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条小鱼,但她是唯一游到彼 岸的小鱼。30 年后,到了 2049 年,当初夏的一阵细细的风吹 来,当她在忙碌生活的间隙,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突然 有一刻走神,回想起当初这段经历,她会感到得意,也会暗觉侥 幸。那一天,天空非常晴朗,但也和其他晴朗的日子一样索然无 味。当然,那是 30 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她面临更急迫的挑 战。她需要一次转型。她在成长速度最快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其 实都在一块温暖的水域里自由漂浮,体会着一点点膨胀起来的乐 趣。如今,她的个头大了,开始感觉到来自外界的各种刺激。她 所在的生存空间太狭窄了,她时常会感到一种压迫。她隐约能感 受到来自外界的光亮,也能听到高高低低的声响。她对外面世界 的渴望犹如浪潮袭来,一浪高过一浪。关于这次转型,她犹豫了 很久。虽然转型不过就是一次转身,但一旦选择了方向,就不能 逆转一一据说,人生总是如此。终于,她下定决心,把身体翻转 过来,头下脚上。这个姿势确实有点别扭,她有点不安地活动了 一下身体。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未来的命运,一想到这个她就躁 动不已。她要像朝日一样喷薄而出,她要像航船一样露出桅杆。 为了安抚自己的焦虑,她学会了吃手。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她 —边吮着自己的大拇指,一边告诉自己,要耐心等待。那一刻很 快就会到来。
她是一个在母腹里待了7个月的胎儿。爸爸妈妈给她取名叫 “登登”。古人云:“从善如登。”毛主席说:“世上无难事,只要 肯登攀。” i其实,她最早的名字叫“灯灯”,电灯泡的灯。最初, 爸爸妈妈还没有做好迎接她的准备,她就像夹在人家小两口中间 的电灯泡。
登登的妈妈叫孙立婉。立婉生于1993年。那一年,中国取 消了粮票。立婉的老公闫数生于1992年,是她的大学同学。2018 年,立婉刚刚考上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的博士生,闫数进了一 家外企做码农。二人世界的生活刚刚开始,登登不期而至。
立婉老公的同事们都很吃惊:你这么年轻就结婚生孩子了? 他的主管已经30多岁了,在北京混了十来年,收入比他高,有 房有车,可还是没有生孩子。立婉在北京有一群小姐妹,她们的 大姐大是许扣扣。扣扣本科读中文,硕士读国际新闻,博士读经 济学,博士后研究社会学。扣扣至今未婚,也没有考虑过生孩子, 她每天快乐地“擔猫”。当然,扣扣并非拒绝结婚生子,她只是觉 得,结婚生子并非人生旅途中必须首先打卡的景点。有的人一辈 子都没有到过这个景点,但他们可能去了很多其他的地方。立婉 为了贴补家用,还在一家网上英语教学学校教孩子们英语。那里 有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姑娘,辛辛苦苦做销售,一个月赚8 000元。 她的老公也是码农,赚的似乎比立婉老公还多,当然也更辛苦。 那个姑娘最近也怀孕了。老板一听,二话不说,就把她解雇了。
立婉和老公原来打算生个龙年宝宝,那意味着他们要等到 2024年才生孩子。刚刚测出怀孕结果时,空气凝重,立婉和闫数 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办。扣扣姐拿了一张A4纸,咔嚓在中间 画了一条线,让立婉在左边写好处,右边写坏处。坏处写了密密 麻麻一大片,好处只有一个:年轻时生娃身强力壮。
为什么最后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呢?
立婉说:“我怕疼啊,不敢去做人工流产手术。要是怀孕的是 他,我肯定让他做掉了。”立婉脸庞圆圆的,说话很快,微微带点 挑衅。
其实,真正让立婉下定决心的是她妈妈的一句话。她妈妈说, 如果你们都养不起娃,那谁还能养得起啊。
是啊,如果他们都养不起娃,谁能养得起呢?立婉和闫数从 小就是学霸,一路上的都是实验班。大学毕业之后,俩人一个到 英国留学,一个到美国留学。立婉读的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闫 数读的是乔治・华盛顿大学。立婉夫妇的故事并不仅仅是两个年 轻人的奋斗。在他们的背后,是两家父母的支持。两个家族,如 同两条河流,汇合在一起,出高峡、入平原,星垂平野、月上东 山。立婉来自福建建瓯,一个曾经偏僻贫瘠但在最近三四十年 繁荣起来的小镇。闫数来自包头,一个原本辉煌风光但在最近 三四十年逐渐没落的城市。立婉的父母白手起家,闫数的父母来 自国企。无论经历的是起还是落,他们两家都抓住了机会,都是 被挤上车的人。
或许,像立婉夫妇这样的年轻人,是最后一批被挤上车的人 了。这是中国最富庶、祥和的一代。如果这一代人都养不起孩子, 那谁还能养得起啊。
这一代人,理论上乐观,现实中焦虑,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 是一种无力感。
立婉夫妇在上海有一套房,首付是闫数父母付的。他们还想 在北京再买一套房,立婉说:“那肯定还要父母扒层皮啦。”两家 父母都盼望着登登的到来。产检和生产的钱,父母包了。立婉嫌 在公立医院建档麻烦,直接选的是美中宜和,一家私立的高端妇 幼医院。产检和生产的费用算下来,估计总共要7万多元,还能 接受。月子中心住48天要十几万元,太贵了。立婉和闫数现在租 的是一套四五十平方米的一居室,孩子出生之后,他们就会换到 一套更大的房子里,房租肯定要涨。立婉的妈妈早已答应,会过 来照顾她。生一个娃,就像是一次战争总动员,全家的人力物力 都搭上了。
我问立婉:“假如有个算命师,知道未来的一切。假如你只能 问这个算命师一个问题,一个关于登登的前途与命运的问题,你 会问什么呢? ”
立婉想了想说:“我会问,登登有没有过上一种跟自己的兴趣 一致的生活? ”
登登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呢?立婉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内心里希望登登长大了做个科学家。闫数马上正色跟她说:“你 可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孩子。”
有一天,立婉和闫数一起上楼,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他们 互相望了一眼。闫数突然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我希望登登长大 了是什么样吗? ”
他说:“我希望她能像扣扣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