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新闻媒体都在关注这位耄耋老人的健康和近况。当有谣言说洪堡病倒后,一位德累斯顿的解剖学家竟来信索要他的头骨;洪堡开玩笑地回复道:“我还需要我的头颅一段时间,但之后我乐于从命。”一位女性崇拜者询问洪堡,是否可以在死前给她发一封电报,好让她赶来,在病榻前亲手合上他的双眼。名誉也带来种种流言蜚语。法国报纸纷纷报道,洪堡的情妇是瑞典化学家约恩斯·雅各布·贝尔塞柳斯的遗孀、“丑陋的贝尔塞柳斯男爵夫人”,这让洪堡十分气愤。不知道什么令他更恼怒:是不实的花边新闻,还是人们对他品位的胡乱揣测。

洪堡已经  80  多岁了。他觉得自己像个“行将就木的珍奇物件”,然而仍保持着对一切新事物的兴趣。虽然他热爱自然,但也格外迷恋新技术带来的可能性。他追问来客乘坐蒸汽船旅行的感受,惊讶于从欧洲到波士顿或费城竟然只要十天时间。他感叹道,铁路、蒸汽船和电报“缩小了空间”。几十年来,他一直试图说服北美和南美洲友人在巴拿马狭窄的地峡开通运河,称这是一项可行的工程,并将创造出一条重要的贸易通道。早在  1804  年,他就在美国向詹姆斯·麦迪逊提出了这一建议,后来更说服玻利瓦尔派两名工程师对这一区域进行测绘。直到晚年,他仍不时描述这条想象中的运河。

洪堡对电报的赞赏众所周知,甚至有友人从美国给他寄来一小段电缆——“太平洋海底电报的一部分”。自从在  19  世纪  30  年代的巴黎见到电报装置的展览后,洪堡一直和美国发明家萨缪尔·摩尔斯(Samuel  Morse,著名的摩尔斯电码的发明者)保持通信。1856  年,摩尔斯致信洪堡,向他汇报了自己在爱尔兰和纽芬兰岛之间建立一条地下电缆的试验。不出预料,洪堡给出了十分热情的回应:因为这样一条通信线路将使大西洋两岸的科学家能够进行即时通信。以后,他就可以更方便地向美国的同事查询《宇宙》中需要核实的某处细节了。③


274

虽然受到外界的密切关注,洪堡仍常常有与世隔绝之感。孤独是他一生的忠实伴侣。邻居们看到:清晨,这位老人会走到街上去喂麻雀;夜晚,他则会在书房里挑灯夜读,窗户上总是映出孑然的剪影。洪堡夜以继日地工作,试图尽快完成《宇宙》第四卷。他每天仍然喜欢散步,低着头蹒跚走过柏林热闹的菩提树下大道——道旁高大的椴树浓荫蔽日。在波茨坦陪同国王时,洪堡喜欢登上旁边的小山——他亲切地称呼其为“我们波茨坦的钦博拉索”,前往上面的天文观测台。

著名的菩提树下大道,右侧是大学和科学院

1856  年,洪堡  87  岁生日前夕,查尔斯·莱尔到柏林看望他。莱尔发现洪堡“还像自己三十多年前认识的那个人一样,对众多领域中的进展都了如指掌”。他的思维仍然敏锐,脸上皱纹不多,满头白发。另一位访客也说,洪堡“脸上没有一点衰颓的痕迹”。虽然上了年纪后的洪堡显得更瘦小了,但只要一开口讲话,他整个人就立刻精神抖擞,甚至能让周围的人浑然忘记他的真实年龄。一位美国来客说,洪堡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个  30  多岁的他自己,“充满精神和激情的火花”。他似乎永远不可能长时间地安坐不动:一会儿站起来到书架前找书,一会儿俯身桌前铺开一幅画。他夸下海口:如有需要,自己还能连续站立八小时不休息。唯一让他服老的一点是,自己已经不能登梯爬到书架顶端去取书了。


275

洪堡仍然住在位于奥拉宁堡大道上租来的公寓里,财务状况并不乐观。他甚至没有一整套自己的著作——因为书价太贵,自己完全买不起。洪堡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却继续资助年轻科学家。每月  10  日左右,他手头便开始拮据,有时不得不问忠实的仆人约翰·塞弗特借钱。塞弗特已经为洪堡效力了  30  年,曾陪同他前往俄国,现在则与妻子一起,管理着奥拉宁堡大街的家用。

很多来访者都为洪堡居住环境的简朴而深感惊讶:这座不起眼的房子位于威廉·冯·洪堡创建的大学附近,洪堡租住了其中的一间公寓。来访者一到,塞弗特就在门口欢迎,将他们带到公寓所在的二楼。他们会穿过一个堆满鸟类、岩石标本和其他博物学藏品的房间,然后通过图书馆进入书房,四壁都是书柜。所有房间都满是手稿、素描、科学仪器、各种动物标本,以及夹着植物标本的册子、地图卷轴、胸像、肖像画,甚至还有一条宠物变色龙。简朴的木地板上铺着一张华丽的豹皮;架上的鹦鹉则喜欢打断谈话,重复洪堡最常发出的指令:“很多糖、很多咖啡,塞弗特先生。”地上堆着箱子,案头全是书。书房的一张侧几上立着一台地球仪,每当提到某座山、某条河流或某座城市,他就会起身旋转地球仪,找到那个地方。

洪堡讨厌寒冷。他将自己的公寓维持在令人难以忍受的热带温度,很多访客只好默默受苦。和外国人交谈时,他经常频繁地在若干种语言之间转换,在一句话中从德语跳到法语、西班牙语、英语。虽然听力逐渐减退,但他的机智不减当年。洪堡自己打趣道,先是变聋,然后就该变笨了。他告诉别人,自己的名人效应完全来源于长寿。很多访客都对他孩子般的幽默印象深刻,例如他经常开自己宠物变色龙的玩笑,说它跟“很多神职人员一样”,能够一只眼望天,一只眼看地。


276

他会给旅行家提出建议、推荐读物,以及列出他认为应该拜访的人物。自然、科学、艺术与政治,他无所不谈,并且不厌其烦地询问美国来客关于奴隶制的情况,以及印第安原住民受到的压迫。他认为,这是美国国家名誉上的一处“污点”。④令他十分恼怒的是,1856  年,美国一位支持蓄奴的南方人出版了洪堡的《古巴岛政治随笔》的英文版,但删去了其中所有批评奴隶制的章节。洪堡决定在美国各大报纸上发表声明,公开谴责这一行为,并宣布被删去的部分才是书中最重要的内容。

访客们惊讶于这位老人的精神之矍铄,有人描述他“滔滔不绝地传授极为丰富的知识”。但这些应酬也分散了他的精力:每年,他平均会收到  4  000  封来信,并亲自回复  2  000  封左右;洪堡觉得自己“被这些通信紧紧追赶着”。幸运的是,近年来,他的体质十分强壮,只是偶发胃痛、感冒及某种发痒、令人不适的皮疹。

1856  年  9  月初,即洪堡  87  岁生日前夕,他对一位友人说,自己的身体日益衰弱。两个月后,洪堡去波茨坦参观一场展览,中途不幸被一幅从墙上坠落的画砸中,险些受了重伤;好在他那顶结实的帽子承受了不少冲击力。1857  年  2  月  25  日深夜,塞弗特听到一阵响动后赶忙起身,发现洪堡躺在地上。塞弗特火速叫来医生。医生赶到后仔细检查,判断这是一次轻度中风,没有多少痊愈的可能。然而此时躺在病床上的洪堡照旧认真地记录着自己所有的症状:暂时麻痹、脉搏跳动正常、视力正常……在此后数周内,洪堡都必须卧床,为此他十分苦闷。3  月的某天,他写道,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自己变得“更加悲伤和厌世”。

令所有人惊讶的是,洪堡奇迹般地恢复了部分健康,虽然大不如前。他自己说,到了这个年龄,身体“这台机器的各个部分已经锈迹斑斑”。朋友们注意到,他的步伐有些不稳,但出于骄傲,仍拒绝使用拐杖。1857  年  7  月,腓特烈·威廉四世也因中风倒下,无法继续处理朝政。国王的弟弟威廉成为摄政王。洪堡终于可以从宫廷职位上正式退休了。他经常去探访腓特烈·威廉四世,但不需要长时间陪侍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