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两岸




2019年夏季,一股风来自无名的深渊,盘旋在香港的上空。

这股风是阴郁的,她推着大团大团的乌云,揉过来,搓过去,试  图挤出丰沛的雨水,滋润这个煥热的夏天。这股风是不安的,她  走动的时候很莽撞,不小心撞倒了东西,弄出巨大的声响,自己  把自己吓一跳。她从高楼中刮过,刀锋般的高楼,把狭窄的天空  划出一道道伤口。她顺着高楼之间的峡谷,躲过玻璃幕墙上光怪  陆离的反光,在曲曲折折、走走停停的半山电梯上轻轻拂过,扶  摇而上,一直来到太平山顶。天色渐渐朦胧,远处隐隐透出玄层  中的霞光,渐次绽开的灯花汇聚成了璀璨的灯海。维多利亚港在  上演“幻彩咏香江”,灯光、激光、音乐、人潮。这股风不屑地把  头转过去:这个喧嚣蒸腾的城市,不过是一个氤氤幻象。她只把  目光放到更远:这就是天星,那是皇后,再远些是蓝屋,对岸有  西九,再过去是油麻地,方寸的土地。这股风等不及了,匆忙下  山。金钟太古广场铜锣湾希慎广场崇光百货尖沙咀海港城,巨型  冷气商场,没有四季,没有晴雨,不分昼夜,目眩神迷,她进不  去,也不愿意进。霓虹初上,欢场笙歌,芬域街谢斐道骆克道无  上装酒吧迪斯科夜总会,浓妆艳抹的风尘美学,她掩面疾驰而去。  这股风迅疾地朝北荡去,大角咀深水垛九龙塘,鸽笼般的唐楼,  屋顶伸出密密麻麻的“鱼骨天线”,走廊上晾的衣服还没有收,小  店士多茶餐厅药房面包房水果摊,车仔面猪肠粉豆腐花潮州粉果  泥瞅粥,藏在“德和烧味”楼上的春田花花幼稚园已经人去楼空,  如水夜色,烟尘人生。天黑透了,人也散去,这股风仍然走不出  巷子,如同被困在迷宫般没有希望。这风很执拗。她知道繁华已  逝,胜景不再,但依然带着孤傲和决绝。她连元朗顽强的围村、  坪洲空置的戏院、火炭废弃的厂房,甚至将军澳华人永远坟场里  寂寞的蔡元培墓都没有去过,没有沉重的历史感,没有澎湃的想  象力,没有对长久未来的打算,她所欣赏的风格永远如“九龙皇  帝”曾灶财的街头涂鸦:一遍一遍地写下幻觉中的族谱,不放过  宣告对哪怕一个小便池的主权,沉浸在那种自暴自弃的骄傲之中。  这股风越来越暴烈,她穿过地铁,在每个人的头顶呼啸,令每一  个进来的人面目模糊。地下深处,风在杀戮。闭路电视、售票机  被砸烂,满地都是玻璃碎片。街道上设置了路障,过往的汽车车  窗被砸,一个中年发胖的男子被一群人殴打,满头是血。燃烧弹  划出一道弧线。烈焰四处流窜。警察排成队列。人群不散。催泪  弹的白色烟雾弥漫,人们惊慌失措、奔来奔去。一张报纸,身上  印满了字,被风吹到空中。这张报纸有点怕,希望大风将它吹到  别处,但它的希望落了空。它掉进火焰中,瞬间化为灰烬。在离  开这个世界之前,它心里想: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此牺牲;这里  边应该有个理由,我不知道。这风中弥漫着荷尔蒙的味道。港男  港女,原本互相鄙视。港男指责港女拜金、自恋、刁蛮,港女指  责港男幼稚、无能、浮浅。他们“独舞疲倦,倦看苍生也倦,惧  怕中,葬身无情深渊”。隐约风中,还能嗅到自由主义者特有的  愤世嫉俗的酸味和白领阶层一贯的刻薄势利的臭味。财阀在云霄,  风在云的脚下。这股风感到深深的挫败,更加凄厉,更加哀怨。  机场数次被迫关闭,市面凋零,跑马场也关了。开往跑马场的双  层巴士,依然叮叮当当,慢悠悠地沿着光滑的轨道,穿过恍恍惚  惚的城市。“季节漂流,城市倒退”,扎纸坊漫画馆交易中心,一  幕幕画面闪过。灯火泛黄,寂寞散场。那些理想无处安置的人,  像惊惶的鸟群向着苍茫飞去。“如果真有废墟,这便是我自愿相伴  的瓦砾。”

有一句广东谚语,叫“打风不成三日雨”。如果台风登陆后没  有水,台风是没法存活的。如果台风没有正面登陆,一股邪气得  不到宣泄,反而会紧跟着持续下雨。人在做,天在看。太平山顶,  老衬亭旁,有一块嚕酚石,状如乌龟。据说,它每年都会从山顶  向山脚下爬一尺。多年之后,当它入海之时,也就是这座浮城陆  沉之日。

这风已感到疲惫,这风已彻底绝望。我们没有希望了。我们  没有希望了。我们没有希望了。今天很糟糕,往后的每一天只会  越来越糟糕,直到最糟糕的结局发生。1°

有个参加示威游行的香港年轻人录了一段视频,抱怨他们的  爸爸妈妈没有支持自己。他说,在现场的都是年轻人,几乎看不  到年长者。这是香港事件中最耐人寻味的一点:走上街头的有很  多都是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之后出生的年轻人。这让我想起英  国作家王尔德讲过的一句名言:“人生有两种不幸,一种是求之不  得,一种是求而得之。”在中国的国力越来越强大、经济越来越繁  荣的时候,反而爆发了香港危机。

我有时候非常感慨,隔着一条河,人们的认知居然就会有如  此巨大的差异。那么,河这边的年轻人又是怎么想的?在这次香  港危机中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一群原本不关心政治的饭圈  女孩,开始用她们自己的方式力挺中国。

这是彼此陌生的两群人偶然间的相遇。最开始,有几位艺  人在网上发表支持香港警察的言论,或是讽刺希拉里•克林顿对  中国的指指点点。这几位艺人先后受到香港青年的网络攻击,而  这些无力的网络攻击,不小心触发了一股强大的民间力量。饭圈  女孩最初只是为各自的爱豆撑腰,最后发现,还有一个最大的偶  像,那就是自己的祖国。她们把中国称为“阿中哥哥”。在她们的  心目中,阿中哥哥是一个长发飘逸、长着卡姿兰大眼睛、帅到像  从漫画书里直接走出来的美男子,或者用专业术语讲,就是“漫  撕男”。

在饭圈界,这一天被叫作“814  大团结”。原本互相争吵不休  的各家粉丝忽然尽弃前嫌,形成了一个粉丝圈。原来曾和她们水  火不容的帝吧男生,也就是一群  20  岁左右、精力旺盛、情绪高  昂、自觉三观奇正、喜欢嘲讽和鄙视一切的男孩子,也和她们站  在一起。在他们的背后,还有嘻哈歌手、二次元网友、电竞玩家,  甚至古风爱好者、华服爱好者,浩浩荡荡、锣鼓喧天。

饭圈女孩力挺阿中哥哥,让我们忽然意识到,原来我们最不  了解的就是自己身边最熟悉的、跟我们最亲密的人。很多人以为  年轻人的思想会受到网络“大V  ”的影响,错,这是一个人人都  能登台的时代,年轻人并不会对那些喜欢睥睨天下的名人多看一  眼。很多人以为年轻人的思想会受到境外势力的影响,错,这是  一个各自筑墙的世界,年轻人对墙外的世界已经没有太多的敬畏。  相反,他们发现,自己翻墙出去,又进入了另一个无形的意识形  态的牢笼。他们笑称,原来我们是去探狱了。很多人以为这样一  股强大的力量,只有国家力量才能号召和动员,错,这是一种实  实在在的草根声音,过去还是在“屈丝”中流行的亚文化,如今  已经用极快的速度变成了主流文化。

山并没有朝我们走过来,我们要朝山走过去。

请你注意一下,当饭圈女孩力挺中国的时候,用的语言不是  “祖国母亲,我们爱你”。她们说的是:“阿中哥哥现在只有我们  了。”这不是你所熟悉的偶像和粉丝之间的关系。在饭圈文化中,  粉丝的心态更像是一个投资人。大的粉丝觉得自己是大的投资人,  小的粉丝觉得自己是小的投资人。这些大大小小的投资人都觉得,  他们能够把一个项目从无到有地带出来。他们关心的不仅仅是这  个项目好不好,更关心的是能不能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回报。当然,  他们图的是比金钱更重要的情感的回报。他们也不再是孤芳自赏,  而是会努力地推介自己投资的项目。因为他们知道,买账的人越  多,这个项目的估值就会越高。

上一代人只是把自己当作祖国的打工仔,下一代人已经把自  己视为“阿中哥哥”的投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