人能够达成某种共识,他们在划定边界的问题上仍争执不下,也无法决定应该把哪些邦国囊括进德国的版图。一派人主张大德意志(Grossdeutschland),将奥地利也囊括其中;另一派则偏爱小德意志(Kleindeutschland),由普鲁士主导。这些无休止的争论让谈判陷入僵局,双方不断抛出各式论点,继而又迅速推翻。谈判毫无进展。而与此同时,保守派赢得了重整旗鼓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