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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脱颖而出




受到南非克鲁格金币旺销的鼓舞,美国于1986年开始铸造并出售自己的金币。它们很快成为美国最畅销的金币,并促进了美国金矿业的强势复苏。



1976年10月1日星期五,这是第94届美国国会参议院会议的最后一天。这一年是总统大选年,那天在与法国外交部长以及几位苏联高阶官员会面后,福特总统很快就开始了为期6天的竞选活动。众议院已经结束了会期,许多议员离开了驻地。

参议院也希望可以结束会期,但至少有一项议案,就算不是注定要被否决,也貌似陷入了僵局。这让参议员和工作人员直至午夜之后才能离去。自从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采用浮动货币体系以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仍在一套过时的规则下运作,特别是涉及在国际交易中仍使用黄金的规则。摆在参议院面前的议案将更新规则,使之与当年早些时候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牙买加举行的会议上其最大成员之间达成的协议相匹配。这似乎是一个明确的且相当受欢迎的计划;福特政府正在努力推动该议案,众议院在7月以超过二比一的优势通过了该议案。

但在参议院,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议案几乎被否决。共和党和民主党的参议员都为了表达更广泛的政治观点而欲将之搁置。参议院银行委员会主席、信奉自由主义的威斯康星州民主党人威廉·普罗克斯迈尔希望增加一些条款,以让美国公司参与阿拉伯国家抵制以色列的活动成为违法行为。北卡罗来纳州的共和党人杰西·赫尔姆斯希望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使用黄金施加额外的限制,并恢复那些在40多年前险些让罗斯福实施的黄金政策安排落空的旧条款:合同中的黄金条款。在长期的黄金禁令期间,支付金额与黄金挂钩的合同曾经很常见,但却不切实际,而且实际上是非法的。但是,由于如今美国人能够合法拥有黄金,并且黄金与美元脱钩,赫尔姆斯和许多其他人认为,不再有任何正当理由阻止人们制定黄金条款合同了(包括在债券发行或租赁/贷款协议中使用黄金条款)。此类合同对债权人具有潜在的吸引力,债权人可以放心,他们得到的还款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远远低于签订合同时的价值。在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由于通货膨胀率有时会达到两位数,如何不因此受损是美国民众切实的担忧。

赫尔姆斯的经济顾问霍华德·塞格马克在参议院的时候,有位青年助理来找塞格马克。有一个来自财政部的电话打到了衣帽间,想与参议员赫尔姆斯通话。塞格马克要接听电话吗?塞格马克只为赫尔姆斯工作了几个月,他不确定程序是怎样的,但他决定接电话。当他拿起电话时,另一端是气冲冲的财政部长威廉·西蒙。“他的语言非常粗鲁,”塞格马克回忆道,“满口脏话。”西蒙处境艰难,他计划在几天后前往马尼拉,参加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董事会的年度会议,他并不愿意两手空空赴会。西蒙试图施加压力:他表示他个人会感到尴尬,而美国参议院搁置这份涉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议案会令美国感到尴尬。塞格马克列出了想要获取赫尔姆斯支持的条件。“他(西蒙)说‘向我解释黄金条款是什么’。”塞格马克这样做了,西蒙说他不会阻止恢复黄金条款。这是赫尔姆斯的胜利,但却毫无用处:由于众议院会期已经结束,修改众议院议案、加上黄金条款为时已晚;任何关于黄金条款的立法都必须等到第95届国会。此外,福特有可能在未来一个月内的选举中落败,在这种情况下,西蒙将不再是财政部长,理论上,胜利将会消失。快速思考一番后,塞格马克告诉西蒙,如果吉米·卡特当选,西蒙应该在传达给继任者的提示中包括这一条:财政部应该支持恢复合同中的黄金条款。西蒙同意了,根据塞格马克的说法,“显然他信守了诺言”。

这是杰西·赫尔姆斯政治生涯的代表性故事。对于大多数公众来说,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共和党参议员赫尔姆斯30年来一直被称为“正义战士”,他为社会保守派所倡导的事业而战:反对堕胎、平权运动、妇女权利和同性恋权利。他的立法策略——以阻挠立法相威胁,拖延看似常规的司法和外交任命以达到政治目的——让几位总统感到头疼,特别是吉米·卡特和比尔·克林顿。他被封为“总会说‘不’的参议员”。赫尔姆斯顽固的政治观点有时甚至让那些通常与他意见一致的人感到尴尬,例如,他一直阻止联邦政府以马丁·路德·金之名设立一个纪念日。

鲜为人知的是,在20世纪70年代,赫尔姆斯在争取法律支持以提高黄金在美国经济生活中的影响力方面卓有成效。直到今天,即使赫尔姆斯的传记作家和官方网站,也基本上忽略了他曾大力倡导金本位。这值得注意,因为经济动荡的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代表了美国罗斯福政府之后金本位运动的巅峰,至少就其改变货币政策的实际可行性而言是如此(这与之政治上受欢迎程度相反)。由于通货膨胀和失业肆虐美国,再加上年度预算赤字开始经常超过1  000亿美元,共和党右翼的许多政客继续推动黄金作为解决经济问题的方案。成千上万的美国人现在拥有了黄金,而此前那些认为持有黄金属于个人自由的言论转为支持金本位(即便在理论上和实践中完全是另一码事)。鼓吹黄金有巨大作用的政治家不再处于边缘化地位。1980年罗纳德·里根的上台与西海岸地区以共和党为主的政治家浪潮相呼应——比如金鸡摆件案件的辩护律师保罗·拉克索尔特已成为内华达州的政治家,这些政治家特意将金本位与适用范围更宽泛的低税率、小政府议程捆绑在一起。在某些情况下,这些立法者与矿业利益集团关系密切,如爱达荷州的史蒂文·西姆斯。西姆斯在监管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的众议院分委会任职期间购买了白银期货,许多人认为这是一种利益冲突(他自己予以否认),他后来还在一家金矿公司的董事会任职。

赫尔姆斯鼓动国会通过了建立黄金委员会的提案,这是自罗斯福政府以来联邦政府在评估黄金的货币作用方面进行得最持久、最严肃和公众熟知的努力。到20世纪80年代末期,艾恩·兰德的门徒艾伦·格林斯潘担任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自二战以来,美国从未像20世纪80年代那样,有如此多的高阶官员大力支持恢复黄金货币体系。

当然,赫尔姆斯为此现象的出现做了奠基性的工作,虽然他对黄金的依恋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他对自由市场经济的坚定信念。赫尔姆斯在北卡罗来纳州门罗市长大,这是19世纪“卡罗来纳淘金热”的中心。他的青少年时期正值经济大萧条,他目睹绝望的人们回到北卡罗来纳州的矿井,希望能够从地下挖出金子来谋生。赫尔姆斯1973年上任后即开始致力于倡导金本位,尽管是在一些看似不太可能的领域。他推动黄金条款的立法是沿袭了国会中盟友的志愿:一位法学教授1975年在《华尔街日报》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论述了为何要恢复黄金条款。该文章以个人的终极自由为立论点:“如果占主导地位的政治哲学认为政府是无所不能的——它可以随时以任何理由或根本无理由地赋予、扣留或取消其公民的权利,它可以在宣告或未经宣告的战争中消灭不情愿参战的年轻人,或强迫生产者支持贫困者,那么它就有权取缔黄金条款。此外,如果主流政治哲学认为政府权力是有限的,其公民权利是不可剥夺的,其正常的功能是保护生命、自由和财产,那么,也只有这样,黄金条款才能得到保障。”

众议员菲利普·克兰前一年就发现了支持民众可以持有黄金的立法价值。几周之内,他提出了一项“消除使用黄金条款的所有障碍”的议案。与许多这样有广泛影响的议案一样,它被提交给众议院银行委员会后并未引起重视。1976年初,赫尔姆斯在塞格马克的指导下写信给美联储主席阿瑟·伯恩斯和财政部长威廉·西蒙,询问后两者对黄金条款的看法。西蒙下意识地全盘反对,财政部总体上反对所有会增加黄金货币作用的举动。伯恩斯表示,他本人可能不会反对黄金条款,但联邦储备委员会可能在此问题上有“分歧”。

赫尔姆斯是典型的无所畏惧的人。1976年6月14日,他提出了与克兰类似的参议院决议。他的理由很明确:“当国会恢复美国人持有黄金的自由时,它疏忽了恢复要求以黄金或以黄金衡量的美元签订合同的自由。现在是时候纠正这一疏忽了。”

尽管看似简单,但赫尔姆斯倡导的法案提出了至少两个实际问题。第一,真的有人想要使用黄金条款合同吗?在国会否定黄金条款合同或法院维持废除黄金条款合同之后,商业运转并没有完全停止,美国内外的企业都找到了应变的方法。然而,对于一些试图应对美元持续疲软的美国企业而言,黄金条款合约似乎具有吸引力。其中最主要的是出口物品的航运和粮食公司。在商品的价值变化和波动的货币汇率之间,即使只是按照条款履行合同,这些公司也可能受到重创。另一些可能使用该法案的是发行黄金投资债券的公司;在对利率变化特别敏感的行业,例如公用事业中,黄金条款可能是有用的。即便如此,美国商界并没有嚷着要恢复黄金条款合同;塞格马克表示,对黄金条款合同的需求“主要是传闻”。赫尔姆斯却将黄金条款法案视为美国可以采取的重返金本位的步骤之一。

第二个更难解的问题是,法律能否追溯适用?也就是说,如果正式消除对黄金条款合同的法律障碍,那么在1934年之前签署的、已被美国国会和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宣布无效的黄金条款合同的当事人现在是否可以提起诉讼、要求强制执行合同呢?这是一个涉及数十亿美元的没人愿意插手的麻烦事,即使一些黄金爱好者也不想碰,更不用说国会议员了。正如第五章所述,在美国国会发布禁令时,附加黄金条款的美国债券(包括担保债券、美国国债和市政债券以及公司和房地产债券)的价值估计超过了1  000亿美元,但显然其因美元贬值抹去了400亿美元。虽然没多少人真正对赫尔姆斯提案进行辩论,但它原则上提出了罗斯福政府和最高法院所面临的同样困境,只不过是反过来的。赫尔姆斯希望他的提案得到通过,但不想疏远绝对支持金本位的议员,在提出议案两个月后,他对议案增加了一项回避修订,大意是,此提案“在涉及过去签订的黄金条款义务的可执行性方面保持中立”。

赫尔姆斯努力让几乎没有摆上其他任何人议程的提案得到支持。他获得了堪称经济学权威的著名自由市场理论家米尔顿·弗里德曼的支持。这位当年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经济学家表示:“对你的措施予以大力支持,希望你的议案今年成功获得通过。”弗里德曼还说:“我认为禁止在合同中使用黄金条款是不合理的,1934年不应当禁止黄金条款;此外,由于黄金不再与我们的货币体系有任何重大关系,现在禁止黄金条款肯定毫无理由。”对于赫尔姆斯来说,他看到了一个更宏大的议程,这吹响了限制政府支出的号角,这是有助于遏制“大政府”开销的武器。20世纪70年代,许多保守派都在抱怨美国政府的开销,但往往无力阻止。“依我看,使用黄金条款合同将是一个明确的警告,表明人们厌倦了不负责任的货币和财政政策,”赫尔姆斯说,“如果黄金条款开始得以广泛使用,那么该是美国政府恢复美元完整性的时刻了。”

然而,听起来再好的论点也不足以推动一项大多数立法者说不上来他们是否知道的议案——即使财政部遵守其不反对这项议案的约定。因此,正如克兰在1974年对私人持有黄金合法化议案所做的那样,赫尔姆斯找到了一个立法手段,这样他的提议可以顺便得到讨论。这是一个非常无聊的议案,只不过是美国政府内务管理的小问题。自安德鲁·杰克逊的时代以来,美国一直不愿意让联邦政府管理银行,甚至不允许其使用银行系统来营利。到1977年,联邦政府在美国12家联邦储备银行和约14  000家商业银行中设有账户,商业银行既没有向其支付利息,也没有向其收取维持账户的费用。这样的系统有多种作用,其中之一是存储雇主从员工薪水中代扣的所得税。美国财政部无权收取这些资金的利息(银行可以免息使用这笔资金长达10天),为此每年损失2.6亿~3亿美元。

在1977年堵上这个漏洞,这是国会有史以来争议最少的行动之一。4月,该议案以384∶0的全票在众议院通过。精明的赫尔姆斯预料到参议院也很希望通过此议案,因此他设法附上了一些修正案,尽管它们与主要的议案没有直接关系。两项修正案对美国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参与对外援助计划设置了更高的门槛——另一项修正案使得以黄金为基础的合同再次合法化。金融界对黄金条款的回归有些兴奋:一位商品市场分析师告诉《纽约时报》,该法案代表“一个迅速地走上前来的沉睡的巨人,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其含义”。唉,这个巨人基本上一直在打瞌睡。虽然美国财政部坚持承诺,不反对该法案,但它的规定使大多数人根本不想使用黄金合约。财政部对黄金合约的解释是,如果由于美元价值的变化,债权人以超过合同美元价值的金额支付黄金,则该差额构成资本收益,要对此征税。因此,尽管美国人现在可以像在1977年那样合法地使用合同中的黄金条款,但是不管当时或现在,都几乎没有人这样做。

赫尔姆斯在黄金合约方面的胜利只是一个前奏,后面的工作更广为人知:他成立了一个黄金委员会,该委员会于1981年开始审议工作。虽然里根政府中那些更实用主义的顾问不让他就金本位发表过多的公开声明,但他们在幕后起了很大作用。除了1964年的巴里·戈德华特之外,有理由说,战后的共和党纲领在经济问题上越来越偏向中左翼。但到了1980年,情况发生了变化。里根的经济团队包括一支强大的拥护黄金的队伍:来自纽约州的国会议员杰克·肯普、密歇根州的议员戴维·斯托克曼和供给经济学顾问祖德·万尼斯基。就在新罕布什尔州共和党初选之前,里根录制了一则电视广告,主张恢复金本位(尽管他显然是听取过米尔顿·弗里德曼的建议要求不播放该广告)。即便如此,里根的竞选团队里支持黄金的成员仍然在1980年的共和党纲领中成功地插入了这么一条:“未来一段时期最紧迫的任务之一就是,恢复可靠的货币标准,即结束通货膨胀。”这段文章读起来像是不敢直呼其名的货币改革,但是那些关注者认为它意味着金本位,因而它将黄金的拥趸团结到了里根周围。在里根总统任期前几周宣布成立黄金委员会,感觉就像是奖励黄金的拥趸给予的支持,并使他们的观点合法化。

然而,不管里根和黄金之间有什么交集,创建黄金委员会的法律实际上是由民主党控制的众议院和参议院通过,并于1980年10月由民主党人吉米·卡特在他失去连任机会前的1个月签署的。当然,法律的通过并不像该法案中的措辞所描述的那样,这是因为民主党人热衷于评估“美国政府关于黄金在美国和国际体系中的作用的政策”。此法律得以通过的方式与1974年恢复私人持有黄金的议案的通过方式基本相同——一位坚持不懈的共和党立法者(赫尔姆斯)与一些支持者将建立黄金委员会的议案纳入民主党希望通过的议案,以此作为赫尔姆斯支持民主党议案的条件。

正如1974年《国际开发协会/黄金法案》将私人持有黄金的权利归还给美国人一样,重申美国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承诺是华盛顿官方的重要目标——赫尔姆斯知道这一点。当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正式批准需要美国承担更多的经费的议案于1980年提交国会时,国会已经变得右倾,甚至一些自由的民主党人也开始质疑这笔钱是否值得支付。毕竟,1980年是总统选举年,过多的政府支出对共和党来说是一个大难题;此外,即使美国财政部和白宫认为它至关重要,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美国公众中几乎没有支持者。保守派游说团体——美国全国纳税人联盟为了重整旗鼓而接受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批准的法案。赫尔姆斯意识到以阻止该法案为要挟能够获得政治权利。同年6月,他在该法案中增加了一项修正案,欲设立一个委员会来研究“黄金在美国和国际货币体系中的作用”。民主党人认为,获取赫尔姆斯及其政治盟友的支持更重要,为此值得承担可能出现的任何政治风险以建立一个黄金委员会。因此,美国黄金委员会诞生了,尽管直到1981年夏天它才开始运行。

说美国黄金委员会无章可循还是说得太轻了。一开始,委员会的主席唐纳德·里甘宣布委员会听证会将秘密进行。“我不想看到我的话在报纸上传播。”这位精力充沛的美林证券前董事长抱怨道。显然,关于黄金委员会7月16日的第一次会议没有任何记录。  黄金委员会的这项保密决定让那些希望宣传黄金事业的委员尤其不悦,面对诸多抱怨以及新闻出版集团专栏作家埃文斯和诺瓦克的辛辣攻击,里甘同意打开了黄金委员会的大门,让听证会公开进行。尽管如此,金本位的倡导者总觉得,从一开始形势对他们就是不利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这样。为了通过立法,黄金委员会必须包含两党成员;所有民主党人都反对金本位,大多数共和党人更倾向于货币主义而非金本位。米尔顿·弗里德曼的重要合著者安娜·施瓦茨暗示,黄金委员会不存在真正改革的蓝图,基本上只是为了政治表演。这不仅仅是因为黄金委员会的民主党人不会接受回归金本位。施瓦茨后来说:“里根政府从未表示它有兴趣让黄金委员会真正地调查金本位有什么作用,我认为这是对回归金本位的一个严重障碍。”施瓦茨指出,里根指派给委员会的他自己的经济顾问——曾在圣路易斯联邦储备银行工作的杰瑞·乔丹和里根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穆雷·韦登鲍姆——“从未真正表达过任何支持或者反对金本位的观点”。因此,对美国是否回归金本位这一看似核心的问题达成共识或许注定是不可能的。

这样一来,黄金委员会的听证会和最终报告成为宣传里甘在20世纪80年代所热衷的事业的论坛,其中一些观点甚至对经济学家来说都很难理解,带有公开表演的性质。委员会搜集的许多观点均来自一贯是金本位倡导者的言论,其中包括亨利·霍尔和穆雷·罗斯巴德。有些是来自经济学家的深思熟虑的评论,他们虽然赞同金本位试图达到的目标,但却严厉地警告说这剂药方是错误的。以保守派经济学家艾伦·梅尔策《致黄金委员会的一封信》为例,信的开头说:“金本位是一个早已过时的概念,老早以前就过时了。”梅尔策继续写道:“主张将重返金本位作为稳定价格的手段的人提供了所谓的灵丹妙药,但却没有提供如何实现这一目标的细节。我们通常被告知的是,金本位是一种‘供给侧’的解决方案,一种彻底改变,能够降低利率、稳定价格和消除夏季西葫芦的过剩供应。这些说法都不是真的。”其他人更是花样百出。林登·拉鲁什也是向黄金委员会提交报告的人之一,这个招人烦的政治人物在表达他的货币政策观时,充斥着20世纪80年代早期经济萎靡不振如同进入世界末日般的语气。“自1981年10月左右开始,”拉鲁什写道,“美国的经济已开始进入新的世界萧条阶段。”在黄金委员会发布的报告里,委员会成员之一、共和党议员查莫斯·怀利在引言第一页将黄金委员会称为“失控的”委员会,并哀叹“花了很多时间来讨论与国会任务无关的问题”。

毫无疑问,由于美国财政部长里甘和艾伦·格林斯潘等人在政治上脱颖而出、美国社会日益高涨的黄金热、美国和全球经济长期不稳定,以及大量的克鲁格金币的销售,20世纪70年代后期对恢复金本位的兴趣增加了。但对恢复金本位日益增长的兴趣并不能保证其有效落地。在黄金委员会听证会的聚光灯下,人们很快就会发现,对于“金本位”的定义是什么有多种想法,并且对是否真的有金本位存在分歧。在该委员会第一次四小时听证会后,里甘宣称:“我们甚至无法就历史事实达成一致。”

黄金委员会中一位极端的委员是得克萨斯州的医生罗恩·保罗,其政治生涯起步于1971年尼克松关闭黄金兑换窗口时期。1978年,保罗当选为众议院议员。保罗的立场是,美国货币体系以金币为基础是唯一真正的金本位。这等于是将时代倒退到差不多19世纪30年代而不是20世纪30年代。保罗效仿穆雷·罗斯巴德的1964年宣言(见第八章),希望通过取消纸币法、取消纸币、允许所有想要铸造金币的人来铸造成为日常商业唯一基础的金币以“废除银行创造货币的特权”。这种制度通常被称为“金币标准”,其他委员都不像保罗那样热衷于此。

与保罗观点最接近的是来自私营部门的两名委员刘易斯·莱尔曼和亚瑟·科斯塔马尼亚。莱尔曼是一家同时销售化妆品的药店的管理人员,后来作为共和党候选人竞选纽约州州长。他是法国经济学家、戴高乐的顾问雅克·吕夫的紧密追随者。莱尔曼不像保罗那样从意识形态出发,希望美元可兑换成黄金。莱尔曼认为,有必要使用可兑换成黄金的货币来稳定那个时代的破坏性通货膨胀,并迫使利率达到最有效的水平。他呼吁“在美国的领导下”召开一次新的国际货币会议,“其目标是建立一个真正的金本位制,废除官方储备货币的特权,从而弥补布雷顿森林体系最严重的缺陷”。让莱尔曼遗憾的是,1981年没有迹象表明任何主要经济体的金融领导者需要这样一个体系,甚至长期以来期盼国际金本位的法国也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降温。在加利福尼亚曾与里甘合作过的律师科斯塔马尼亚和担任黄金委员会执行董事的经济学家安娜·施瓦茨后来写道:“他目前唯一关注的是,向市场提供美国铸造的金币。”

这个权威性不足的三人组合并没有说动黄金委员会接受以黄金为核心的货币体系改革。黄金委员会甚至没有一群真正主张全面恢复金本位制的专家证人。在专门讨论黄金在美国和国际货币体系中的作用的两次听证会中,有23名证人做证——只有两位证人赞成恢复传统的金本位制。其中一人本应是很有分量的:经济学家阿瑟·拉弗,他是里根供给侧改革顾问中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他起草了一份详细的计划,要求美国恢复金本位制,但有一项条款是,要来保护美国黄金储备不会被耗尽或积累太多,黄金最大储备量要保持在规定储备目标总量的175%以上。如果黄金储量即将触及这一指标,拉弗的计划是要求“黄金市场休市”,在此期间,将重新计算黄金的官方价格。拉弗指出,黄金市场可能会突然发生变化,如发现新的黄金。“当黄金市场受到干扰时,我不希望看到整个经济因为市场的某些变化而遭受通货膨胀或通货紧缩。”但正如在黄金委员会存续过程中一再发生的那样,那些对金本位这个话题最为热情、在此方面知识最渊博的人最难达成共识。罗恩·保罗不接受拉弗的计划,认为这将保留美联储和国会“滥用货币体系”的能力。保罗对拉弗说:“这实际上可能比我们以前的体系更糟。”

黄金委员会深入研究了各种提案,最终觉得它们实施起来非常不切实际。首先,应该以什么价格恢复美元兑换黄金呢?风险很高,正如黄金委员会的报告总结的那样:“如果定价太高,可能导致黄金的大量流入和通货膨胀,如果定价太低,则会导致巨大的黄金外流和经济收缩。”(几十年前英国和法国在其货币“重新获得”黄金可兑换性时都经历了这些问题。)但是,如何确定“正确”的价格呢?经济学家可能会试图重新计算出美元购买力的损失,因为美元最近一次贬值按照每金衡盎司黄金兑换42.22美元;或者在恢复可兑换性之前,取一定时期内市场交易价格的平均值;或者将世界国民生产总值的美元价值除以世界上的黄金总量——所有这些建议,以及更多的建议都被讨论过了。依据不同的计算方式,黄金的价值可能是每金衡盎司50美元或每金衡盎司3  500美元。

雪上加霜的是,到1981年,美国人能够用黄金来投资已经对黄金的价格产生了政治压力,至少有些委员必须考虑这个价格。也就是说,提供的许多计划似乎极有可能导致黄金市场价值下跌,在黄金委员会举行听证会时,黄金市场价格已经高于每金衡盎司400美元,至1980年,黄金价格更高。例如,1980年莱尔曼发表的关于这方面的文章不仅暗示了这种下行效应,而且将其作为目标。数十万美国人当时购买了克鲁格金币或类似的黄金投资工具,在政治上,他们要么赞成,要么不赞成金本位。但没有人会拥护使他们的黄金投资贬值的政策。

另外还有别国的问题。由于不可能让世界其他国家参与金本位合作,恢复美元可兑换黄金在执行方面存在很大困难。有什么能够阻止国外的个人或机构通过美国的代理人以美元兑换黄金呢?据说购买黄金的美国公民必须签署誓言,发誓他们不代表外国实体购买黄金。该措施或许得与恢复进出口黄金的法律限制相结合。而且,正如黄金委员会的报告所承认的那样,“在这两种情况下,似乎都需要一支检查执行的队伍”。对于那些希望将黄金作为自由市场工具和人类自由的人来说,资本管制和监管黄金事务的财政部工作人员代表着不受欢迎的倒退。

大多数黄金委员会委员能接受的最接近货币黄金的是,赞同美国重新开始铸造金币。但他们在铸造金币的最终目标方面还是存在分歧。美国尝试铸造的金币是否可以作为与克鲁格金币相竞争的投资工具?或者铸造金币的目标是让美国人习惯将金币作为日常货币吗?在何种情况下,金币应该被用于商业交易并具有法定货币地位,以便让美国恢复19世纪的金属货币基础?或者从宏观经济的角度来看,最重要的目标是要通过金币将美元的价值锚定在特定数量的黄金上吗?

赫尔姆斯作为重返金本位的坚定支持者,对自己所创立的委员会没有坚决支持重返金本位感到失望。赫尔姆斯在致《华尔街日报》的一封信中写道:“作为里根总统的老朋友和长期的支持者,我很遗憾他的顾问和黄金委员会不太关注1980年有关货币改革的共和党纲领。美国人民不应该遭受持续的货币混乱带来的影响。”然而,货币混乱并不是仅仅由那些不同意赫尔姆斯的人造成的。黄金委员会暴露了由保守派、民粹主义者、华尔街巨头和独立金融专家组成的“里根经济”联盟中的确存在分歧。在金本位的既定目标、黄金在世界最大经济体的日常运作中的作用以及美国的政治状况之间存在着相互矛盾的关系。里根政府及其许多顶级经济顾问都敏锐地意识到,对金本位的完美憧憬对当前的共和党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对人类而言,黄金所呈现的诱惑力不仅是与生俱来的和难以摆脱的,它还是能传达共和党当前的政治纲领中许多要点,并使之一目了然的强有力的符号。金本位已成为降低政府支出、平衡预算和依赖市场力量的政治纲领的简约表达方式,甚至可以认为其表达了对美国政府及其机构的不信任。

但是,黄金的象征主义力量远胜过它实际可发挥的作用。这是一个象征主义和政治现实混杂在一起的地方和时代。现代保守派人士非常尊重罗纳德·里根总统,里根试图对金本位赋予象征性的政策倾斜,这令他们中的许多人更为崇敬里根。尽管如此,实际上里根的重要内阁成员唐纳德·里甘和乔治·舒尔茨却从来没有真正倾向于实行以黄金为基础的货币改革。里根的经济顾问也并不是很赞成以黄金为基础的货币改革。在1981年6月的日记中,里根记录下了与经济顾问委员会的一次会议:“阿瑟·拉弗说,如果不恢复美元可以直接兑换黄金的机制,那么我们不可能解决当前的财政困境。这番话在他的同事那里炸开了锅。我倒是想听听在我离任之后那些经济学家之间的讨论。”在黄金委员会拒绝恢复金本位制之后的几十年里,里根的经济顾问韦登鲍姆表示,他认为自己在委员会中的角色是“限制损失或者避免经济损失”。

即使是艾伦·格林斯潘,也无法将就他曾经热衷金本位的理论信念与因位高权重带来的责任之间存在的冲突,这令黄金热爱者大失所望。毕竟,他曾是艾恩·兰德的真正朋友和信徒。格林斯潘于1966年写的一篇文章发表在兰德给议员发送的简报中,他在文章中坚定支持金本位的立场及对美国政府过度支出的抨击让众多追随者为之动容。但1987年,在参议院为批准格林斯潘成为美联储主席而举行的听证会上,他不得不放弃兰德式理想主义,转向更适合世界最大经济体的管家的立场。参议院银行委员会主席威廉·普罗克斯迈尔问道,作为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是否会将回归金本位作为“重中之重”,格林斯潘的回应非常符合黄金委员会关于不可行性的结论。“在19世纪的条件下,金本位可能比今天的评论家所宣称的更有效,如果关键条件可以复制,那么金本位可能对我们很有用,”格林斯潘说,“然而,考虑到世界市场目前尚待偿还的巨额美元债权,通过央行干预来修复黄金价格似乎是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从长远来看仍然不应该抹杀黄金委员会的成绩。黄金委员会成功地支持了美国政府铸造金质徽章和金币的计划。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这似乎只是事关钱币收藏家的问题。但美国的金币计划至少发挥了两项重要的政治作用:它为美国政界的金本位倡导者——主要是共和党人——提供了合法性,并有助于美国黄金行业重新自我定位以对抗黄金巨头南非。美国财政部已于1980年开始通过美国邮政局出售金质徽章,但对它们的需求远低于美国财政部设定的每年完成100万金衡盎司的目标销售额。1983年春天,距离黄金委员会发布报告后不到一年,美国财政部将金质徽章和金币的营销工作转给一家在黄金市场拥有丰富经验的私营公司——J.阿伦公司(J.  Aron&Company),它是投资银行高盛集团的一个子公司(方便之处在于J.阿伦公司的董事长赫布·科因曾是黄金小组的委员之一)。

从某种程度上说,美国黄金行业的动机是从投资金币的需求中获利,这一点南非克鲁格金币已经证明了。在1979年,加拿大政府推出了1金衡盎司的枫叶金币,它在几年内取代了南非克鲁格金币,成为北美最畅销的金币。从这个意义上说,反对南非种族隔离运动成为美国亲金力量的一个宝贵的盟友,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该运动在应对克鲁格金币方面非常有效。它由各所大学和各地教会发起,其背后的经济目的得到了一些民主党国会议员的大力支持,特别是得到了来自布鲁克林的斯蒂芬·索拉兹的支持,他在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任职时曾向实施种族隔离的南非政府施加压力。1983年,索拉兹对美国国务院预算的授权议案增加了一项措施,要求在南非运营的美国公司遵守机会平等的劳工惯例,并禁止进口克鲁格金币。但由于受到更广泛的黄金市场波动的影响,南非金币在美国的销售仍然相当强劲。

里根政府反对国会发起的大多数针对南非实行种族隔离而采取的措施,原因之一是,它认为南非黄金的稳定供应对全球经济至关重要,另一原因是,南非总统彼得·威廉·波塔威胁以切断对美国出口铬来进行报复。他说,这将威胁到美国的100万个工作岗位。但整个美国的抗议活动的规模变得越来越大,氛围也越来越强烈。1984年底在波士顿,反对南非种族隔离的激进分子专门对美国最大的贵金属贸易商迪克·佩雷拉采取了行动,并要求该公司在南非政府结束种族隔离政策之前,不得销售克鲁格金币。一些人占据了其办公室,直至这些人被警方逮捕。到1985年,力推反对南非种族隔离的立法舆情太强大了,里根政府无力制止。那年夏天,美国国会两院以绝大多数议员赞同通过了其无法否决的议案,并对南非实施经济制裁。然而,在共和党控制的参议院通过的[美(参)995号]法案中,该法案的版本措辞较为柔和,并且对任何禁止南非克鲁格金币进口的审议都会推迟两年进行。

很显然,美国和南非的经济关系将会发生重大破裂——问题是何时发生以及影响有多深。随着美国国内反对南非种族隔离行动为美国人所接受,美国国会和政府中的许多人开始意识到,至少在涉及黄金的问题上,南非可能会从盟友转变为竞争对手。例如,附加在美国参议院法案之后的是一项修正案,它授权美国政府铸造自己的金币,与克鲁格金币抗衡。与此同时,里根总统发布了一项行政命令,宣布美国处于紧急状态,因为“南非政府的政策和行动对美国的外交政策和经济构成了不同寻常的特殊威胁”。里根特意挑出南非的代表性钱币作为例子说:“克鲁格金币在国会被视为南非种族隔离的重要象征。这种观点得到了美国公众的广泛赞同。我下达这一禁令是顺应公众和国会情绪的需要。”除其他措施外,该命令授权美国政府征求其他关税及贸易总协定成员关于禁止克鲁格金币进口的意见,并指示美国财政部“在60天内完成关于铸造和发行金币的可行性研究,以期尽快寻求立法授权来达到发行金币的目标”。

同年,美国国会授权美国财政部铸造面值5~50美元的金币——这是距离1934年罗斯福政府禁止美国人持有黄金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第一批普通流通金币,并要求铸造该金币的黄金均来源于美国本土。这些金币被称为“美国鹰元”,于1986年上市,一开始的销售数量与美国早期克鲁格金币的销售数量相当。

南非的黄金问题继续困扰着美国的政策制定者,甚至让著名的共和党人开始提倡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根本不予考虑的观点。例如,在1986年夏天,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以压倒性多数的票数通过一项法案,对南非实施各种制裁,包括拒绝南非的飞机在美国着陆,以及禁止进口南非的煤炭和铀。但该委员会主席理查德·卢格提出一项议案,授权总统可出售大量黄金,以抑制黄金价格,从而打击南非的经济。卢格的助手告诉记者,这个想法来自《经济学人》的一篇社论。该杂志估计,全世界各国央行的金库中只有不到10亿金衡盎司的黄金,其中四分之一以上在美国。《经济学人》称,只要公布美国政府将在特定日期开始出售黄金,这将“在一小时内大幅削减南非的收益,因为从孟买到布列塔尼的私人黄金囤积者将急于在美国央行开始销售之前低价抛售他们的黄金”。

这里隐含的变化是深远的。在战后时期,美国出售任何大量黄金的想法都会被一笑置之,声名远扬的民主党人或共和党人不会提出这一点。现在,抛售黄金的想法不仅来自一位资深参议员,而且是一位共和党人,他想利用抛售黄金来降低市场价格,以惩罚美国长期以来的盟友。最重要的是,他的想法竟来自一本以自由市场的名义提出观点的杂志!

卢格提出的建议反映了全球黄金市场的巨变。在整个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初期,美国以及全球经济需要南非的黄金,这是美国迟迟未与实施种族隔离的南非政府切断经济往来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美国黄金行业开始出现了繁荣,从多种测量指标来看,此时的繁荣可以媲美甚至超过了19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出现在加州和科罗拉多州的淘金热。1980—1990年,美国黄金产量猛增了5倍多,达到每年约300吨,并继续增长。因而,一些美国人开始不把南非看作重要的盟友,而是将它作为竞争对手。美国铸造的金币有力地打击了南非克鲁格金币,并对美国黄金业的复兴做出了适度的贡献——国会确保用来制造金币的黄金必须采自美国。

技术的改进也是一个因素。20世纪60年代“金手指行动”的策划者所宣传的一些采矿工序(除去核爆炸物和粒子加速器炼金术)的确是有效的。20世纪初被废弃的矿山通过一道工序获得了新生,运用该工序能从先前被认为含金量很低的矿石中提取黄金。该过程包括将矿石粉碎成非常细的粉末,接着将其浸泡在液态氰化物中,从而令黄金发生化学变化。然后将碳电极插入溶液中,大多数黄金会沾在上面,最后再将其从碳电极剥离。从1965年纽蒙特矿业公司在内华达州运营的开林矿开始,这种技术被用于生产金条,当然,这些黄金在矿石形态中即使用显微镜也看不到。因此,必须使用大量的矿石——3吨矿石才能生产出1金衡盎司的黄金。这些大型“露天”金矿的开采方式被更广泛地运用,这是20世纪80年代美国黄金业兴旺发达的主要原因,尽管它们造成了相当程度的环境破坏。

在通常情况下,一旦克鲁格金币和其他不太昂贵的、易于交易的黄金投资工具成为美国人投资黄金的标准方式,20世纪70年代美国政府发现的随着钱币交易所的增加而出现的黄金交易中的欺诈案便会减少。但事实似乎恰恰相反。更多的美国人有兴趣购买更多的黄金,这意味着更多的奸商和更大的潜在消费群体可能被蒙骗。最轰动一时的欺诈行为来自国际金条交易所(IGBE)。它起初是佛罗里达州劳德代尔堡的一家珠宝店,由詹姆斯·奥德代斯和威廉·奥德代斯兄弟俩经营,他们两人都是自幼年起就失明了。他们抓住了美国人可以持有黄金的机遇,快速建立了业务。1983年,经过短短3年的经营,他们的年销售额近1亿美元,拥有1  000名员工,在达拉斯和洛杉矶都有分公司。他们声称自己是美国最大的金银交易商,在《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和电视上打广告(“要赢?就赢在20世纪80年代的淘金热!”),宣称国际金条交易所按折扣价出售黄金。

黄金专家对此迷惑不解。当《福布斯》的记者向经验丰富的黄金交易员询问国际金条交易所如何能够以市场价格或低于市场价格出售黄金并赚取利润时,得到的答复是“这是不可能的!”或是“如果你发现他们是如何做到的,请告诉我”。一个主要的圈套是,客户必须等待数月才能收到货;在此期间,奥德代斯兄弟已经得到顾客所付的资金,并等待黄金市场下跌,以低于客户支付的价格购得黄金。全美国的国际金条交易所的客户开始投诉,从1982年开始,他们就再也收不到货了。康涅狄格州的一座教堂损失了278  000美元,这笔钱原本打算作为建造新教堂的投资。一位52岁住在拖车里的离异的得克萨斯州女子损失了46  000美元,她告诉一家杂志的记者:“我现在的经济状况已经非常困难了。我把一生的积蓄寄给了他们,但显然他们是一群骗子。”

约有25  000名黄金和白银买家上当受骗。佛罗里达州总检察长引咎辞职了,该公司宣布破产,这两兄弟被逮捕并被指控欺诈。当法院指定的律师打开他们公司位于劳德代尔堡的办公室保险库时,他只发现被涂成看起来像金子的木块。在他们得到保释后,兄弟俩与他们起初在监狱里遇到的一个人同住;那个人——詹姆斯·多伊尔——在1984年用菜刀砍死了威廉,被判三级谋杀罪。这桩案件的收尾颇为离奇,一名法官同意詹姆斯·奥德代斯在阿拉斯加海岸的矿井中挖掘黄金来偿还国际金条交易所亏欠债主的钱。

另一家从事大范围坑蒙拐骗的公司是北美黄金储备公司。在其电台广告中(这条广告碰巧引起了纽约州检察长的注意),该公司吹嘘自己拥有价值大约6  000万美元的黄金,这些黄金存放在犹他州的一个山地金库中。该公司董事长没有金属交易的背景,却喜欢大手大脚地花钱:买了一辆玛莎拉蒂,每月还租用一架里尔飞机。他用公司支票支付了50万美元的离婚费用。北美黄金储备公司竭尽全力树立正直的形象,请了杰罗姆·史密斯做代言人。史密斯是一位资深的金属市场分析师,他在1980年出版了《即将来临的货币崩溃》这一畅销书。史密斯在给9万名贵金属投资者的信中写道:“我明确地、毫不犹豫地说,你可以完全信任北美黄金储备公司。我以我的名誉以及我的未来做出担保。”北美黄金储备公司支付了史密斯5  000美元来写这封信,并承诺再给他27  000美元,让他再写一些推介信。在另一批信寄出之前,该公司已申请破产。该公司在犹他州的黄金库里只有价值不到100万美元的黄金。该公司董事长在他位于加利福尼亚州威尼思的家中,用软管将摩托车排气管中排出的尾气接入桑拿浴室而自杀。来自成千上万客户的价值超过1亿美元的投资在两家公司消失殆尽了。

黄金交易有什么内在的东西比其他交易,比如说猪肉期货交易更容易引发欺诈活动吗?一些执法官员、小说家和经济学家也暗示了这一点,尽管这个问题无法得到明确的回答。20世纪80年代黄金欺诈案明显增加的部分原因可能是执法不严,管辖权范围界定不清——从黑色星期五到导致了21世纪经济大萧条的抵押贷款支持的证券危机均表明了这一点。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篇法律评论文章将贵金属交易称为“没有受到管制的投资的最后边疆”。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长期以来认为贵金属不是证券,因此不属于其管辖领域。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对某些黄金销售约定拥有管辖权,对另一些则没有,无法进行私人持有黄金合法化所带来的数十万笔交易。美国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对于20世纪70年代后期亨特兄弟试图操纵白银市场一直无能为力,并且在管辖充斥于贵金属市场的非法证券交易所方面也没什么建树。在参议院听证会上,威廉·罗斯直言不讳地说:“坦率地说,在这段时间内,主要执法机构美国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在资源配备上已大大落后于其对手了。美国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只拥有大约25名律师和10名调查人员,负责保护公众、保护投资大众。对于数量众多的案件,这些人员无可奈何。”许多人认为,此时提倡自由放任主义的美国政府喜欢不干涉期货市场的机构。一则新闻报道披露,里根政府曾邀请总部位于芝加哥的商品交易所在任命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主席及其所有委员时起主导作用,《华尔街日报》称:“商品监管机构通常表现得过于友善了。”

当到处存在无耻的欺诈行为时,消费者会谨慎参与,这多少会干扰市场。参议院的一项调查从被判商品欺诈罪的犯人那里获取了证词,他们说从事欺骗性证券经营的公司并不指望任何客户能够获利。当这些丑闻达到一定的数量、造成一定的影响时,它们有时会波及黄金的价格,造成正如某金属贸易杂志所称的影响整个行业的“丑事”。黄金经销商组织开始建议建立金币和金条的保险制度,以保证在购买后60天内交货。对于那些认为黄金市场代表人类自由最高点的人来说,这些都是不受欢迎的举措。对于成千上万被骗的消费者来说,被参议员罗斯称为“流动的赌摊而已”的这一描述似乎更为贴切。

此外,尽管黄金委员会的所有记录清楚地表明,里根政府对实际恢复金本位没有真正的兴趣,但黄金委员会对金本位的宣传确实与一些著名共和党人经济思想转变的早期阶段相吻合。在尼克松和福特任期内,共和党在20世纪的经济政策大体上与由华尔街和大企业高管组成的美国精英阶层的利益保持一致。共和党支持平衡的预算、对美国政府的支出——特别是用于反贫困或类似的社会计划——和强化监管持怀疑态度、力图让劳工组织的影响最小化、更多考虑通货膨胀而不是失业。老派的共和党人通常乐于为公司首席执行官或银行及证券经纪业高管提供重要的经济岗位。保守派主流共和党经济思想智慧的批评主要针对“老右翼”分子所关心的关键因素,包括与塔夫脱和孤立主义相关的一些人,如老巴菲特以及像约翰·伯奇协会这样的局外人或机构。

“里根革命”改变了这种观点,其方式是在保守的经济思想中加入民粹主义因素并将其制度化。共和党中想要推进金本位的最杰出的成员是坎普。尽管坎普参与共和党政治的历史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那时他还是一名橄榄球运动员,但他似乎并没有在国会任期伊始时就视黄金为重要的政治事业,或者说他没有像拥护减税那样拥护黄金。如第十章所述,坎普投票反对1974年恢复私人合法持有黄金的法案。几年后,坎普似乎对黄金事业变得热心了。1979年,在引入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坎普-罗斯减税法案》时,坎普所谓的美国需要恢复“有一些固定价值来支撑的货币标准”,大概指的就是金本位。坎普的传记记载了他同年对黄金表现出的更大热情。1979年坎普在万豪酒店走廊遇到了未来的国会议员丹·科茨,坎普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大声喊道:“不恢复金本位,美国永远回不到我们应有的样子了!”

不过,黄金问题开始引起坎普的真正关注是在里根1981年上任后。坎普的那些在里根政府内部担任职务的供给侧同僚基本上都支持货币主义,这让坎普担心里根政府开出的药方不足以解决美国经济不景气的问题。根据专栏作家埃文斯和诺瓦克的说法,坎普在当年5月的共和党集会上对金本位问题持冷漠态度。但是,众议院在7月底通过了坎普的减税议案之后,坎普的顾问就极力主张坎普举起金本位的大旗,到秋天的时候坎普就开始这么做了。共和党内还有其他人支持金本位,包括菲利普·克兰。但别人都没有获得坎普那么高的政治地位。坎普在1996年尚未公开脱离金本位前就成为共和党提名的副总统候选人。即使在实践中,共和党总统对实施金本位持谨慎态度,却也认识到金本位起到了良好的政治作用。1984年的共和党纲领更加明确地写道:“美联储决定采取必要的货币政策以维持价格稳定,而金本位可能就是实现这个目标的有用机制。”即使这些话一直受一部分美国人欢迎,但是直到今天,它们仍然只是纸上谈兵。


有关牙买加协议的完整背景参见Tom  de  Vries,“Jamaica,  or  the  Non-Reform  of  th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System,”  Foreign  Affairs,  April  1,  1976。

对作者的电话访问,2015年12月15日。

即便是历史学家和传记作者,也往往忽略了赫尔姆斯对黄金事业的倡导,例如,厚达643页的传记Helms,  Righteous  Warrior:Jesse  Helms  and  the  Rise  of  Modern  Conservatism(New  York:  St.Martin  ’s  Press,  2008)内容很全面,但却从未提及赫尔姆斯在黄金立法方面的努力和成就。

Henry  Mark  Holzer,  “Can  We  Restore  the  Gold  Clause?”  Wall  Street  Journal,  March  17,  1975.有关黄金条款合同立法的年表,我从霍尔茨的专著The  Gold  Clause中获益良多(Highlands  Ranch,CO:  Madison  Press,  2014)。

Milton  Friedman  to  Senator  Jesse  Helms,  July  30,  1976.  Submitted  into  Congressional  Record  122,  part  25,  September  28,1976,  32956.

“Washington  &  Business:  The  U.S.  Gold-Clause  Legislation,”New  York  Times,  October  20,  1977.

一年前,赫尔姆斯试图在重新调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规则的议案上附上类似的修正案,未获得成功。他在参议院报告第94-1295号[“布雷顿森林协议及其他国际货币事务修正案”(1976年9月22日,27ff)]中表述了他对这一议题的看法。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几年后赫尔姆斯在里根政府中的盟友并没有让赫尔姆斯日子更好过。尽管里根最初反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重新授权,但他的政府在1982年为了避免债务国(包括阿根廷和墨西哥)的大量债务违约而转而支持它。为了通过这项立法,里根不得不求助于国会的民主党人以获得支持。

“Reagan  Advisers  Tout  a  Return  to  Gold  Standard,”  Washington  Post,  July  31,  1980.

“Enemies  of  Gold,”  Washington  Post,  August  5,  1981.

Report  to  the  Congress  of  the  Commission  on  the  Role  of  Gold  in  the  Domestic  and  International  Monetary  Systems(Washington,  DC:March  1982),  2.

“An  Urgent  Return  to  the  American  System,”  letter  from  Lyndon  Larouche,  January  8,  1982,  in  Report,  2:449.

Report  to  the  Congress  of  the  Commission  on  the  Role  of  Gold  in  the  Domestic  and  International  Monetary  Systems,  1.

“Gold  Panel  Off  to  Slow  Start,”  New  York  Times,  September  19,  1981.

本文关于黄金委员会听证会和内在动因的记载大多参考安娜·施瓦茨1987年的专著Money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的其中一章“Reflections  on  the  Gold  Commission  Report,”此专著是美国经济研究局研究系列之一。

莱尔曼1980年写有“Monetary  Policy,  the  Federal  Reserve  System,  and  Gold,”一文,由摩根斯坦利投资银行作为研究报告提交。

Report  to  the  Congress  of  the  Commission  on  the  Role  of  Gold  in  the  Domestic  and  International  Monetary  Systems,  140.

“Fiscal  Nostrums  for  Monetary  Ills,”  letter  to  the  editor,  Wall  Street  Journal,  April  22,  1982.

The  Reagan  Diaries,  vol.  1,  ed.  Douglas  Brinkley(New  York:  Harper  Collins,  2007),  June  11,  1981  entry.

Murray  Weidenbaum,  Advising  Reagan:  Making  Economic  Policy,  1981–82:  A  Memoir(St.  Louis:  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  Louis,  2005),  26.

Nomination  of  Alan  Greenspan:  Hearing  Before  the  Committee  on  Banking,  Housing,  and  Urban  Affairs,  United  States  Senate,  100th  Congress,  1st  session,  July  21,  1987,  61.

美国总统行政命令第12532号“禁止与南非进行贸易和部分其他交易”,1985年9月。

“Go  for  Gold,”  The  Economist,  July  19,  1986,  11.

有关开林矿堆浸的发展详情参见Jack  Morris,  Going  For  Gold:  The  History  of  Newmont  Mining  Corporation(Tuscaloosa: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  2010),  ix–xiv。

“The  Will  Rogers  Method,”  Forbes,  July  19,  1982,  42.

“Fool’s  Gold,”  Time,  May  9,  1983.

有关北美黄金储备公司的违规行为,详见其董事长前妻在参议院的证词,他的前妻也是其公司的员工。Commodity  Investment  Fraud  II:  Hearings  Before  the  Permanent  Subcommittee  on  Governmental  Affairs,  United  States  Senate,  98th  Congress,  2nd  session(Washington:  U.S.  General  Printing  Office,  1984),  56ff。

David  J.  Gilberg,  “Precious  Metals  Trading:  The  Last  Frontier  of  Unregulated  Investment,”  Washington  and  Lee  Law  Review  41,  no.  3,  943–991.

有关亨特兄弟如何欺骗美国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详见Stephen  Fay,  Beyond  Greed(New  York:  Viking  Press,  1982)。

Hearings  Before  the  Permanent  Subcommittee  on  Investigations  of  the  Committee  on  Governmental  Affairs,  United  States  Senate,97th  Congress,  2nd  session,  February  23,  1982,  1–2.

“Futures  Imperfect:  Puppylike  Watchdog  Irks  Some  but  Pleases  Commodities  Industry,”  Wall  Street  Journal,  August  2,1984.

“Insurance  Plan  for  Dealers  Planned:  Gold,  Silver  Bullion,  Coins.”  American  Metal  Market,  November  29,  1984.

Fred  Barnes  and  Morton  Kondracke,  Jack  Kemp:  The  Bleeding  Heart  Conservative  Who  Changed  America(New  York:  Sentinel,2015),  81.

可以说,多尔-坎普阵营以及1996年共和党不重视金本位,然而截至当年6月,坎普敦促下一任总统“恢复1971年美元与黄金被切断的联系”。参见Jack  Kemp,“A  Bipartisan  Economic  Agen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