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白1142年暮秋。
二十年前为地动所毁的长葛虽未完全重建,却也早已恢复往昔繁华，奈何繁华总是脆弱。
葛天国自请除国，本来就因为青婧与骊嫘主持的新政缘故利益受损的旧贵族们气得几欲吐血，新贵族们也有不满意者。
辛筝的爵位与分封制下的爵位含金量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
所有的不满发酵到最后的结果便是兵变。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
衣衫褴褛,脸上涂抹着泥与草屑宛若乞丐,然身上的肉量一点都没有真正乞丐皮包骨头模样的2917躲在角落里瞧着大街上厮杀的军卒们，剔透的棕黑色眸子甚为复杂。
“他们最不满的根本原因在于土地，土地是最重要的财富，只要有土地,躺着什么都不做也能赚钱，子孙世代荣华富贵。而兕子,她的土地政策杜绝了任何人合法持有大量土地的希望,断人财路甚于杀人父母。何况这些新旧贵族哪个不是拥有大量土地？辛筝入主葛天国便意味着他们必须吐出自己辛苦兼并得来的土地,这仇远甚于挖人祖坟,毕竟你把人祖坟挖了，将里头的尸骨拉出来鞭尸，只要利益足够,还是可以和解的，但损人利益,至死方休。”
“躺着什么都不做,子孙万代荣华富贵？你不是说土地兼并到后期，富者阡陌百里,贫者无立锥之地,底层会造反吗？这还能继续荣华富贵？”
“自然不能,期望是美好的,奈何现实的发展从不因个人的意志而转移。权利迷人心，富贵迷人眼，人性决定了人看不清自己处境，也或许看清但什么都想要，不肯放弃，最终一无所有，命都给赔进去了。不过也算是子孙世代荣华富贵了，因为子孙活的时候，断子绝孙的时候过得难道不都是锦衣玉食的美好生活？你说结局？既想要活着的时候什么都拥有，又想要长命百岁，子孙绵延，那只能存在于梦中。”
2917困惑的看着大街上厮杀的军卒，为什么这么愚蠢？
耐心等待军卒们厮杀出结果，败者留下一地尸体，胜者离去，2917掀开盖着自己的篾筐跑到死者身上掏摸了起来，很快摸出了三块麦饼，确定没别的食物了才向某个方向跑去。途中寻了个没人的犄角旮沓取出麦饼啃了一口，差点给噎死。
又硬又干，还割嗓子，这真的是给人吃的东西吗？Μ.5八16０.cǒm
2917很怀疑，但再怀疑不是给人吃的东西也得吃，不进食没法补充体力。
艰难的将麦饼啃完，2917再次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出现，进城之前他便打听好了路线，因而走得不算太难，唯一的障碍是长葛的兵乱，但只要他躲着点，也没哪个军卒会闲的没事来找他一个一看就没有油水的小乞丐的麻烦。
一路顺利的来到了葛天侯四子公子嘉树的府前，不出所料的看到公子嘉树的府邸正在上演攻防战。
公子嘉树的处境不太好，贵族们想废了葛天侯，另立新君，再让新君推翻葛天国自请除国的奏章。计划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杀了葛天侯，立谁为新君？
葛天侯当年是杀兄杀弟杀姐杀妹杀侄杀上国君之位的，他五服之内的近亲都作了他屠刀下的亡魂，想另立新君便只能从葛天侯的子孙中挑。
葛天侯膝下共三子二女，长子早夭，无后；次女是青婧，亦无子嗣，且是除国的主使者，立谁都不可能立她；三女与五子不仅还活着，还都有后代，两脉加起来有二十几口人，但人都在兖州境内，够不着。
叛乱者最终发现自己只剩下公子嘉树一个不是选择的选择。
虽然公子嘉树的姓氏是风姓井氏，却也是葛天侯实打实的嫡子，虽无异姓继承家业的先例，但不论是改姓还是开个先例都不是不行。
不论最后选哪个都得先将公子嘉树一家子给控制在手里，然葛天侯显然对自己的四儿子很在意。
叛军一来便迎上了公子嘉树府邸这一片街区守着的千余精锐禁卫。
没想到会赶上这么一出的2917愣了愣，万般无奈的在周围寻了个地方将自己藏了起来，思考起接下来要怎么办。
见不到公子嘉树，他之后的计划就得黄了。
2917抓了抓脑袋，光溜溜的，这才逃出来的时候头发给剔干净了，没办法，他原本那一头银发太显眼了。
思考了好一会也想不到办法，或者说唯一的办法便是等待动乱结束，祈祷公子嘉树一家子别被叛军带走。
若是真那么倒霉，公子嘉树一家子都被带走了，2917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与公子嘉树一家子像不像，应该可以冒充一下公子嘉树的后代，通过向其它官员与贵族求助以见到葛天侯。
万幸，2917等了半天后等到了结果，一支赶来的援军帮助公子嘉树打败，最轻松是歼灭了这支叛军。
放眼望去，尽皆尸体，青石铺就的长街上殷红的血液涓涓流淌。
劫后余生的公子嘉树一个劲的向来救自己的将领道谢。“谢谢，太谢谢了....”
将领同公子嘉树客套了两句便要离开，还有很多叛军在等着他们临幸捞军功，公子嘉树见此也没阻拦，台城能够派人来救自己，显然叛乱已经得到了控制，如此一来他回到府邸里，将门关严实了，老老实实窝到尘埃落定才是最安全的。
送走了援军，正要回府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就是不够真情实感的“阿父”。
公子嘉树懵逼的看着不知道跑出来抱着自己大腿不放的小光头，看着自己被抓出了手印的下裳，不悦：“哪来的乞丐？松开。”
旁边反应过来的从人赶紧伸手去拉2917，却见小光头抓着公子嘉树的下裳使劲擦脸。“阿父，是我，你还说我与大母生得像呢，怎么就认不出我了？阿母她被叛军给杀了，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我好怕，阿父你别不要我....呜呜呜....”
公子嘉树原本衣服被弄脏的嫌恶在看清2917生得什么模样后转为惊愕，那是与井雉，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只要不瞎都能从脸上看清他们之间的血缘。
公子嘉树惊讶无以言表。
从人们见了也纷纷松开了2917。
公子嘉树性好渔色，姬妾外室真不少，以至于他的正妻在三十多年前在生下孩子尽到了婚姻义务后便忍无可忍的同他分居，夫妻俩一个养面首一个养美姬。这些年被外室与私生子找上门也不是头回，再是私生子也是公子嘉树的亲生骨肉，公子嘉树自己可以不喜欢，但底下人却不能无礼。
公子嘉树顿时有口难言。
他年轻时是很好色，但也因为年轻时太好色，进入中年后便不行了，御医告诉他太不好好养生会死得很快，为了长命百岁开始修身养性不近女色，至今已有十余年，哪怕在外头有沧海遗珠也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个。
太小了，看着也就四五岁。
但他也没法跟人说自己不行了，这孩子不可能是自己的，公子嘉树最终只能无奈的将人带进了门。
正好之前为了防止府邸被攻破后子孙受辱，他自己所有的家眷都召集在了一起，若最后没守住，正好纵火自焚，一家人一块上路。
拎着2917到子孙所在的宫室，公子嘉树将2917放了下来。“这是谁在外面的孩子？”
公子嘉树家中人口说精简也精简，说多也多。
公子嘉树好美色，但兴趣都不长久，再美的美人要不了一两年便会厌倦，而厌倦了以后公子嘉树便会用一笔丰厚的赀财做为补偿将人打发。但美人可以打发，生下的孩子却不能打发了事，都是留了下来当做没有名分的庶孽养着，长大后能捞个爵位就给人捞个爵位，不能捞的话就给人置业。
修身养性以后公子嘉树的家眷数量进一步锐减，十余名子女，三四十名孙辈，其中大半还是未成年，故而公子嘉树看向的是自己已成年的子女与孙辈。
公孙们面面相觑，2917那张脸说和他们没血缘是鬼都不会信的，洁身自好的还好，很快表态：“不是我的。”
私生活混乱，又不像公子嘉树会在意私生子女过得如何的公孙们则陷入自我怀疑中，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
看着众人的反应，公子嘉树隐约反应过来点不对劲，低头问2917：“小家伙叫什么？他们谁是你的父母？”
2197道：“你能不能让他们都出去，我私下告诉你。”
公子嘉树道：“不管是谁的都是我的后代，我不会不管你，就在这说。”一个私生子而已，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2197无奈道：“我确实不是你的后代，我是你的....用人族的话来说，我是你的犹子。”
犹子？
宗法制下，同宗兄弟姐妹的子女为犹子。
公子嘉树皱眉，老三和老五全在兖州，即便有老当益壮也不可能让孩子跑这么远。
“我不是废嗣君与五公子的孩子。”2917道。
公子嘉树笑了。“你莫要告诉我你是二姐的孩子？”
兄弟姐妹五人中哪怕是已经凉透了的老大的后代都比是老二的后代可信。不说他说，老二那丧心病狂的心性，眼睛里根本没有男人，男人女人在她眼里都是实验材料，没有性别之分。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生育后代？
2197看着公子嘉树道：“我是她的实验产物。”
公子嘉树愣住。“什么意思？”
“我要见到大父，见到他以后我才能告诉你们怎么回事。”2197道。“你也不要猜了，你猜不到她做了什么。”
公子嘉树皱眉。“为何一定要见大父？”
“青婧要杀我。”2917抓着公子嘉树的衣袖道。“她做实验需要用到自己的血脉，便有了我，我不想死。”
公子嘉树与公孙们惊呆了，但比之后者纯粹的惊讶与不可思异，前者却是信了。
谈正常的生育，青婧是不可能生育的，但若是做实验需要用到亲生骨肉做实验材料....青婧不是可能干得出来，而是多半干得出来。
意识到怎么回事，公子嘉树犹豫了下，还是点了护卫从人送自己与2917前往台城。
台城的动乱已经平息，恢复了秩序，很容易便见到了葛天侯。
葛天侯见到2917不由得一怔，以为2917是公子嘉树的后代，忍不住抱起2917亲了一口。“小家伙叫什么？同你的太婆真像。”
他的子女虽然只有五个，但孙辈重孙辈却一点都不少，但要说最像井雉还是眼前这个。
2917闻言道：“青婧也说我与大母很像。”
葛天侯敏锐的察觉到了2917的用词，太婆与大母可不是一个辈分。“小家伙不是老四的孙子？”
“我是您的孙子。”2917道。“青婧的儿子，至少生理上她是我的母亲。”
葛天侯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她与谁生的你？”
“我不知道。”2917道。“她收集的父体太多了，谁知道诞生了我的那颗精来自谁。”
葛天侯的不祥之感更浓了。
公子嘉树也适时道：“他说他是次姐的实验产物。”
葛天侯抱着2917坐了下来，坐好了慢慢说的准备。“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我叫2917。”2917回道。
葛天侯皱眉。“这什么怪名字？”
民间也不是没有用数字来给孩子起名的，但那都是目不识丁，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给孩子当名字，但贵族不这样的，更别提2917这样一串四位数的数字，显然不是排行起名。
葛天侯马上被打脸，只听2917道：“这不是名字，是编号，因为我是她第2917个孩子，所以编号为2917。”
“第2917个孩子？”葛天侯一脸恍惚。“可婧是女人，她要孩子得自己生，十个月一胎....”
哪怕一胎两个，这也得生1409胎，十个月一胎，即14090个月，一年十二个月，约莫1174年，葛天侯还记得自家老二今岁年芳六十八。
听到了葛天侯心中各种念头的2917懵然了。“外面生育后代都是自己生的吗？”
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葛天侯的脑子疯狂运转了好一会才缓过来，猜到自家熊崽怕不是一般的不干/人事的葛天侯对2917道：“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尽管说吧，不论如何我都会帮你的。”
2917看着葛天侯，他能够听到葛天侯的心声，葛天侯这话是真心实意的，非是敷衍，遂道：“她想要知道天人的躯壳死亡后能否转化为另一种生命形态，但她找不到别的天人，便生育后代，找了很多很多的女人替她生。”
葛天侯与公子嘉树一脸懵然，其她女人替青婧生？那生出来的还是青婧的后代吗？
2917道：“我不知道如何解释，但十月怀胎生我者与我并无血缘，而与我有血缘的青婧并非十月怀胎生我者。我这样的孩子，不算还没出生的，共有三千九百五十四个，就在长葛北边的山林里，有座宫室，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因为叛乱的关系，看守我们的人人心慌乱，大家制造了混乱，趁乱将我送了出来求救。大父你能不能赶紧去救大家，我怕青婧回来了，她会杀了我们的。”
葛天侯想说虎毒不食子，但考虑到这只虎毒是青婧，就不是很确定了，但让他离开台城也不太安全，当下叛乱还没完全结束，而且青婧做的事也不适合外扬。
思考须臾后葛天侯的目光看向了四儿子。
半个时辰后公子嘉树带着三千精兵离开了长葛，第二天就八百里加急的给葛天侯回了信，表示葛天侯最好亲自去看看，事情有点严重。
葛天侯不解，但还是决定去瞅瞅，本来想自己去的，但被他重新起名，新名为宜臼却抓着他的衣服要一起去。
葛天侯看了看宜臼，忽问：“宜臼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宜臼迟疑了下，还是道：“我们放走了几个母体。”
葛天侯不解。“你是说生了你们的人？虽无血缘，却也十月怀胎，如此也合理。”
“她们说自己是少君。”宜臼道。“其它国家的少君。”
若是葛天侯不帮忙，他们也做了两手准备，利用宫室里的父体与母体的身份搞事摆脱青婧控制，谁让青婧收集的父体与母体就没几个是普通人。
不利用白不利用，11在通过阅读了解到父体与母体们的疯言疯语代表什么后定下了这个两手计划。
葛天侯闻言莫名想起了一件事，很多年前青婧让自己帮忙收集一些青年才俊与优秀女子的情报。
一时间不知道该感慨这些孩子不愧是青婧的子嗣还是后悔自己成了为虎作伥的伥。
叹了一口气，葛天侯摸了摸宜臼的脑袋。“你们很聪明，只是用这份聪明自保，并无问题。”
至于那些倒霉催的父体与母体，那一丢丢的悔意须臾间便被扔至九霄云外。
这些孩子是他的后代，那些父体与母体可与他没关系。
宜臼闻言松了口气，但还是坚持要跟着去。
葛天侯猜他想去见见那些兄弟姐妹，遂带着宜臼一同前去。
行宫距离有点远，葛天侯一把老骨头无法像年轻人一般快马加鞭，故而走了两天才到，踏入山间行宫不到一个时辰便重燃对自己当年为虎作伥的悔意。
公子嘉树只是控制了行宫，并未真正接手，这座行宫太大了，人口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整个就是一座小型城邑。接管一座城邑也不难，公子嘉树再怎样也是接受过国君之子应该有的教育，问题在于这座行宫是青婧的，鬼知道这里头什么能碰，什么碰了就死，为了安全，只能先围着。但行宫的控制权也不能继续让青婧安排的人手负责，最终结果便是落入了11手里。
做为最早出生的一批孩子，11是行宫里对行宫里的机关、花木最了解的人之一，仅次于青婧。
葛天侯来了后想了解行宫里都有什么，方便给青婧收拾烂摊子，遂由11担任向导。
“行宫共有人口七千六百四十名，三千九百五十四名是我这般的实验产物，八百零一名父体，父体中有两百零九名是被切除额叶的肉羊....”
葛天侯瞧着面前十六七的少女，少女的容貌与青婧并不相似，但葛天侯莫名的有种这孩子同青婧格外相似的感觉。“切除额叶是何意？”
11解释道：“青婧需要优质的精，为了得到优质的精，她为每一名父体安排了长达一年的生活作息安排，不过他们中有一些特别不听话，为了让他们听话，青婧让我们切除了他们的额叶。”
宜臼翻译道：“若没有死在手术中，切除额叶后人会变成白痴，白痴不会反抗。”
虽然很丧心病狂，但葛天侯却可悲的发现：这很青婧。
但最可悲的不是这个，葛天侯道：“你们切除额叶是什么意思？”
11道：“青婧不想白养着我们，培养了我们做她的助手，帮助她做实验。”
葛天侯沉默须臾，问：“你第一次接触尸体是几岁？”
11随口道：“三岁还是两岁，记不清了。”
葛天侯忍了忍，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必须了解这些孩子身上都发生过什么。“那你第一次解剖尸体呢？”
“差不多的年纪吧。”
葛天侯一边走一边问，再加上用眼睛看，大概了解到了这座行宫是怎样的一座魔窟。
孩子们、父体与母体三者加起来共计六千名左右，剩下的一千多名人口中有四百名是照顾幼崽衣食的仆从，五百名护卫行宫的甲士，三百多名是幼崽们的先生。
是的，先生。
青婧既然打算将幼崽们培养成自己的助手，自然要给他们教育。葛天侯很庆幸这一点，接受过教育的幼崽，哪怕与正常人有点差异，也并非完全不能交流。
最后那一部分是用来做实验的两脚羊，数量一直都是固定的，每次损耗完了，青婧就会补充，有时那些失去了价值的父体与母体也会被青婧补充进去。
了解了行宫的人员，再瞅瞅自己众多的孙子孙女们，葛天侯无奈的发现这些孩子就没一个像孩子，都是能对着血淋淋的刚解剖的新鲜尸体品尝美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