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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身体:女性的呐喊(2)




女性的声音并未述说新鲜的内容——不外缠足是痛苦、过时和不可逆的等等陈腔滥调——也不曾在男性开启的古董论述之外,增加什么新的词汇。但是,发自女性体内的感受,因而启示了另类的文字书写,同时也成了经验和真实的泉源,就这样,女性证言引领我们进入揭露模式的最终阶段——如前一章讨论过的,揭露模式代表着缠足论述在现代的断裂。19世纪以前,在文字与视觉的遮蔽之下,缠足得以维持不坠的文化声望,但是历经现代的种种揭露之后,如今正式宣告烟消云散。

阿秀女士用以记述其“痛史”的语言,平淡无奇,包括过度频繁地使用“痛”这个名词/形容词。有一次她使用了一个老掉牙的形容,“其痛乃如刀割”(采初:第258页);但到了文章最后,她又坦言道,“且纤足者当雨后霉泛,其痛楚更不能形诸笔墨”(采初:第258页)。其后收入的另外两篇女性声音,以口述记录的“自述”形态呈现。虽然,比起阿秀女士的写作,这两篇的口语性和表达性较为丰富,不过就语汇的创新性而言,三者相差无几,并未出现特别的用字遣词。其中一篇的自述者名为金素馨女士,她先是以“双足火热”形容初缠的感受,然后,当她描述在外婆家的紧缠经验时,再度使用了“火热”的意象:“双足渐感膨胀,继而火热(发)作,陆续刺痛,辗转不能成寐。虽然,宁死决不稍松予之脚布。有时痛极饮泣,惟有咬定牙根,强忍过去”(采初:第259—260页)。半个月后,她另行更换五尺长的裹脚布,并制软底睡鞋,夜间缠裹后,用以套着双足。然而在接近成功之际,两脚小趾却都红肿化脓;她用棉花将患处拭净,再以贴上少许棉花,然后继续缠裹,“缠时痛澈心腑,身躯为之抖颤”(采初:第260页)。过了一阵子,痛楚“似稍可忍”,因为双足已然“麻木无知”了。

金女士铁石般的意志,至少有一部分是受到幼时经历所激发。那是在11岁左右,有一回她随母亲到外婆家祝寿,来宾中有一对年龄相仿的张姓姐妹,她们的双足皆瘦不盈握,赢得众人赞赏,金女士的舅父更以之相比,笑说人家的脚儿“又小又正”,而她那双还不够小的脚儿“又大又肥”,其他来宾闻言视之,亦相与嘻笑嘲谑。此事给了她莫大的打击,从此暗下决心,“纵受任何痛苦,誓死加紧缠足,以雪此耻”。为了紧盯自己的进展,她疯了似地量脚,一旦脚变得稍小,鞋子变松,便立即赶制更小的鞋履。本章前面曾提到赏玩家执着于精确测量,象征着科学主义的大获全胜;如今我们又看到金女士也有同样的执着,但她的执着却表征着女性对于自己有能力改造身体的喜悦。在缠裹的过程中,妇女对于身体因自我意志而改造的满足——以及因而产生的能动性感觉——与我们在前一章谈到的身体顽强性,以及放足过程的徒劳无功,恰恰形成强烈的对比。第三篇叙事为林燕梅女士的自述,由她的弟弟记录,文中详述了一个完全顺服的女性身体,因而也挑战了此一刻板印象。她自4岁起开始缠足,但在9岁时,因为父亲的要求而放足,她于是“将四趾拉平,以手摩擦”,神奇的是,不及半年,她的双足即已“放妥”,“如天足然,不过甚为削瘦”。林女士将此归功于母亲的放足汤剂,但是这份具有“神效”的秘方,在她母亲去世之后,即告失传。对于如此“可逆”的缠脚经验,她结论道:“此事于本身无关”(采初:第262页)。“第五小指,与足踵距离日近,量之为四分。足心足踵间之缝,亦日益深下,量之约八分。……缠至三十天,予足已小至二寸九分,较前又缩去九分。”这篇自述的最后一句话,是一段自傲的叙述:“远近数村诸姐妹论足,已推予为魁首矣!”(采初:第260—2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