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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4 章 第四十三章辛筝

    1147年仲秋,方雷国都,围城四月后淆阳终破,方雷侯忞火烧淆阳。

    辛筝踏上淆阳时看到的是一座处处火灾痕迹的城邑,甚为感慨。“太禁不住刺激了。”

    拉着辛筝一起出门,白龙鱼服在战后的淆阳闲逛的君离纠正道:“这是疯狂。”

    “也谈不上疯狂吧。”辛筝道。

    君离不解。

    辛筝道:“奴隶要逃跑,要背叛自己,哪个奴隶主不愤怒?不想弄死奴隶?自己的财产哪怕带进坟墓里也不愿赠予旁人,这是人之本性。”

    “这满城不是奴隶。”

    “差不多,孤即国家,国是君的财产,他的财产他有权做任何处置。”

    君离狐疑的看着辛筝。“你难道赞同他的做法?”

    辛筝摇头。“怎么可能,方雷忞就是脑子被血统贵贱论给教坏了脑子,主人有权力处置自己的财产,只要乐意,便是虐杀奴隶以取乐也是合法的,但受到伤害会逃避会反抗是生物的本能。寻常生物尚且如此,何况智慧生物。他有权力在末路时带着自己所有的财产一起上路,但氓隶们也有权力反抗。”

    “你说两个都有权力,那谁更合法呢?”

    “谁的拳头更硬谁就更合法。”辛筝想也不想的回答。“你可以理解为,国君与氓隶掐起来,谁有能力掐死对方谁就是人间正道。你也别忙着反驳,想想盗趾,若无盗趾之乱杀得王侯贵族血流成河人头滚滚,谁会颁布对奴隶的保护法案?真要彰显仁慈,养几只可怜的宠物展示一下自己的仁爱不香吗?至于搞这种得罪人的东西?”

    “你是对的,可他为何如此疯狂?”君离不能理解方雷忞最终的行为:“亡国之君那么多,他是我见过的头一个想放火焚城的。”

    “那不是被你们给刺激的吗?”辛筝道。“你们太损了。”

    君离否认。“哪有,早期对方雷国军队轻拿轻放,重点针对太昊国军队时是他自己选择作壁上观的,太昊国退兵是他自己的选择。围城后城中饥民不愿为方雷侯易子而食,出城乞降又有何错?”

    辛筝道:“以前这种情况是真的会打到析骨而炊,易子而食也不会降的,但你们在城外架釜煮饭,告诉城中氓隶只要出来就有吃的,并且信了你们的话跑出来的人真的吃上了食物,城中贵贱氓隶众志成城守城的心气也随之崩溃。毕竟,氓隶们守城是因为后面有武器,前面的敌人会杀死自己,会在城破后伤害自己的家人,从来不是为了国君。”

    君离理所当然道:“为自己和家人守城不是很正常吗?难不成要为了国君守城?”

    辛筝道:“是很正常,但大部分人,至少三观正常的王侯贵族是不能理解的,生于云端之上,哪怕对人性有足够掌握,知道以利诱人,却也不可避免的因为站得太高而膨胀,将利益带来的簇拥当做理所当然。你们在前方发粮食,而城中粮食不够,面临易子而食,正常人不到绝路,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是下不去嘴的,自然出逃,听说最后一段时间连军卒都用绳子从城墙上吊下来投降。”

    君离庆幸道。“方雷忞纵火时城中已有半数氓隶出逃,否则这场大火必定会造成更大的伤亡。”

    辛筝道:“逃了半数啊,难怪他那么疯。”是个国君碰上这种事都得疯。

    君离疑惑。

    辛筝道:“你们用最残忍的方式敲碎了他的三观,否定了他存在的价值,他不疯才怪。”

    “敲碎三观?”

    辛筝点头。“对于正常的王侯贵族而言,万民依靠自己的保护得以存活,就像奴隶主认为是自己养活了奴隶一样,认为万民应该铭记自己的恩德,理所当然为自己牺牲奉献,这是真理。”

    君离无语道:“这话说得你自己信吗?”

    “我自然是不信的,但这年头的正常人都信啊,高台之上,人心真的很容易膨胀。”辛筝笑道。“须知我当年被国人暴/动赶下台时脑子里也曾产生过杀光所有贱民的念头,好吧,也不是想过,而是真的下了杀无赦的命令,但氓隶们用拳头将我揍醒了,我的疯狂在他们的疯狂面前比朝露更脆弱,毫无意义。我打不过他们,可我又需要他们,所以我开始了解他们脑子里想什么,同氓隶做交易,我给他们想要的,他们给我想要的,而方雷忞....”

    辛筝摇头叹息。“他的精神太不禁揍了,干干脆脆的崩溃了,没有再缓过来。”

    于是有了城破时火烧都城带着最后的财产一起走的壮举。

    “这么多年来弑君如杀鸡,也没人这么干啊。”

    “这不一样,将天下比作一盘棋的话,王侯与贵族都是棋手,棋手之间互相厮杀,成败输赢乃兵家常事,今天输了,明天未尝不能赢回来,总之就是还有希望翻盘,历史上被驱逐的国君复国的可没少过。但棋子,不,是棋盘想要翻身砸死棋手就是没天理了,棋盘都造反了,棋局还能下?更绝望的是他面对这种没天理的情况还没办法,人在绝望中没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君离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庶民的暴/动很可怕,但王侯贵族们真的很欠揍,不揍不行,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跟辛筝似的被暴揍一顿后会反省自己,更多的还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或是方雷忞这种。

    更别说辛筝这种特例也不是改了性,她的本质从未改变。

    看到前面有一家卖汤饼的食肆,正好有点饿的辛筝拉着君离走了过去。

    “两碗汤饼,大碗的。”

    “好勒,马上。”

    辛筝一边喊一边坐下,一坐下便发生食案上有许多焦痕,显然是之前大火中的幸存物。食案上残留的图案能看出很美,应当是贵族才有资格使用的东西。只是损了外貌,终究有瑕,贵族是不会用有瑕之物的,哪怕腿还是健全的,想来也是如此才会流入这家民间食肆。“看来那场火烧得真的很大。”

    君离看着辛筝,忽问:“在大火之前,你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一定会发生点什么。”辛筝回答。

    “你可知大火烧死了多少人?”

    辛筝反问:“方雷忞这一把火焚掉的不止半座城,还有防雷氏千年来统治所积累的民心,我接受方雷之地无任何民心阻碍,你可知这个过程省了多少事?”

    不同于长庚的君权旁落,方雷国的君权对国家的控制力还很强,若非如此这场战争也不至于打了半年才有结果,方雷忞末路时想焚城也真的能烧起来。

    但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方雷国的强盛不是短时间的,而是从方雷忞祖父的时代延续至今,方雷忞虽不如其祖父,却也是一个有能力的国君,不然也不能在他祖父死后的大乱斗中笑到最后。

    先人打下的基础,再加上方雷忞自身对国家的控制保证了基本的稳定,方雷国的许多氓庶对自己是方雷人的认知甚为强烈,不像那些乱七八糟的国家,国人根本没有自己是哪国人的认知。

    再犯贱的人也不可能继续爱戴一个死的时候想拉全城人一起陪葬的家伙,防雷氏的民心散了,她才更轻松,无主的民心占起来可比抢夺有主的民心容易多了,想将有主的民心她还得先干掉民心的主将之变成无主民心,然后花几十年的水磨功夫慢慢打磨掉前主留下的印记。

    方雷忞的大火帮她省了至少二十年的精力。

    君离一脸的一言难尽。

    辛筝道:“你今天才认识我吗?”

    君离道:“只是发现对你的认识还是不够深刻。”

    辛筝道:“没事,咱们有一辈子呢,你以后对我的认识还是会不断拓宽。”

    君离:“....还是不要了,我怕自己的心脏承受不住。”

    “怕我了?”辛筝问,问完又马上道:“不过你怕也没用,我不会因为你怕就变成圣人的。”

    君离摇头。“我不是怕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在我心里本来就不是什么圣人形象,比这更过分的事你都做过。”

    冀州这几十年的大乱,眼前人就功不可没,虽非其主导,但当年当冀州征粮官时辛筝不知催化了多少国家的矛盾。

    “而且我原是怀疑过那场火是你挑唆的,因为你一点都不惊讶,还提前做了灾后需要的准备。”

    “我还没那么没下限。”五⑧16○.com

    “你有下限?”君离反问。

    辛筝噎住了。

    君离继续道:“不过后来我又想了想,虽然你没下限,但你有理智,你缺人,所以你不会主动挑唆这种事,最多见死不救趁机谋利。”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雀奴也。”

    “我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没那么了解你。”

    “接受不了?”

    君离摇头:“我喜欢你,便是喜欢你的全部,包括你的善与恶,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辛筝目光复杂的看着君离:“但你心里很难过。”

    “死亡总是令人难过的,何况还是如此众多的死亡。”君离叹道。

    辛筝一时无言,恰此时汤饼送了过来,送来汤饼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女童,瘦骨嶙峋的身子,捧着大大的海碗,让人很担心碗会不会摔了。

    君离忙不迭从小童的手里接过碗放到辛筝面前,问小童:“你家大人呢?”

    小童奶声奶气的回答:“大母在煮面。”

    “别的大人呢?”

    “父死了,母改嫁了。”小童说完便去端另一碗汤饼了。

    君离疑惑道:“冀州这情况改嫁也会很快守寡,更别说孩子还这么小,她母亲怎么会改嫁?”

    冀州这些年的情况他不认为有多少夫妻会有浓厚的夫妻感情,妇人死丈夫太习以为常了,开始时可能还有感触,但次数多了必然失去感觉,但孩子不一样。丈夫可以换,孩子却是没法换的。

    举箸夹面条的辛筝随口道:“人也不一定是自愿改嫁,为了增加人口,冀州各国都颁布了法律,妇人一旦守寡只要还有生育能力就必须在一定时间内改嫁。”

    君离:“....这也太过分了。”

    “战争太频繁了,肯定要想办法增加人口。”

    “那也没见你这么干。”

    “我虽然没逼人改嫁,但我逼人在三十岁之前必须有三个孩子,结不结婚倒是无所谓,手法虽不同,但目的是一致的。”辛筝道。

    “汤饼来了。”

    小童很快捧着第二碗汤饼到来,君离赶紧接过,看小童暂时没什么事了,遂从辛筝衣服翻出一包糖对小童道。“想不想吃,陪我聊聊。”

    小童的眼睛黏在糖上,乖巧的坐了下来。

    “几岁了?”

    小童伸出了手指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五岁了。”

    君离递给小童一枚糖,小童小心翼翼的舔了一口,仿佛尝到了山珍海味的味道,细细品味,直到嘴里完全没味了才将之收进衣服里,君离见了问:“怎么不吃?”

    “很甜,和大母一起吃。”

    君离哽了下,又给了小童一枚糖。“家里还有其它大人吗?”

    “有,不过都死了。”

    君离错愕的看着小童。

    小童神色平淡的道:“伯伯和二叔去九河走廊打仗,没回来,从兄去服徭役了,也没回来,三叔在之前守城的时候死了,大父在之前的大火里被烧死了。”

    辛筝看了眼小童仿佛说今天天气如何的神色,莫名觉得嘴里的面条吃不下去了。

    同样没胃口的还有虽然看不见,但能够通过语气、心跳、血液等听出一个人情绪如何的君离。

    咬着面条的辛筝问:“你家里现在就一老一小,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生活?我听说宰辅给所有人按人头分地,你们分到了吗?”

    小童点头。“分到了,只有一百亩,是给大母的,说我以后也能分到,但现在年纪太小,得再长三岁才能分到地。”

    说到最后小童看了看自己的身高,颇为气馁,她太矮了,以至于小吏量了她的身高后很怀疑她有没有五岁,差点给她填个四岁,若是那样,她分到土地的时间就得推迟了。

    辛筝闻言微微颔首,每人一百亩中田,换成上田则是五十亩,下田则一百五十亩,草田为三百亩。

    论产出与耕作的难易,自然是上田最轻松,中田次之,下田最次,草田说是田地还不如说是未开垦的荒地。

    虽然根据农耕技术可以通过精心伺候将草田变成下田,下田变成中田甚至上田,但这期间需要耗费的时间与精力太多了,因而辛筝规定草田与下田都是授予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上田授予军功者,中田则授予老人与失去父母的未成年幼崽。

    食肆的老妪能分到一百亩中田,说明政令执行得不错。

    辛筝道:“一百亩地,你家就两个人,如何耕得过来?”

    小童闻言露出了害怕之色。“耕不过来,胥吏大人说地里必须种东西,不然要罚徭役。”

    徭役沉重,不论是让她还是老妪去,都肯定无法活着回来,可她家两个人也肯定种不了百亩地。

    辛筝问:“为什么不把地租给别人?自己拿租金也是收益。”

    一老一少种不了百亩地在兖州根本不是问题,集体共耕,有人有地就行,最多就是收获的时候因为出的人少,干得重活少,分到的粮食会少一些,但地肯定不会荒着。

    冀州因为土地高度私有的缘故,大量的土地被分成了小块,无法搞兖州的集体共耕模式,但地种不过来也有解决办法:租佃出去。

    地主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躺着赚钱,大地主甚至躺着日进斗金,但辛筝土地国有,限制了每个人拥有土地的上限,躺着赚大钱只能是做梦,但用来解决人力不足问题还是可以的。

    “可大家都分到地了,都忙着伺候自家的地,来年春耕的时候哪有人会租我家的地。”女童无奈道。

    “所有人都分到地了?就没谁是没分到地的?”辛筝递给女童一枚糖。。“找一找总能找到的吧?”

    女童接过糖道:“没分到的地人也有,但只是暂时没分到,胥吏大人说等新的地量好了就会分给他们,明岁春耕前一定会给所有人分到地,还把人都拉去帮忙清点土地了。帮着量地胥吏给钱给粮,我也想去的,但他们不要我。”

    丈量土地搞不好会和想要藏匿土地的本地豪强打起来,肯定不带你个小孩,辛筝心说。“没事,等你长高点就肯带你了”

    “那得很久了。”小童气馁的瞅了瞅自己的身长。

    “你多吃点饭,自然会长得高高的。”

    “我长大还要很久,地里明岁开春就得耕。”小童担心道。

    辛筝想了想,建议道:“我听说到时候官府会给你们发种子的,里头有草籽,你们可以试试种草,种子种下去后不需要耗费太多的精力,只需要每天将牛羊牵去吃草就行。哪怕你家没有牛羊,也可以将自家种了草的地租给有牛羊的人家,或者官府。”

    等君离打完西荒回来肯定会带回大量的牛羊马,都是要吃草的。

    女童疑惑的看着辛筝:“种草?不会被罚吗?”

    “那得看你种的什么草,官府发的草籽都是牧草,给牛羊吃了会长肉的那种,自然不会被罚。”

    尽管食无味,辛筝还是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想将汤饼食净,就是吃得很慢,同女童聊了许久,最终女童都去给新的客人送汤饼了也没吃完,辛筝只能无奈的将碗推到已经吃完了的君离面前。“你吃吧。”

    君离不客气的接过吃了起来。“胃口不好?”

    辛筝对君离道:“以后如果我能阻止,我会阻止的。”

    君离讶异。“你以前没这么有人性的。”

    虽然拉辛筝出来是有让最近这些年天天对着公文的辛筝接接地气,他相信辛筝接了地气以后一定会反省,但这反省速度也太快了。

    “她让我想起了以前的自己。”辛筝叹道。“虽然没人说,但我知道,我小时候的模样是不正常的,不对,我现在也不正常,正常人不会觉得鲜血很美。”

    君离笑,你心里对自己的三观与审美还是很有数的。

    辛筝道:“我不觉得我自己这样有什么问题,但我并不想看到我的治下出现更多这种不正常的稚童。”

    君离恍然。“你的理智能够控制你不好的念头,让它们只停留于脑海中,永远不会变成行动,但别人却不一定。”

    “确切说,不正常的稚童长大后将恶念变成行动才是寻常。”辛筝道。“那会增加我维持秩序与稳定的成本。”

    君离无语道:“为何一定要将自己的仁善说得那么功利?”

    辛筝不以为然。“不论我心里有多少种念头,最终驱使我行动的都是利。”

    “善念哪怕一滴,那也是善念,并不会因为它的稀少而不是善念。”君离道。“更何况你所行皆善举,论迹不论心,若论心,这世上就没有好人了。”

    “就算论迹这世上也没几个好人。”辛筝道。“不提这个了,你可有开心些??”

    君离懵然的看着辛筝。

    辛筝道:“你不是不喜欢我用这种见死不救的方式得到民心吗?以后我不会再用了,你心情可有好些?”

    君离闻言奇道。“难得,你居然会考虑我的心情。”

    辛筝回以白眼:“废话,你是要与我相伴一生的人,我若完全不考虑你的心情,那你我迟早掰。”

    “我很开心。”君离笑容灿烂道。“兕子你真好。”

    辛筝:“...你怎么总是这么好哄?”

    君离狐疑:“你该不会因为我好哄才总惹我生气吧?”

    辛筝脸不红气不喘道:“你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