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旁边的那位乘客非常奇怪。大高个儿，年轻小伙，不 是倒三角形的体型，看来不是运动员。一身黑衣，戴帽子，戴口 罩，只露出眼睛。
下飞机的时候，我第一个出舱门，他跟在我的后面。刚过廊 桥，就有两个不知躲在哪里的女孩跳了出来，端着带长焦镜头的 照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吓我一跳。转头看看，她们拍的是那 个黑衣男孩。我朝前走，那个黑衣男孩也朝前走。走不了几步， 就有几个像狙击手一样隐藏在各个角落里的女孩，先在远处拍照， 再围过来。黑衣男孩走在自动步道上，身边跟着一个助理。有粉 丝问他话，他会轻声回答，但走得很快，行色匆匆。
到了取行李的转盘处，呼啦啦一大群年轻人围拢过来。
八字刘海空气刘海大波浪长发辛芷蕾短发烫发马尾辫黑头发 脏橘色染发茶青色染发纽约洋基队棒球帽红色猫耳灯牌黑色口罩 白色口罩睫毛膏浓眼妆圣罗兰12号口红魅可小辣椒口红欧莱雅唇 釉宽松卫衣査拉下来把短裤都盖住冠军T恤长款衬衫浑圆的肩膀 手臂上的刺青蓝色杂边牛仔裤森系米色百褶裙双肩背帆布包斜挎 小手包佳能相机尼康相机vivo华为苹果手机拖鞋休闲板鞋运动鞋 白色短袜长筒黑袜……几十个乃至上百个女孩在那里，夹杂着几 个羞涩的男孩。这些热情似火的小蓿蕾，蹦蹦跳跳地尖叫，跑来 跑去。
一个斜挎相机的女孩走过来，把一个白色手提袋塞到黑衣男 孩的手里。那个男孩的助理眼疾手快，把手提袋接了过去。她孤 单地站在那里，看着他随人群朝外走去。
我问她：“他是谁啊？ ”
那个女孩的眼睛都没有转动：“他是一个伤了我心的人。”
这是我和成群的饭圈女孩的一次最近距离的接触。到现在为 止，我也不知道她们追的偶像是谁。其实无所谓，偶像只是命题 作文的题目，饭圈女孩才是正文。
说实话，我这一年的调研，最不顺畅的就是对饭圈女孩的采 访。她们说的名字我从未听过，她们用的术语我完全不懂。她们 经常会先说不接受采访，好不容易约到，又很有防御性。有几个 饭圈女孩不见面，也不发语音，只能打字交流。打字过程中，我 问一句，她们答一句。她们给我最多的两个答案是“无”和“没 有”——这样的对话随时可能被终结。她们说的话我不敢都信， 因为明显能听出来她们很会“打太极”，很会维护自己的“爱豆” （idol,也就是偶像）。她们提起圈子里的事情，能听出来过去有过 不愉快的经历，但就是不想说。好不容易采访完，我问她们，有 什么是我在书里不能写的。她们说：“不要提我的名字，真名和化 名都不要提，不要说我粉的是谁，不要说我给他送过什么东西。”
那我还能写什么呢？
有好心的朋友劝我：何老师，你最好不要写饭圈。他们太疯 狂了，一句话说得不中听，你的新书发布会就要被他们砸烂了。
哦，那一定很刺激。
澄清一点：尽管我在调研中采访的多数是饭圈女孩，但并不 是说饭圈中人都是女生。进入饭圈，你就会意识到人们对粉丝的 刻板印象是错误的。我们还采访了 30多岁的技术男、清华大学的 哲学硕士、海外留学生、初中生和小学生。同时，还需要澄清一 点：并不是说年轻人都在饭圈之中，属于年轻人的世界很多，饭 圈只是其中的一个。B站、快手、小红书、电竞、音乐节，到处 都能看到年轻人。
我之所以向你描述饭圈，是因为这是年轻人的一个小趋势。 在这个小趋势中，我们发现了一些属于年轻人的特质，这些特质 将会影响到中国社会未来的变化。饭圈女孩给我留下最深的三个 印象是：她们是具有强大组织能力的“行动派”；她们是颠覆了 爱豆与粉丝关系的“翻唱者”；她们是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部 落人”。
先来看第一个特点：饭圈女孩是具有强大组织能力的“行 动派”。
一旦你加入饭圈，就会发现每天有干不完的事情。饭圈的运 营和互联网运营的思路很相似，大体上可以分为内容运营、用户 运营和活动运营。在内容运营方面，一般会设置专门的资讯组， 追踪爱豆的行动足迹，打捞跟爱豆相关的观点评论，到国外网站 “深扒”，甚至还有人专门将爱豆的各类信息翻译成各种语言，进 行世界范围的宣传。在用户运营方面，需要组织粉丝们为爱豆打 榜和投票，同时还要“反黑” ，也就是专门消除网络上针对爱豆的 负面言论。活动运营主要是做线上和线下的应援。就拿应援活动 的准备流程来说吧，先要把人凑起来，拉群、分组、制订完整的 活动方案。应援的前一天要去现场踩点，物资入场。现场工作组 分为线上负责人、线上联络人、线下统筹、专门负责发门票的小 组、应援物资发放组、灯牌租借组、现场秩序维护组、场内应援 组、后勤组、特别组，等等。
杨超越的全国粉丝会直接在微博上公开了组织架构：净化、 打投、反黑、控评、网宣、轮博，令人眼花缭乱。有全国粉丝会， 也有地方站。2019 年春季，杨超越全国粉丝会组织了一场演唱会 门票的团购，中间出了点差错，很多粉丝没有拿到票，憋了一肚 子怨气。在粉丝们的压力下，出现了 “国会改选 ” ，也就是全国粉 丝会的换届。大学女生楠木成了 “新国会”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这位 19 岁的姑娘开始独当一面，这是一种在现实生活中很难遇 到的锻炼机会。举手投足之间，楠木仍然像个孩子，对世事保持 着新鲜感，有一点成长就会感觉边际效益很大。但经过这番磨炼， 能感觉到，她已经俨然像一位 “大佬”, 虽然接了一个跟自己年龄 不符的复杂的摊子，她却还能保持云淡风轻的气质。
这是一种很魔幻的现象。理想青年鄙视追星青年，但理想青 年只会谈信仰，追星青年却有着从实战中锻炼出来的行动能力和 执行能力。在江湖风雨中经受了锻炼，追星青年反而生长出一种 理想青年所没有的笃定和坚持。
接着看第二个特点：饭圈女孩是颠覆了爱豆与粉丝关系的 “翻唱者”。
粉丝和爱豆的关系已经跟过去很不一样。我们年轻的时候也 喜欢过歌星、影星。比如，我喜欢过罗大佑、李宗盛。罗大佑会 因为我喜欢他而改变自己的风格吗？不会的，他知道我喜欢的就 是他坚持自己独特的风格。现在的爱豆呢？他们会偷偷地混在粉 丝的线上社群里，听他们如何议论自己。
歌星薛之谦的一位女粉丝自称“梅爷”，四川姑娘，肤色略 黑，面目开阔。梅爷说，薛之谦就会跑到粉丝的群里偷窥。
“你怎么知道他偷窥？”
梅爷说：“你看他发的微博就知道了。我们说他胖了，他就会 去减肥，而且在微博里说，你们说我胖了，让你们看看我到底胖 不胖。我们说黄头发不好看，他下一次出场的时候，可能就会染 回黑色。我们在群里催他出新歌，他就发微博说，你们催也没用， 我就是不出。”
饭圈女孩是一个新的物种。乍看起来，她们好像是一群没有 主见、浑浑噩噩的“脑残粉”，其实，她们更在意的不是追星，而 是自我的表达。她们不是单纯的观众和听众，她们更像是一群借 爱豆的酒杯，浇自己块垒的“翻唱者”。
美国学者亨利•詹金斯在1992年出版过一部研究电视粉丝 的著作《文本盗猎者》。了詹金斯说，粉丝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秘密 社团。他观察了包括《星际迷航》在内的热门电视剧的狂热粉丝， 发现这些粉丝会攫取原作品中的材料进行二度创作。詹金斯称之 为“文本盗猎”。“文本盗猎”是一种来自边缘的对话语权的挑战， 也是年轻人在精神世界对现实生活的反叛。在饭圈文化中，我们 也能看到，粉丝们个个都是“段子手”，创作出了大量的表情包。 在E站上有无数“鬼畜”视频和“弹幕”。解构就是创作，恶搞就 是表达。
乍看起来，饭圈女孩不过是资本方设好了一个陷阱，让这些 懵懂无知的年轻人掏钱，悄悄地把他们的钱全部榨干。但仔细观 察，你会发现粉丝和资本方、经纪人有着一种内在的竞争和对抗。 全媒派曾经做过一篇题为《粉丝即经纪》的报道。*在饭圈女孩看 来，爱豆的成功与荣耀都要归于粉丝。爱豆和粉丝，不再是一个 高高在上、一个匍匐在下的关系，相反，这是一种共生共荣的关 系。饭圈女孩认为，她们在与爱豆的关系中所扮演的是养育爱豆 的角色。
这又是一种很魔幻的现象。当日常生活变得越来越暗淡无光 时，饭圈女孩成了保持激情与活力的抵抗先锋。在一个社会阶层 越来越固化的时代，饭圈女孩追求的是平等和参与。爱豆的魅力 不仅仅在于个人的实力，更多地在于他们和粉丝之间互动的能力。 路人转粉，可能在一瞬间，粉转黑，也可能在一瞬间。从一个粉 丝群“爬墙”到另一个粉丝群，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再来看第三个特点：饭圈女孩是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部 落人”。
我来普及两个饭圈界的术语。一个是“圈地自萌”，一个是 “粉随爱豆”。“圈地自萌”讲的是，一群有着相似爱好的年轻人 自己画地为界，形成一个小圈子，自己玩自己的。这个术语刻画 了饭圈界的圈子化。“粉随爱豆”讲的是爱豆什么样，粉丝就什么 样。这个术语刻画了饭圈社群内部的同质化。饭圈江湖中时时刻 刻都有血雨腥风。江湖就有江湖的规矩，有很多不成文的“饭圈 逻辑”。比如，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事情会伤害谁的感情之 类的。不愿意跟我们多谈的饭圈女孩承认，自己曾经被“反黑组 出道”（就是被反黑组挂起来骂），所以言行特别谨慎，尤其怕被 公开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再“出道” 一次。
于是我们看到，饭圈女孩自发地形成了很多越来越同质化的 小圈子。在这里，她们能够找到归属和认同。饭圈的组织严密程 度会超出你的想象，她们有自己的筛选机制。社区的边界虽然无 形，但一旦越过边界，你马上能感受到冰火两重天。加入这个群 体之后，个体的力量突然被放大，但个体的差异也随之被抹杀。 任何异于群体的言论都不被容忍：你会被踢出群、开除粉籍。
饭圈女孩最在意的是让自己的爱豆获得更高的人气。而事 实上，很多爱豆的人设相近、路线相似。于是，就会出现资源的 争夺。一方面，饭圈女孩要维护自己的爱豆，她们有一种莫名的 道德优越感，而且会努力维持这种优越感。于是，她们更热心地 帮爱豆一起做公益活动。另一方面，她们又需要散布对手明星的 “黑料”，降低对手明星的人气。于是，原本非常流行的明星之间 的“互撕”，转而变成粉丝之间的大战。饭圈女孩对很多微小的矛 盾都会极其敏感。本来是茶杯里的风暴，瞬间就会变成网络世界 中的海啸。
这还是一种很魔幻的感觉。在整个世界可以变得无限开放之 后，年轻人的选择反而是退回到更为狭小的空间。这是因为，他 们知道，外边的世界充满了混乱，离他们抱团取暖的圈子越远， 这样的混乱就越多。
2019年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很魔幻，其魔幻程度超出了我们的 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