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初，在得到大学春季开学典礼上，我发布了本年度的 调研主题：寻找中国经济的基本盘。
这个基本盘是汇集了我们的传统优势、制度基础、资源禀赋, 同时又能前瞻性地把握未来格局的一个集成系统，是中国经济的 操作系统，更是一个复杂而又生机勃勃的生态系统。如果这个基 本盘还在成长，那中国经济就会继续成长；如果这个基本盘已经 显出颓势，那中国经济就很可能会失去未来的增长前景。
按照我的理解，基本盘，就是失去了之后还能拥有的东西。
这看起来有点令人费解。我先来讲另一个道理。德国物理学 家海森伯曾经说过，教育中真正有用的东西是你忘记了之后还能 记得的东西。为什么这么说呢？请你想一想当年上学的时候，语 文老师会要求你把课文都背下来，比如《荷塘月色》《海燕》。那 么，你现在还能把这些课文背岀来吗？估计不能。但是，为什么 你现在读书写字，一点障碍都没有呢？因为你不需要把所有东西 都永远记住，你只需要记住最有用、最常用的东西。
一个国家不可能什么时候都有好运气。我们会遇到经济低迷、 保护主义、技术变革、贫富差距等挑战。当我们去审视中国经济 的基本盘时，就要去问，假如我们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东西，失去 了那些我们觉得是优势的东西，或是我们觉得很熟悉的东西，会 怎么样呢？
比如，如果我们的教育失败了，会怎么样呢？我在2019年调 研的第一个题目就是：教育。我会在第二章《南墙效应》中报告 我的观察。你会看到，这一代父母在子女教育问题上变得无比焦 虑，而这种军备竞赛式的教育投资很可能是得不偿失的。如果你 不是把教育的目标放在考上哪个大学，而是放在如何帮助孩子过 好自己的一生，甚至如果你曾经考虑过，自己的孩子长大之后会 怎么教育他们的孩子，那么你就会发现，很多我们应该重视的东 西并没有受到重视，而有一些东西被过分看重了。一旦形成社会 风气，这就成了一种很难走出来的囚徒困境。但是，凡是不可持 续的东西都不会持续。我对教育的预言是，在未来20年会爆发一 场教育革命：下一代父母会抛弃这一代父母的育儿理念。这是南 墙效应在发挥作用：今天我们遇到的层出不穷、看似无解的教育 问题，会在未来改变教育的模式。今天的应试教育，会像我在本 书中讲到的一个小姑娘熹熹那样：你越是不让她打游戏，她就越 要打游戏；如果你敞开了让她打游戏，她反而会戒掉打游戏的瘾。 在第二章里，我也会介绍在边缘地带发生的教育变革：成都的先 锋学校、公益性的百年职校，以及汤敏老师的支教工作。或许这 些不走宽门、只走窄门的教育实践，能够给你带来启发。我在第 二章讲的是演化算法中的一个“试错”案例。
比如，如果我们的年轻人想法变了，会怎么样呢？我在2019 年调研的第二个题目是：组织。我会在第三章《代际革命》中报 告我的观察。你会看到，90后和00后的年轻人，在很多想法上 迥异于60后、70后和80后。60后到80后大体上是一代人，这 是经历了经济高速增长的一代。这一代人的驱动力是“贫穷动 力”，也就是说，如果你不努力工作，就赚不到钱，家人就过不上 体面的生活。90后和00后已经感受不到生存的压力。年青一代 的驱动力是“嗨动力”，也就是说，什么东西很“嗨”，我才会有 兴趣去做。贫穷动力的燃点很低，但嗨动力的燃点很高。我会在 第三章带你去看，为什么码农不愿意接受互联网公司的“996工 作制”（从早上9点工作到晚上9点，一周工作6天），却会投入 莫大的激情去搞一个杨超越编程大赛；为什么年轻人讨厌科层制、 KPI （关键绩效指标）、打卡，他们自己的“饭圈”却有着严格的 科层制和KPI考核，不仅要每天打卡，还没人发钱。我也会讲到， 这种变化会带来一场代际革命。我们的员工、顾客和子女，越来 越多的人都会站到代沟的另一边悬崖上。这会对组织管理带来严 峻的挑战。我在第三章讲的是演化算法中的一个“突变”案例。
比如，如果我们过去熟悉的市场没有了，会怎么样呢？我在 2019年调研的第三个题目是：市场。我会在第四章《苟且红利》 中报告我的观察。你会看到，中国经济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断裂带： 一方面是强大的生产能力，另一方面是旺盛的消费能力，但这两 种力量之间缺少一座桥梁。我们在2019年调研了中国的很多小 镇，这些其貌不扬的小镇往往是某个产品或者某个产业在全国甚 至全球的生产基地。在这些小镇，我们也能看到普通的百姓对美 好生活的向往。或许人民群众还没有做好准备去享受90分的奢侈 品，但是人民群众已经严重不满足于消费50分的不及格产品。他 们强烈要求消费至少能打80分的高性价比产品。为什么在生产和 消费之间会出现这道鸿沟？我在第四章为你分析了流通环节的问 题，也为你指出了解决问题的一个思路。我讲到了 “苟且红利”， 也就是说，只要你比别人多付出一点努力，把产品做得更精益求 精，少想一些花招，少走一些捷径，“扎硬寨，打呆仗”，就会轻 松地淘汰掉数不清的“苟且者”。谁能消灭掉的苟且者越多，谁的 市场机会就会越大。这个机会窗口会很短暂，或许在5年之内， 大部分苟且者就会被消灭掉。我在第四章讲的是演化算法中的一 个“适应”案例。
比如，如果我们的外部环境恶化了，会怎么样呢？我在2019 年调研的第四个题目是：生产。我会在第五章《互信网》中报告 我的观察。你会看到，虽然中国企业遇到了贸易保护主义的围 追堵截，但只要它们能够维持自己在全球供应链中的地位，就不 会被市场抛弃。我们的研究表明，在技术水平处于中等甚至中 等偏上的产品类别中，中国在全球供应链中的优势跟其他新兴市 场——比如越南、印度、墨西哥等相比，不仅没有缩减，反而进 一步扩大了。这说明，中国的制造业不是对外迁移，而是对外扩 张。这就是全球供应链的力量。我也会讲到，其实全球供应链不 是一条链，它已经变成了一张网，这张网将越来越依赖于彼此之 间的信任。全球化的发展，从“互联网”到“互利网”，又要从 “互利网”演变为“互信网”。对国家而言，这意味着要更好地保 护本国的经济生态系统，但对企业来讲，中国必须诞生一批真正 的跨国公司。在我看来，这个变化已经到来，未来已经发生。我 在第五章讲的是演化算法中的一个“协作”案例。
比如，如果我们技术进步的后发优势没有了，会怎么样呢？ 我在2019年调研的第五个题目是：技术。我会在第六章《混搭时 代》中报告我的观察。我在去年的《变量》中讲到了流水线的故 事。我讲到，导致美国汽车工业兴起的最关键的技术不是发动机， 而是流水线这样的“应用技术”；我也讲到，流水线只能出现在 美国，它是被美国的市场性格塑造的。。在本书中，我会接着讲 丰田重新定义流水线的故事。中国的很多企业也将像丰田当年做 的一样，重新定义制造业，重新定义互联网，甚至重新定义新技 术革命。为了了解未来，我们反而需要请历史站在前面。回顾中 国的技术进步，你会看到原有的工业和技术基础发生了溢出效应， 曾经引进的国外技术已经融入中国市场的血脉，而庞大、快速变 化的市场不断刺激着技术进步。我们能看到：规模决定触角，触 角决定反应速度。这是包括华为在内的很多中国企业的成功秘诀。 我会在第六章为你讲述从军用走向民用的航天业，从引进到自主 开发的航空业，来中国研发机器人的日本科学家，以及华为的员 工如何理解企业的狼性文化。我在第六章讲的是演化算法中的一 个“混搭”案例。
教育、组织、市场、生产和技术，分别讲的是小趋势背后的 5 种人——年轻人、接班人、沉默的大多数、隐形冠军和技术探 路者，也分别对应着演化算法中的 5 个案例——试错、突变、适 应、协作和混搭。理解了演化算法，你仍然无法预知未来，你无 法提前知道未来的技术演进、产业演进路径。你想先知道答案， 然后选边站队，这是不可能的。那该怎么办？你只能边走边看， 适应外部环境的变化。海里的水多，我们就当鱼，待在水里；海 水退潮了，我们就上岸去，把自己进化成两栖动物。
所以你要问自己的问题，不是我怎么样才能成为森林中最高 的那棵树。你要问自己的问题应该是：我怎么才能在森林中找到 最适合自己的“生态位”？ 一个生物在生态系统中能够利用的各种 资源的总和，我们把它叫作“生态位的宽度”。那么，你在中国经 济这个生态系统中的生态位有多宽呢？
潮水退后，真正的价值才会浮出水面。中国经济需要审视什 么是自己的基本盘，每个企业，每个人，同样要审视什么是自己 的基本盘。你的未来，不取决于你长得多快，而取决于你的根有 多深。
注释
1源自毛泽东创作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一词。转引自《毛泽东年谱( 1949-1976 ) 》第五卷，中央文献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531 页。
2估算方法大致如下：假设 2019 年 GDP 增长率为 6%, 当然很可能不止 6% 。 6% 的 GDP 增长率是实际增速，假设 GDP 平减指数为 2%, 那么名义增长率为 8%0 同理， 2018 年实际 GDP 增速是 6.6%, 估算出的名义 GDP 增速是 9.7% 。再根据 2018 年的名义 GDP 可得 2019 年的名义 GDP 是 97.2 万亿，当年的增量是 7.2 万亿。用 7.2 万亿去倒推过去历年对应的增 速，也就是过去每年要增长多少，增量部分才能是 7.2 万亿。对应到 2009 年，当年的名 义增速应该达到 25%, 事实上， 2009 年真实的名义增速是 9.2% 。
3 AP News, In his words： Huawei CEO says company will not be crushed, https ： // apnews . com/143d9f0e99el4e41b74587093c0618cf.
4 兔主席：《人民的历史选择》， https://mp.weixin.qq.eom/s/09ZcsODihI96wY32173f6A 。
5这一段观点受到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的作者)的启发。参 见 Yuval Noah Harari, 21 Lessons for the 2JS, Century, Jonatha n Cape, 2018.
6〔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黄锦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9 年版。
7 阿甘叔：《乌镇是假的》， https://mp.weixin.qq.eom/s/q-H4GcKm4btLScwTQoyiYQo
8感谢浙江大学王立铭教授提供的观点。
9何帆：《先放一把火》，中信出版社 2015 年版。
1 何帆：《变量：看见中国社会小趋势》，中信出版社 2019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