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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过失业的失业者




在2009年之前,中国只有一个关于失业的统计数字:登记失  业率。顾名思义,这意味着失业者必须自己到劳动保障部门登记。  可想而知,没有到劳动保障部门登记的失业者就被官方统计忽略  了。多年以来,不管中国经济涨落,登记失业率这个数字一直停  留在4.2%左右。从2009年开始,统计部门开始尝试采用一种更  为准确的失业统计,即调查失业。调查失业率和登记失业率的不  同在于,调查人员要走进失业者的家里,一家一户地去问。

统计部门从2009年3月开始调查失业状况。李增永当年9月  考入北京市统计局。他是第一批参与调查失业者的统计人员。

我问增永:“第一次见到失业者,是什么感受?  ”

增永说:“会感到很开心。”

怎么会感到开心呢?

原来,刚开始做失业调查的时候,统计局总是怕数据有遗漏。  如果每次去登门调查都能发现一两个失业者,恰恰说明统计工作  做得很认真,那统计局就能放心了。增永说,他们见到一个活生  生的失业者,就像狮子见到了猎物。

增永发现,失业者大多是北京本地人,外地人里失业者反而  很少。外地人要是没了工作,会立刻找一份新的,而北京人就没  有那么迫切。政府给的活儿,比如看大门、在公交站维持秩序,  他们都不愿意干,就在家待着,让家里的女人出去找活儿。增永  还记得,有一次遇见一位中年北京男人在家抽烟看电视,客厅烟  雾缭绕。他自称在一家公司上班,薪水高、工作时间灵活,所以  想待在家里就待在家里。增永问他干什么工作,他支支吾吾答不  出来。陪着来的居委会大妈都看不过去了,一出门就悄悄跟增永  说,这肯定是没工作,要不然谁会上班时间在家看电视!

李增永出生于山东淄博高青县陈南村。一个山东农村的孩子,  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京城的公务员,这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在统计局工作的日子很快乐,也很惆怅。公务员的收入太低  了。刚进单位的时候,增永都不知道自己的工资有多少,他也不  好意思问。第一次看到工资条上的数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他  刚入职的时候一个月1  800元,后来升了主任科员,每个月  6  000  元,再加1  500元公积金,一年的收入不到10万元。

增永离婚了。女方也是山东人,在北京的日子越过越灰暗,  坚持要回老家。他们原来买过一套房,离婚后房子归女方,房贷  增永还要继续还,还要付孩子的抚养费。增永的经济负担陡然增  加,没办法,换工作吧。

2015年7月,增永离开北京市统计局,进了一家互联网金融  企业。这家企业给增永开出的待遇是年薪30万元。增永进了这  家公司的数据中心,办公地点在北京长安街延长线上的金地中心。  这是一个高端写字楼,周围都是卖各种奢侈品的购物中心。这家  公司的数据中心在金地中心占了整整一层楼。这里一眼望去都是  密密麻麻的办公桌,不像统计局那样有一间间办公室,人们来去  匆匆。同事之间不说话,大家埋头各干各的事。增永的工作是用  大数据做精准营销。

这家公司叫e  租宝。

在进公司之前,跟增永一起来应聘的一个小伙子说:“这个公  司靠谱不靠谱啊?说是做融资租赁,怎么查不到项目呢?  ”增永  还劝他说:“这么大的企业,不会有事的。”

这家企业很快就出事了。12月初,媒体上就开始出现关于  e租宝的各种负面新闻。按照公司领导的说法,这是竞争对手在  造谣。

12月9日,增永还和往常一样上班,和往常一样下班。刚刚  到家,他就收到公司微信群里的通知:明天不用上班了,后天上  不上班另行通知。事发蹊跷,第二天,增永还是去了公司。往日  热闹紧张的办公室,如今空空荡荡。主管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  保安。还有几个员工跟增永一样来了,来了也没用。增永拿走了  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几位同事就在金地中心地下一层的汉堡王吃  了一顿最后的午餐。大家互相安慰:应该没事吧,过一段时间就  能回去了。

增永再也没有回去。e租宝的24名高管集体入狱,被罚款19  亿元。e租宝从2014年6月起步,上线505天,吸金高达747亿  元,投资用户超过90万人,无数投资者的血汗钱灰飞烟灭。从7  月到12月,增永在e租宝工作了不到半年。朋友打趣说:“你刚  入职就搞垮了一个公司。”

原来这就是失业啊。这样的念头只在增永心头一闪而过。怜  悯自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他需要的是尽快找到另一份工作。  当天晚上,增永就在猎聘和智联招聘上投出了自己的简历。很快,  他又去了一家号称要做智慧城市的企业,但没待多久,增永就主  动辞职了。有了e租宝的教训,他不敢在一家看起来不靠谱的公  司长待下去。他想要找一个更传统、更可靠的行业。

2017年6月19日,增永进了一家房地产龙头企业:华夏幸  福。华夏幸福给他开出的年薪是53万元。增永上班的地点在三  元桥南银大厦。整栋楼都是华夏幸福的办公室,而且华夏幸福在

10  I变量

北京可不止这一栋楼。在增永的眼里,华夏幸福是一个“高大上”  的企业:装修富丽堂皇,有自己的餐厅、咖啡厅和洗衣房,咖啡  免费供应,据说还有自己的农场。职员大多毕业于名校,北大清  华出来的一大把。华夏幸福的薪酬也很高。就拿增永所在的部门  来说吧,头儿的年薪300万元,副头儿的年薪150万元,增永是  他们部门里薪酬最低的。

当时,华夏幸福正处在扩张期。增永所在部门的任务是建一  个关于产业新城的大数据平台。人人摩拳擦掌,想大干一场:招  人,加班,买华为的服务器。可好景不长。增永刚刚入职,华夏  幸福的资金链就出了问题。大数据平台项目被砍掉了,增永他们  着急想找到新的事情做。没事情做,一定会被裁员。但决定命运  的不是你努力不努力,而是公司的钱够不够。增永是部门里第三  个被裁的。2018年11月25日他被叫去谈话,3日离职。

增永又失业了。

在华夏幸福的那段时间,增永收入最高,但也最迷茫。同事  们大多是搞房地产的,跟增永这样的“理工男”风格迥异。增永  发现自己常常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虽然收入不菲,但增永心里  很清楚,这个工作并不能提升自我。50多万元的年薪会让人产生  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已经拿到了中产阶级的资格证。其实,自己  依然无力而脆弱,就像一根迎风招展的芦苇秆。增永的一个朋友  跟他说:“增永,你就是在为钱工作。”是啊,朋友说的一点没错。  增永自己也知道,一个人只有找到真正感兴趣的事情,才能做得  更投入,最终才能有更大的成就。成就感是增永最渴望的东西,  但金钱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接下来怎么办呢?

继续找呗。增永已经向几十家企业投了简历,但这一次找工  作比上一次更困难。增永对自己收入的预期更高了,但很多互联  网企业不景气,能开出的工资反而没有以前高。增永已经去了十  几家企业面试,都不理想。

我问增永:“你想过退路吗?  ”
增永说:“我哪里有什么退路。要是钱用完了,人就全  崩了。”

我又问:“那你有没有给自己定一个时间,比如说多长时间之  内一定要找到下一份工作?  ”

增永说:“最多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