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模式




2019年,网上一篇非常流行的文章讲到乌镇,这篇文章说,  乌镇是假的。了用作者阿甘叔的话讲,乌镇的西栅,就是一个收门  票的大酒店。西栅是把原住民都迁出去,然后重新修了一座“古  镇”。但乌镇的“假”,反而可能是其成功的秘诀。

西栅的酒店档次很高,从门外看不显山不露水,一进去,豪  华的程度令人震撼。除了豪华酒店,西栅还有很多民宿。这些民  宿的格局大体一样,比如,每一家民宿都是一栋小楼,二楼住人,  一楼吃饭。所有的民宿楼,一楼都只有两张饭桌,同样的菜,在  整个景区价格一样。经当地朋友推荐,我们到19号民宿吃饭。经  营这家民宿的夫妻原本就住在西栅,现在成了乌镇旅游公司的员  工。我问他们:“既然都是统一管理,客人怎么知道你们做得更好  呢?  ”他们憨厚地一笑:“用心做就好。”如果仔细看,你能看到  墙上贴着各种考核和评比的证书。西栅的生意,遵循的是一种精  心设计、理念超前的战略:基础设施力求超配,服务标准严格统  一,细节打磨精益求精,大的项目追求“爆品”。

阿甘叔说,唯其如此,才能做到服务质量可控,满足游客的  真正诉求。游客当然想到古镇怀旧思古,但他们也要干净的床单、  快捷的Wi-Fi  (  无线上网)。唯其如此,乌镇才能争取到戏剧节、  世界互联网大会等超级  IP  (知识产权)落户。世界互联网大会选  址的时候,要求地理位置距离上海、杭州要近,同时要能体现中  国文化特色,要是个古镇。按说,具备这两个条件的江南古镇并  不少,但只有乌镇能够满足世界互联网大会的其他要求:封闭区  域,实现绝对的安保;大型国际会议,要有容纳数千人的高规格  会议场所;群贤毕至,要有容纳数千人的高级别住宿条件。

理解中国,需要一个“玩具模型”,去掉细节,只看本质。乌  镇就是理解中国的玩具模型。或许,中国也是“假的”,而这可能  就是中国的成功秘诀。中国也是一个几乎重新建起的“古镇”,中  国同样强调顶层设计、宏大战略、超配的基础设施、严格的管理、  整齐划一的标准。

但是,这样的理解仍然是片面的。乌镇不是假的,它是复  杂的。

乌镇分为东栅、西栅、南栅、北栅。东栅和西栅在景区内,  南栅和北栅在景区外。即使只看景区内,东栅和西栅也不一样。

东栅很小。游人如织。一条东市河连通京杭运河,两条古街  沿河舒展。北边的旧街,还住着当地的百姓,整条街上还居住着  350多户人家,有近千口人。房子都是木结构的,依水而建,楼  在水上。临街的门面,仍是那种早上一扇扇拼装,晚上再一扇扇  卸掉的木门。很多人家开了门,支个小摊卖货。卖什么呢?随便  卖卖好啦:有卖蓝印花布、三白酒、杭白菊、三珍斋酱鸭的,有  卖奶酪包、奶茶的,也有卖矿泉水、扇子、雨伞、方便面的。问  一声能住宿吗?房东迟疑一下,有点警惕:住是可以住,但要先  预约。有的游客住在景区,就能逃掉门票。东栅的生意是市场经  济的原生态:散乱、随意、左右逢源、生机勃勃。

你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这就是政府和市场的寓言。西  栅很像政府,能够集中力量,快速发展,但看得久了,你会觉得  缺少了一些嘈杂、喧嚣的市场气息。东栅更像市场,能够因地制  宜,灵活变化,但一眼看去,你也能看出市场经济特有的速生速  死、忽高忽低,也能体会到各种不均衡、不规范。

不,这不是一个你熟悉的政府和市场的寓言。虽然西栅的风  格很像政府,但它其实是一家企业;虽然东栅的风格很像市场,  但它最开始也是政府开发的。东栅原来的管线都被埋进了地下,  家家要装抽水马桶,河流要清理淤泥,禁止排污,这都动用了大  量的人力物力。乌镇最早的开发主体是镇政府,等改造工程告一  段落之后,又转由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经营。东栅、西栅其实  不过是一个企业的两个产品。

除了东栅和西栅,不要忘了,还有南栅和北栅。

南栅只有一条街,也就是原来镇上最繁华的南大街。和东栅、  西栅不一样,这里的房子是原汁原味的老宅子,墙面斑驳,门窗  破旧,电线杂乱。有的房子已经人去楼空,变成了危楼。有的房  子依稀可见旧时的大家气派。沿街走过去,一样是临水构屋,一  样是粉墙黛瓦,一样是老店铺、老作坊:酿酒坊、染布坊、榨油  坊……河边偶有几棵古树,树下慵懒地躺着几条狗。开店人家意  态悠然,买也好,不买进来看看也好。我问一个卖蓝印花布的阿  姨:“你们想不想拆迁?  ”阿姨说:“当然想了,政府没钱,拆不  动了。”再问她:“年轻人还在吗?”她说:“年轻人都出去了。”

知道北栅的人最少。我已经到了北栅,仍不知身在何处。我  问几个当地人:“这是北栅吗?  ”他们正忙着从一辆货车上装卸东  西,不耐烦地说:“是,是。”我好奇地看看他们的身后,那是一  家老旧的工厂:乌镇篷帆厂。跟南栅相比,北栅的道路更宽,路  上的人更少,房子更新,应该是近一二十年盖的,但看起来更败  落。但是一拐弯,走进社区深处,就能瞥见昔日繁华的遗迹:一  池碧水,映照蓝天。石阶延伸到池塘里。一座旧宅,重檐高翘,  雕梁画栋。远处能看到吊车的身影,那是隆源路在改造。虽然一  街之隔,却显得格外遥远。

我们不妨复盘一下乌镇的故事。首先是东栅的改造。东栅是  一个突变,而这个突变是因为东栅受到一次意外的冲击。1999年  的大年初一,乌镇有个村民做饭的时候,不慎引起火灾。时任桐  乡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陈向宏被派去善后。陈向宏并没有仅仅停  留在安置灾民这件事上,他想得更远,他想彻底改变乌镇的面貌。  东栅的旧城改造方案是陈向宏亲手一笔一笔画出来的。东栅的改  造非常艰难,难就难在这是一件新鲜事。当地的居民对各种改造  工程颇有怨言。为什么东栅的规模很小呢?因为作为一个试点,  它不可能一上来就铺开摊子。

东栅的改造初见成效,这时,西栅的开发才能提上议事日程。  为什么西栅的规模可以扩张?当然是因为东栅的成功赢得了各方  更积极的支持。资金多了,自然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为什么西栅  的模式不同于东栅?因为东栅的尝试也带来了一些缺憾,与其修  修补补,不如从头再建。东栅试点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都有  助于西栅的扩大和升级。

为什么不把南栅和北栅都纳入西栅?因为开发资金总是有限  的。开发的成本,尤其是拆迁的成本已经大大提高。想要一锤定  音地“大推进”式开发是不现实的。但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如果  只有东栅和西栅重新改造了,那它们就会变成“飞地”。过去,乌  镇人也不是没有抱怨过,他们说,景区里面是“欧洲”,景区外面  是“非洲”。

怎么办?这一方面靠政府把景区外的基础设施也加以改善,  另一方面则靠景区外面的百姓自己寻找发展机会。景区的繁荣,  逐渐带动了镇区。比如,现在最红的民宿,其实不在景区里面,  而在景区外边。最早,在西栅景区墙外的慈云路,有很多利用居  民的回迁房搞起来的民宿。一传十,十传百,景区外边的民宿就  红火起来。新建的民宿更有格调,比如有一家民宿叫“那年晚  村”,游泳池、草坪、可以烧烤的露台,一应俱全,还有一家民宿  叫“半望山•问心”,居然是摩洛哥建筑风格,如果来这里拍照,  可以假装是在国外度假。

那么,是不是未来的南栅和北栅会变成现在的东栅和西栅  呢?那也未必。一个城市就是一个生态系统,就像一片森林。森  林中有高大的乔木,有低矮的灌木,有缠绕在树上的藤蔓,有苔  薛和地衣,还有很多死掉的树。你能不能说,只要高大的乔木,  其他的那些都不要呢?不能。如果你不接受生态系统中的多样性,  这个生态系统就会死掉。即使是森林中那些看起来又脏又乱的枯  枝败叶,那些横七竖八的死掉的树,也是有用的:它们为小动物  提供了容身之地,为土壤增加了肥力。

东栅、西栅、南栅、北栅,就像是一场戏剧中先后出场、互  相呼应的4  位角色。东栅像是一个出去探路的人,而西栅很像是  一个修路的人。南栅在路边开了一个饭馆,方便过往的行人,它  像是一个利用了公路的人。北栅轻易不到公路上走,但它在山上  护林。护林就是护路。山上不发洪水,道路就不会被冲垮,北栅  实际上像是一个保护公路的人,也可以成为一个潜在的探路者,  或是利用公路的人。在乌镇模式里,探路者、修路者、用路者、  护路者,缺一不可,而且相互协作,不断转化。

理解了乌镇模式,你才能理解中国。正如乌镇的成功不是规  模的扩张就能解释的,中国的成功也不能仅仅用规模优势来解释。

从乌镇这个“玩具模型”回到对中国经济的解释,我们能够  看到:先要有一个探路者。这个探路者去做试点,可能成功,也  可能失败。这个探路者有时候是地方政府,有时候是某个职能部  门,也有时候是企业。然后,要有提供基础设施的修路者。在大  多数时候,基础设施的提供要依靠政府和企业的合作,有时候政  府的分量更重,有时候企业的分量更重。接着,要有利用这些基  础设施的人。无论是在路上跑汽车的,还是在路边做买卖的,都  在利用修好的道路。政府、企业、个人都可以在已有的基础设施  的平台上,尝试各种新生事物。最后,还要有护路的、护山的。  虽说探路和修路都很重要,但生态系统更重要,总要有人守候,  总要留有余地。允许存在适当的空余,才能保证整个体系更有韧  性,更能抵抗猝然降临的风险。

乌镇模式告诉我们:规模效应很重要,而规模效应背后的  “复杂红利”更重要。环境越复杂,变化速度越快。乌镇模式告诉  我们:中国的经济发展,靠的不是一个标准的公式,而是一个共  生共荣的生态系统。正是由于中国的经济环境变化太快,所以新  物种形成的速度也随之加快。

在复杂红利背后,隐藏着一种演化算法。这是中国经济发展  的底层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