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登憧憬着未来。未来似乎注定辉煌,但仍看不到一点微光。
增永回味着过去。过去原本像是到期就能兑付的汇票,到头 来却发现是一张找不到借款人的欠条。
春晖掂量着现在。现在变得更加变幻莫测,仿佛在高速公路 上突然撞进了团雾,瞬间失去了方向。
他们都一样迷茫。
如果用一个关键词描述2018年,那应该是:恐慌。
在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愈演愈烈,超过了人们的想象。坏 消息接踵而至:美国对中国进口的600亿美元产品加征关税;美 国下令禁止向中兴通讯出售产品;美国又宣布对500亿美元中国 进口商品加征25%的关稅;特朗普再度加码,宣布对2 000亿美 元中国产品加征10%的关税,随后又上调为25%。不仅如此,中 美关系急转直下,反对中国成了在美国的新“政治正确”,几乎没 有人敢为中国说话。中美会脱钩吗?会有一场新的冷战吗?没有 人知道。
经济增长下滑。2018年中国的经济增长率为6.6%,这是过去 10年来的最低纪录。资金链条断裂、经营成本上涨、政策前景不 明朗,这让很多民营企业感到悲观。
事实证明,这都是过度恐慌。我去年讲过,不能低估特朗普 打赢一场贸易战的决心和能量,但不能高估他的战略判断力和执 行力。我也讲过,影响中国经济发展的三个慢变量是工业化、城 市化和技术进步,循着这三个慢变量,我们看到中国经济这棵大 树仍然在抽枝发芽,不断涌现出新的变化。换一个角度思考,即 使中国经济增速下降到6%,但由于基数扩大了,保守估计,如今 6%的增速创造出来的GDP也大大超过2009年10%的增速。$我 讲过,慢变量是一旦打开就没有办法合上的趋势。中国还会退回 到计划体制吗?那是不可想象的。
如果用一个关键词描述2019年,那应该是:迷茫。
2019年,我们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好消息,什么是坏消息。
虽然2019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选出其中的两件事,就能大 致把握这一年的脉络。这两件事,一件是华为制裁,另一件是香 港事件。
2019年,贸易摩擦仍然硝烟未散,美国瞄上了华为。2018 年12月1日,华为首席财务官、华为创始人任正非的女儿孟晚 舟在加拿大温哥华机场转机的时候被捕。美国向加拿大提出引渡 孟晚舟的要求。2019年5月,华为被美国商务部列入限制进口的 “实体清单”,理由是可能造成国家安全问题,华为则否认自己的 通信设备有任何后门。但是,3 个月后,华为推出了鸿蒙操作系 统,作为安卓系统一旦断供的备胎。事后来看,会不会恰恰是美 国的贸易封锁,反过来加速了中国的技术升级呢?
华为事件之后,很多专家指出要加强自主研发,大量资金涌 入芯片行业。但是,这会不会造成重复建设呢?会不会出现骗取 国家资金支持的丑闻呢?如果芯片技术不再是未来主导产业发展 的核心技术呢?如果技术本身构建不出整个产业的生态系统呢? 华为董事长任正非接受美联社采访时讲道:“从5G到核心网一系 列产品,华为完全不依赖美国也能生存得很好。” 3 这句话讲得非 常硬气。的确,中国的发展已经不再受制于某一个国外的企业, 某一个国外的政府,但是,离开了全球供应链,中国还能做得优 秀吗?在全球供应链未来的变化之中,中国的地位是会上升,还 是会下降呢?
2019年夏天,香港出现了示威游行,然后,示威游行演变成 街头暴力。为什么在中国的实力日益壮大、国际地位空前提高、 人民自信心逐步上升的时候,反而会出现离心离德的暴力乱港事 件呢?香港人到底觉得缺少了什么?香港机场和地铁多次被迫关 闭,零售业和旅游业受到的冲击比2003年遭遇SARS (非典型肺 炎)疫情时还要严重,有人甚至担心香港的国际金融中心地位一 去不复返了。香港人最终会失去什么?
中央政府一直保持了极为克制的态度,绝大部分中国人对嚣 张狂妄的暴徒都感到无比反感。身穿黑衣,戴着头盔,蒙着脸, 拿着雨伞,挥舞着美国和英国国旗的所谓“勇武派”,还有一批 号称跟他们“永不割席”的支持者,阻断交通、占领机场、破坏 公共设施。越来越多的人看清楚了他们的立场一一这哪里是在追 求民主和自由。没有愿景、没有纲领、对政治无知、对历史无感、 没有更高的道德追求,甚至不懂得克制人性中隐藏的恶,这一代 示威者的水平,刷新了新的底线。但是,我们也能够看到,香港 局势至今还在可控范围之内。随着问题的暴露,我们逐渐能清楚 地看到各方的身份、背后的博弈、事实的真相。就像一位网友所 说的:“香港事件必定载入历史,它还能帮助我们从更立体的、横 纵向结合的维度看待我们国家的发展,甚至人类社会这样更宏观 的主题。” °
于是,华为不倒,香港不乱,会成为理解中国命运的两个切 入点。你会发现,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好消息有时候可能是坏 消息,坏消息有时候可能是好消息。
我再举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还是要提到贸易摩擦。细心的 观察者发现,中美贸易摩擦到了今日,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节奏: 凡是美国提出出人意料的新的要挟,市场上一片恐慌的时候,反 而是建仓的时候,因为要不了多久,特朗普就会把口气放缓;凡 是中美之间似乎要达成协议,市场上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反而是 出仓的时候,因为要不了多久,美国一定会在另外的地方找磴儿, 带来新的恐慌。
另一个例子和2019年最热门的另一个话题有关,那就是消费 下沉。据说中国有十几亿人没有坐过飞机,五亿人还没用过马桶。 这是个好消息吗?这是否意味着未来市场潜力巨大?如果真是这 样,那么你同样可以讲,中国有十几亿人没有买过LV (路易•威 登)的包,没有买过私人飞机一一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者,这 是个坏消息?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高估了中国的市场潜力?居民 收入增速还在下降,沉重的房贷压力让很多年轻人无力承受,收 入差距仍然不断拉大,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期待中国居民的消 费能力迅速提高?但是环顾世界,到哪里能找到一个像中国这样 规模巨大、增长迅猛的消费市场呢?
到了 2019年,历史的河流突然变得湍急,绕过一个弯,忽然 飞流直下,跌落山崖。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礁石嶙 峋。那些对历史缺乏敬畏的人,可能会撞上暗礁,粉身碎骨。有 些站在岸边看热闹的人,也可能被卷入浪涛,再也回不来了。历 史从来不分对错,如果你把视野拉得足够长,历史也不分善恶。 历史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情感、行为形成的合力,这种合力反过来 又会作用于我们每一个人。5
你其实知道这些,但你并不在意。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上班、带孩子、照顾老人。你觉得历史就像一团野火,只要不靠 近,它就不会烧到自己。你错了。除了极少数与世隔绝的人,我 们都无法逃避历史的洪流。你在意不在意历史并不重要,历史不 会豁免你的命运,也不会豁免你的伴侣、你的孩子的命运。就像 城里突然停电了,除非你是那个在山顶的茅屋里看星星的隐士, 否则,你住在东城还是西城,你住在别墅区还是棚户区,都不重 要。黑暗会在一瞬间吞噬整个城市。
你说,这不公平。
历史什么时候说过要公平?
为什么过去看起来熟悉而温顺的历史,如今突然变得不可 捉摸?
历史还是历史,但我们的认知模式出了问题。我们进入了一 个“新盲人摸象时代”。旧的盲人摸象故事告诉我们,一群盲人想 知道大象长什么样子,他们有的摸大象的鼻子,有的摸大象的腿, 有的摸大象的尾巴,每个人都没有办法感知真实的大象。我一直 觉得,这个寓言故事是对盲人的侮辱。一个盲人,正是因为知道 自己看不见,才一定会懂得谦卑,不敢妄自尊大。他虽然看不见 大象,但会虚心地问明眼人。那么,如果是一群明眼人呢?他们 自恃有眼,可能会变得非常傲慢。我所说的“新盲人摸象时代”, 讲的就是明眼人反而不如盲人看得更清楚的故事。
明眼人为什么看不清楚大象呢?第一个原因可能是:大象变 大了。想象一下,如果大象突然变大了,大得高入云端,超出了 一个普通人的视野,这个普通人可能还会自负地认为,自己能够 看得清的那4 条腿就是大象的全貌。再假如,由于这头大象变得 太大,绕着它走一圈需要很长时间,很多懒惰的人就会只从自己
所在的位置去看。那么,站在大象面前的人和站在大象背后的人 都会以为自己看到的才是真相。
我在去年的《变量》中讲到圈层社会的出现。今年,我们更 为明显地感受到圈层对认知固化的负面影响。隔着一条河,我们 的认知可能就不一样。那么,如果隔着一道海峡,甚至隔着太平 洋呢?我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不同的阶层、不同的族群、不同 的年龄,彼此间的认知差异越来越大。我们在2019年发现的另一 个有趣的现象是,底层的人比高层的人看得更准,钱少的人比钱 多的人看得更准,读书少的人比读书多的人看得更准,墙里的人 比墙外的人看得更准。为什么会这样呢?或许,就是因为底层的 人、钱少的人、读书少的人、墙里的人更知道自己的局限性,他 们就像盲人一样更为谦卑,而高层的人、钱多的人、读书多的人、 墙外的人,更容易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和偏见,更容易被蒙蔽 双眼。
明眼人之所以看不清楚大象,第二个原因可能是:大象变化 了。或许,大象到了海里;或许,大象到了树上;或许,大象学 会飞了;或许,大象已经演化成一种全新的物种,但我们对这种 新的物种一无所知。你的眼光决定了你能看到的事物。我们现在 面对的挑战不是天气的变化,而是气候的变化。
环境的巨变会带来物种的变化。比如,在距今约365亿年 的晚泥盆纪至早石炭纪之际,出现了一次物种大灭绝,80%以上 的海洋物种灭绝。那么,如果你回到当时的现场,你会看到什 么?你会看到一群一群死掉的鱼的尸体,还是会看到第一条上岸 的鱼?
近些年来,我的很多博学的朋友、成功的朋友都在感慨,这 个世界错了。我们过去熟悉的那个世界不复存在了。2008年金融 危机动摇了我们对市场经济的理解;2016年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 改变了我们对西方民主制度的理解;互联网重新定义了新闻;人 工智能将重新定义工作。我们原本接受的教育,无法帮我们认识 这个世界出现的新动向。其实,这个世界不是错了,而是变了。 据说,丘吉尔曾经嘲笑凯恩斯,说他总是改变自己的观点。凯恩 斯反唇相讥说:“是的,事实改变之后,我的观点也会改变。那 么,您呢?先生!”
事实改变之后,我们的观点必须改变。
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开头当属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篇。 《百年孤独》的第一句话是:“许多年以后,奥雷良诺・布恩迪亚 上校面对着行刑队时,准会想起他爹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多年前 的下午。”其实,更“牛”的是其后的一句话:“那时,世界太新, 很多东西都还没有名字,要提到时得用手指来指指点点。” 6
这个世界太新,我们还在用手指来指指点点,而且,我们还 在用别人的手指去指指点点。
欢迎来到一个万物需要重新命名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