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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5 章 第二十四章濁山无病

    “大母好。”

    “诶。”瞬间被幼崽甜甜的声音击败的笙忍不住抱起小崽崽。“小家伙还记得大母啊?怎么还这么瘦?”

    无病三个月大时不放心女儿和孙女的奚齐夫妻俩特别请了长假,将过去攒的假全都花光,去了一趟宁州探望女儿与孙女。

    那个时候的小崽就很瘦弱了,跟狸奴崽似的,如今都两岁多了,仍旧瘦瘦小小的,抱着都没什么分量,奚齐记得魏兕小时候抱着可沉了。

    无病疑惑的看着笙,虽然父母说过奚齐与笙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来宁州看过自己,但小家伙的脑袋瓜里委实记不起来。但能够感觉到笙对自己的喜欢发自内心,也没有恶意,无病遂欢快的搂住笙的脖颈撒娇道:“大母,无病好饿。”

    正在放行李的彭祖闻言不由道:“别听她的,我没短过她吃食,她就是挑食。”

    “挑食可不好,会长不壮的。”笙道。“不过无病饿了的话,再等一等,你大父去买鱼了,说要亲手为无病做拿手好菜。”

    鱼啊?

    无病不是很喜欢吃鱼,多刺,味道还腥,迄今为止她吃过的鱼肉中也就彭祖做的鱼肉好吃点。为什么不吃别的肉?羊肉豚肉兔肉鸡肉多好啊,但还是很懂事的道:“好啊好啊,无病要吃。”应该不至于只要鱼肉。

    奚齐是提前退衙的,为此花了大半个月准备,毕竟不是小吏了。小吏家里有事需要提前走可以让同僚代役下班,但奚齐从炎洲回来后升得很快,不足十年便从城令一路升至邑宰,在地方官职中仅次于州牧。地位不如州牧,却比州牧更忙,州牧说到底是养老岗位,不管事少管事当个摆设是最安全的,邑宰却不然。

    一邑少则六七十万人口,多则一两百万人口,奚齐任职的邑居中,约八十余万人口,道路水利、教育、屋舍、稼穑桑蚕、畜牧养殖、山泽、户籍、税赋、工坊、徭役....忙到怀疑人生。

    曾经贵族的奚齐感觉分封时代大邦国的国君都没自己忙,明明大邦国的国君治理的人口是自己的数倍,更找不到代班的人,为了休半日只得提前大半个月开始挤时间。

    这么辛苦才挤出时间,给无病烹饪的接风宴自然不能轻忽,买的每一条鱼都是精挑细选,又肥又嫩,葱蒜菜蔬等也都挑的最新鲜的。

    为了彰显自己的手艺,奚齐将想帮忙的彭祖赶出了厨房,自己一个人完成了全鱼宴。

    全鱼宴一共七个菜,糖醋鱼、鲜鱼炖汤饼、鱼丸、红烧鱼、烤鱼、炸鱼以及腌鱼炒菜。

    彭祖忍不住道:“怎么全是鱼?”

    奚齐道:“我只会做鱼。”

    炎洲那鬼地方想吃肉也只有鱼肉,畜肉来源都是家畜,家畜除非老了残了不能干活了,否则宰杀家畜是重罪,想吃鱼肉以外的肉非常难。

    “虽然只有鱼,但我做鱼可是一绝,来,无病尝尝。”奚齐夹了一块红烧鱼,将鱼肉放在汤汁中滚了滚再递到无病嘴边。

    无病张嘴吃下鱼肉,鱼刺在烹饪的时候便已去干净,小心翼翼的嚼了两口,没吃到鱼刺,这才品尝起鱼肉的味道,眼睛不由亮晶晶的。“好吃,比阿父做的好吃。”

    奚齐高兴的每一道菜都夹了一块给无病品尝,每道菜都得到了小家伙的赞誉,主食的饭都不吃了,只吃鱼。

    自己做得菜如此受欢迎,奚齐乐得合不拢嘴。

    奚齐很开心,小家伙却没开心太久,彭祖很快开始摁着小家伙少吃肉多吃菜,但小家伙迅速可怜巴巴的向两位老人求救撒娇。

    虽然明白挑食不太好,但奚齐与笙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给小家伙投喂喜欢的肉食,直到小家伙吃了小半斤肉后职业是医者的笙的理智终于追上溺爱。

    笙问:“无病很喜欢吃肉吗?”

    “肉有味道,但阿父阿母不给吃。”小家伙控诉的看了眼彭祖。

    彭祖抬手摁了摁额头的青筋,确定小家伙是没挨过揍,皮太痒。

    笙道:“但只吃肉会拉不出便便,他也是担心你。不过你要实在很喜欢吃肉的话,我们做个约定如何?”

    小家伙疑惑的看着笙。

    笙道:“你每餐吃下多少菜就可以吃与菜等重的肉,我绝对不会阻止你,如何?”

    无病不由得思考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说的有点问题。”

    彭祖与奚齐这对翁婿不约而同努力控制嘴角上翘的弧度,当然有问题啊崽。

    笙面不改色道:“怎么会?我可是你大母,谁害你我也不会害你,你就说想不想吃肉,多吃肉?”

    无病坚定的回答:“想。”

    笙问:“那我的承诺如何?”

    “好。”

    “拉钩。”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就是小狗。”

    拉完钩,笙迅速往无病的碗里布了半碗菜蔬。“把它们都吃了,吃完了半碗菜蔬就可以吃半碗肉。”

    无病拿着小号的儿童箸懵然的瞧着碗里的菜蔬,还是觉得自己被坑了。

    将信将疑的勉强将半碗菜蔬吃完,无病期待且忐忑的看向笙,笙举箸问:“想吃哪个肉?”

    无病麻溜的伸出手指指菜。“这个这个,那个。”

    笙举箸给无病夹了足足半碗的鱼肉,无病顿时眉开眼笑,好话不要钱般的送给笙,甚至站起来亲了笙一口,亲得笙脸上全是油,拿帕子擦了好一会才擦干净。

    发现吃了菜蔬后笙真的会给自己吃肉后无病对食用菜蔬也不抗拒了,大口吃菜大口吃肉,看得彭祖哽咽不能语,让小崽子多吃菜少吃肉这么容易吗?那自己过去的时间与小崽斗来斗去是在干什么?

    吃饱喝足再散步消食,食消得差不多了又玩了一会蹴鞠,笙将小崽放在盛满温水的木盆一同洗洗刷刷,洗得白白净净后又提供了按摩服务。

    小崽趴在床上,笙双手抹了药膏在小崽背部的穴位筋脉上一通按摩,按完背部又按揉肚子,再按腿按脚底,全身都按一通,按得小崽哼哼唧唧的,颇为享受。

    彭祖:“....阿母,不至于吧?”养崽还是养君王呢?不对,辛筝这个君王的生活也没这只崽过的享受。

    “这是我为小儿专门研究的按摩,能够促进幼崽消化能力,强健脾胃。”笙笑道。“无病,叔父吗?”

    小崽欢快的回答:“舒服,比刮痧舒服。”

    “你还刮过痧啊?”笙道。

    小崽点头。“肚肚刮过。”

    彭祖道:“谁让你乱吃东西还瞎蹦跶,经常生病。”

    凡药带三分毒,幼崽吃药吃多了也容易出问题,权衡利弊,隔段时间刮一刮倒没那么大危害。

    小崽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鼻音做为回应。

    笙亲了小崽一口。“无病真可爱,不喜欢刮痧就算了,以后大母给你按摩,不刮了。”

    无病欢喜道:“嗯嗯。”

    彭祖还能怎样?二位姑奶奶高兴就好。

    因为以后到成年无病每年都要与笙、奚齐夫妻俩一同生活两个月,晚上睡觉时彭祖便没与无病一起睡,而是让无病与两个老人一起睡,培养感情。

    要带着幼崽一起睡,自然要多做些准备,大人夜里不小心翻个身,盖的被子有了缝,空气钻进去也没什么,但幼崽不行,幼崽睡觉时让空气钻进去,第二天有一定概率得抱着幼崽去求医。

    为了防止幼崽受凉,也有人干脆将幼崽放在襁褓里睡,裹得严严实实的,总不能着凉吧?想法很好,冷空气的确不会袭扰幼崽了,但裹得严严实实的,幼崽会出汗的,汗若不能及时擦掉,还是得着凉。虽然也可以从早到晚的给幼崽擦汗,但除了大户人家,谁家能挤出一个成年人手什么都不干一天到晚就伺候幼崽,在幼崽出汗时给幼崽擦汗?

    即便是大户人家聘得起照顾幼崽的乳母,也没谁的精力能支持从早到晚的给幼崽擦汗,幼崽也烦。

    不管也不行,人族幼崽过半的幼崽夭折率可不是吹的,虽然是各种各样的因素共同铸就的成绩,但着凉无疑是主力之一。

    彭祖年幼时鯈给他擦了几天汗就受不了了,绞尽脑汁为幼崽设计了一个床,一张非常小的小床,只有幼崽能躺里头。床的四周是木栏杆,确保幼崽不论怎么翻身都不会翻到地上去,而这种跟篮子似的床又被挂在支架上,幼崽在床内动弹会让床摇晃起来,跟坐秋千似的,幼崽一般很喜欢。

    反正彭祖很喜欢,一直睡到四五岁才睡正常的床,但无病不喜欢,觉得床太小了,活动空间太小。而给她换个大的,活动空间倒是大了,但她也能踹被子了,无奈,只能让她跟着大人一起睡。和大人睡在一起,她踹被子大人还能感觉到,让她在小床上睡,若大人睡得太熟,可能要第二天才能发现她踹了被子。

    笙与奚齐为小家伙准备了专门的睡衣,不厚也不薄,最重要的是透气,为防万一又准备了小毯子,让小家伙盖着毯子睡在中间,然后两个大人睡在两边盖大毯子,不论是大人翻身还是小家伙踢被子都不容易着凉。床上垫的垫被也多垫两层,只要身下垫得够厚,晚上睡觉即便盖得薄也不会觉得冷。

    在两老给小家伙准备睡觉用的东西时彭祖也趁机将濁山姮的书函交给了两老。

    笙一边指挥奚齐收拾床一边拆开书函阅览,只须臾便面露古怪之色。

    彭祖道:“每天锻炼与学习一个半时辰应当不难,无病很聪明的,学什么都快。”就是太好动,明明体质比不上同龄的幼崽,精力却格外旺盛。

    笙道:“不止每天锻炼与学习,她还让我们下乡时带上无病一起。”

    彭祖懵然。“做什么?”

    下乡虽然不会往格外危险的地方跑,但穷乡僻壤的也不是去享受的,带个幼崽不仅麻烦,也折腾幼崽。

    “增长见识。”笙道。“看来她对无病未来的规划很长远。”

    彭祖只能点头,是很长远,想让无病未来成为辛筝的继承人,偏偏还真的有可行性,辛筝是王,不是诸侯。诸侯国君之位的继承制是血缘世袭,而王位不允许血缘世袭,这也就决定了,只要不是辛筝的直系血缘后代都有机会,当然,有机会和真的继承王位是两回事。王位只有一个,法理上的竞争者却有万万人,哪怕不算氓庶,只算更有希望的官吏,那也是数百万人。

    濁山姮从小崽两三岁起就对幼崽进行针对性的培养,无疑让无病比别人先跑一步,无病又是个聪明崽崽,看着也不像能倾尽资源浇灌却只能收获纨绔的普通材质,除非辛筝不想让旧诸侯贵族的后代成为自己的继承人,不然无病未来成为继承人的希望还挺大的。

    彭祖有点担心的看着笙,濁山姮的心思不难猜,但他不确定笙怎么想。

    笙道:“我会帮她培养无病,但她能否如愿,还得看王的意志。”

    辛筝愿意给,那无病可以拿,辛筝不愿意给,无病就不可以妄想。

    彭祖道:“那是自然。”

    尽管同意带崽崽下乡涨见识,但两老也没马上行动,冀州与宁州纬度与气候都不同,容易水土不服,在城邑中还好,生活条件好,有个不舒服能马上处理,下了乡就不一样了,必须先确定小家伙不会水土不服。

    观察了一旬,确定小家伙适应得很好,彭祖便撒手告辞,约定两个月后来接崽崽。笙又多观察了一旬,确定小家伙没有任何的水土不服,颇觉不可思异。

    身体越弱的人越容易出问题,因为抵抗力差,水土不服什么的很容易找上门,但崽崽一点水土不服的征兆都没有,非常适应环境。

    笙感觉自己的三观隐约出现了裂痕。

    奚齐不解:“不会水土不服不是很好吗?”

    “人会出现水土不服是因为身体对外界因素的抵抗力太差,而抵抗力差是因为体质虚弱。”笙很想抓脑袋。“无病的体质很虚弱,但她表现得却一点都不像一个体质虚弱的幼崽,精力旺盛,虽然不持久,胃口也很好,饭量不逊色成年人,适应能力也很好,健康的幼崽都很难避免水土不服,她就一点都没有。太矛盾了,这不合理。”

    奚齐完全不能理解笙的纠结。“不管怎样,幼崽能吃能喝活泼好动都是好事。”

    “那倒也是,但能找到缘由,用到别的幼崽身上会是更好的事。”笙道。

    “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笙叹道。“不论我怎么检查都找不到不同的地方。”就差将无病解剖瞅瞅内部有什么不同了,但一来那是直系后代,下不去手,二来犯法。

    研究了一个月,从无病身上实在踅摸不出什么,笙只得暂时放弃,奚齐见此揣上不用再配合天天体检的幼崽去下乡。

    地方官管理地方,若连治下情况如何都不知道,只高坐庙堂,一定会成为糊涂官。哪怕地方官不想动弹,鉴于辛筝动不动就巡狩,老大都那么勤快了,下面的人也不好意思偷懒,也怕哪天辛筝巡狩经过自己的辖区,发现自己对辖区的民生一问三不知....可以赌一把辛筝会不会杀人。

    奚齐为官还算尽责,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往乡里溜达溜达,检查各项政策落实得如何。

    下乡并不是容易的事,乡里不同于道路通畅的城邑,乡里之间的道路非常颠簸,更有甚者连车都过不去,必须步行。

    无病被惊呆了,两岁都在宁州大城邑中生活,两岁后也是在汜阳生活,从未去过乡里的她不论如何也想不到世界上会有这么难走的路,以及这么穷乱差脏的地方。

    一身衣服能穿一辈子,皮肤黝黑,二十岁的人衰老得跟三四十岁似的,沟壑间感觉能搓出一坨泥。

    凭心而论,奚齐治下还算好的,离大野泽近,境内平原地形多一些,水源也充裕,农耕发达,乱世时是征税征丁的重灾区,但乱世结束后没了苛捐杂税,日子便好了起来。即便是小冰期时期,日子也相对过得比别的地方好些。

    一身衣服穿一辈子很穷,但这世上有的是穷得衣服都穿不上的人。

    奚齐巡视的时候重点是道路建设,乡里的问题很多,但不论要解决哪个都得先保持交通便利,不然乡里缺耕牛缺农具都送不进去。

    说服当地人修建道路也不难,辛筝颁布的法律要求每个成年人族,不论男女都要服徭役三年,服了徭役后只要不是犯罪被罚徭役,这辈子都不用再服徭役,即便官府需要人手,也会给工钱,属于雇佣。

    除此之外,服过三年役的人在到了养老年龄后官府会发粮食做为养老保障,逢年过节还会发肉。不同爵位的养老保障不同,爵位越高,领的粮食就越多,甚至卿级的爵到了养老年龄后,领到的养老福利能保证不工作也能顿顿食肉。

    一些城邑中便出现了一些武者,战争时靠着战功获爵,明明身体还很强健,还能工作几十年,却在到了养老年龄开始领养老福利后迫不及待的开始养老生活,靠养老福利生活。

    所幸这部分人不多,大部分人的爵位都是低爵位,养老福利并不能养家,只是补贴家用,减轻生活压力,不然四肢健全的劳动力不工作得出大问题。

    只是,要领养老福利,路得修通。

    乡里的人口不如城邑,但一个聚落最少也有几百口人,一二十个老人还是有的,哪怕每个人领的是最低标准的养老福利,每个月也能领十斤粮、一豆盐,十个人便是百斤粮食,靠人力背着翻山越岭太为难人。

    现在的年轻人以后都会老,老了以后也要领养老福利,那个时候领养老福利的人会更多(假的,若活到养老年龄的人太多辛筝会调高养老年龄,大部分人口都活不到领养老粮的年纪),没有路,以后能领粮食了,粮食也运不进来,或是能运进来,但路上要消耗许多,太不划算。

    奚齐以此为由说服了乡民,让乡民积极修路。

    修路的成本由官府与乡民各担一半,官府出钱负责乡民的伙食,乡民出人,有成年人丁的就出一个成年人手,没有成年人手,可以用两个少年或两个老人顶一个成年人,没有工钱。

    虽然这种乡野小路的油水很少,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奚齐需要防备着有人伸手。

    修路需要人手,必然会对生产造成影响,奚齐也同样需要盯着,避免底下人急功近利,影响农事。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路修通了,还得找找当地有没有什么特产,不然纯粹的靠农业吃饭,想要改善生活太难了。

    粮食亩产才多少?缴完税,留足口粮也不剩多少了。

    即便是农业,这些年的气候将反复无常四个字给诠释得淋漓尽致,旱蝗雨雹时不时可见,农耕就很难。

    要保障农业生产,渠是不是得修上?

    不然一旦干旱,准得倒霉。

    平时还要挖蝗虫卵,抓蝗虫,预防蝗灾。

    而且费那么大成本修了路就用来运输养老粮,那也太浪费了。

    奚齐坐在田埂边同崽崽解释着自己在做什么,同时拍掉崽崽犯贱的去折麦穗的爪子。“不能折麦穗,这些麦穗熟了以后是农人的食物,你高兴别人摔你的饭碗把你的饭倒地上吗?”

    “不高兴。”崽崽将爪子收了回来,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宿麦田。“这麦田真大,这么多麦穗,为什么他们还那么穷?”

    “看着大而已,亩产也就两百斤左右,哦,不对,这块地是中田,亩产达不到两百斤,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应该能收一百六十斤左右。”奚齐道。

    崽崽忍不住伸出手指算了起来。“大人一天吃一斤粮,一岁三百七十二斤,一百六十乘二,二六十二,一二得二,两亩地就是.....”崽崽忍不住借用了下奚齐的指头。“三百六十斤,两亩多一点的地就可以让人吃一岁了,这里的地不止两亩吧?”

    奚齐笑。“账不是这么算的。”

    “那要怎么算?”

    奚齐找了找,没找到树枝也没找到石子,到底是农田,这些乱七八糟的都被清理掉了,遂拔出腰间的短剑作笔在地上划了起来。“因为上田很少,所以我们就当一户农人拥有的田地都是中田与下田,分农人田地都是中田百亩,但这些田地也不全是中田,其中除了中田与下田,还有桑田、葛田麻田、山地等。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申请分地百亩,王征税不是按人头,而是按拥有的土地来征,也就是说,一亩地不管有没有耕作,都得缴税,并且土地抛荒会受到惩罚,视情节严重程度罚徭役三个到二十个月,超过这个范畴,土地就会被收回。因此常见的十二口之家....”

    “十二口之家?”无病讶异。“哪有那么大的家庭?我记得大母与我说过,一家除非是需要奉养父母的长子家庭,不然超过五口人就要缴算赋或罚徭役。”

    奚齐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先为孙女介绍一下氓庶的家庭情况,遂停止了在地上比划。“因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无病满脸的困惑。

    奚齐解释道:“王只允许一家五口人是为了打击大家族与希望控制生育,让一对夫妻只生养三个幼崽,避免无谓的生育与负担,但人口就是财富,乡野打架都还知道人多力量大,大家族的长辈也不愿意大家族解体失去手中的权力。最重要的是,个体很难独自生存,需要抱团,而抱团时往往优先血缘,这种情况下便出现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现象。分户不分家,户籍分开以逃算赋,但户籍分开了,人却不分家,仍旧住在一起。更甚至放弃了嫁娶婚,选择走婚与合婚。”

    “嫁娶婚,夫妻两个人只能有一个户主,合婚因为一个幼崽继承一个姓氏的缘故,夫妻两个人有两个户主,走婚,虽然不是固定婚姻,但也是父母各有各的户籍。如此一来,一个户主下面可以有四个幼崽名额。虽然有些人,比如你阿母,她就不愿意花费在生育上,因而生了你就拒绝生第二个,但大部分人都会生育不止一个子嗣,而是越多越好。”

    “那要是超过了名额呢?”

    “若已有成年的子嗣,只要不是继承家业的长嗣,就从户籍上分出去,如此便腾出了名额。若没有可以分出去的成年子嗣,也可以将新生的幼崽记在兄弟姐妹中还有名额的户籍下。分户不分家,氓庶中一个家庭有十几口人是很寻常的事,上层权贵的话,我记得濁山氏好像有千余口人。”

    崽崽抱着脑袋消化了好一会才道:“那种记在别人户籍下的幼崽,长大后要奉养谁?我记得阿母提过,长子继承家业,奉养父母,但非长子的子嗣成年分家后也要给父母一笔赡养费,难不成要给四个人赡养费?”

    因而财产继承是绝对长子继承制,长子继承所有家业,次子一分钱都分不到,因而法律规定的次子赡养费非常少,少得可以忽略不计,但赡养费再少,四份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了。

    “这个啊,看情况吧,私底下协商好了,那就民不举官不究,若私底下协商不好,对薄公堂,那就认法理。法理上是谁的孩子,赡养费就给谁,不认血缘。”奚齐道。

    崽崽没话说了。

    奚齐继续算账。“一个十二口人的家庭,拥有的田地,我们取个折中值,中田两百亩,下田四百母,草田两百亩,桑林五十亩或葛麻田百亩,果林十亩,山林两百亩。再说耕牛与铁犁,别的地方我不太清楚,但我的治下,同时拥有耕牛与铁犁的家庭不足半数。有铁犁牛耕与没有铁犁牛耕的效率是不同的,没有的话,一个成年人口一日不顾惜身体往死里压榨自己,每日也不过耕作三五亩,单纯的只种粟麦,春耕才几天?自然忙不过来,而有铁犁牛耕,每日也不过耕作十亩左右,仍旧忙不过来。因而为了不抛荒,农人会将田地分成不同份,每一份种植播种与收获时间错开的作物....”

    奚齐巴拉巴拉的为崽崽好好算了一同农人对田地的利用。

    中田因为冀州位于北方,种不了稻和树薯,只能种粟麦黍,其中麦的产量高,因而普遍种麦。种麦又有春麦和冬麦的区别,虽然都是麦,但下种、收获以及生长期都不同,如此一来一年可以收两份麦。

    种完了麦,土地肥力会减少,不能紧跟着再种麦,需要种植别的作物,大部分都是种豆,虽然地位比不上粟麦黍,但也是主食的一种。若是一个家庭劳动力充裕,甚至还能在麦地还没熟的时候就种豆,不同农作物的利用时间足够巧妙,麦与豆种完了说不定还能再种一茬作物。

    两百亩中田的产量,取折中值,一年的收获大约麦三万斤麦,豆三万斤。

    下田与中田有些不同,中田必须种植主食作物,下田可以有一半不种植主食作物。根据奚齐的估算,一年收麦约一万八千斤,豆一万五千斤左右,牧草,这个没法算,大部分家庭因为忙不过来而选择将下田种植牧草,但对牧草的利用主要是放牧家禽家畜,专门种植牧草制成饲料卖给养殖大户虽然也有,但只存在于人口众多的大城邑周围,乡野里没这种情况。

    草田亦然,因为是刚刚开垦的荒地,不管种什么农作物都不可能有好收场,农人普遍在草田上种植牧草。

    两百亩下田加两百亩草田,共计四百亩牧草,收割牧草做成饲料再喂养家畜无疑能养更多的家畜,奈何人手不足,只能放牧。为了放牧更多的家畜,农人会将牧草田分成若干份,每天在不同的份地上放养豚牛羊,以此保证豚牛羊每天都有草吃。

    在放养的家畜方面,农人虽然养鸡鸭鹅,但这三种家禽有缺点也有优点,优点是生长期短,养几个月就可以吃肉了,缺点是太容易生病,一死就是一大片。饲料不够时,农人会选择养鸡鸭鹅,但如今有足够的牧草田,还是优先选择养豚牛羊。

    龙伯做为专业的畜牧老手,对于怎么伺候豚牛羊非常有一套,辛筝找人将龙伯的畜牧知识整理成书,天天登邸报上传播,农人哪怕自己不懂怎么养也完全可以照着邸报上的养。

    牛犊太贵,而且吃牛是犯罪,豚肉腥燥,太难吃,羊肉最受欢迎,因而豚牛羊三种家畜中养殖最多的是羊,其次是牛,再次是狗,再再次才是豚。

    奚齐根据自己治下的情况取了个折中值,一个十二口之家,一般养羊三百只,牛二十头,狗三十只左右,豚十余只。

    无病听着感觉怪怪的。“四百草场只养这么点牲畜?”

    “自然不止。”奚齐叹道。“按照龙伯对草场的利用,一亩草场一般可养牛四五只,羊或豚十余只。大部分地都浪费了,那么点家畜随便几十亩草场就够了。但农人在分地时都选择每人一百亩的上限,而不愿每人五十亩的下限。”

    无病不解:“为什么?”

    奚齐揉了揉额角。“半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半是未雨绸缪。”

    无病一脸听不懂。

    奚齐解释道:“土地的面积是不会变的,但人口一直都在增加,如今每人能分地百亩,但未来人多了,一定会有人分不到地,如今最大限度的占有土地,虽然人死后这些土地会被官府收回重新分配,但分配时会优先死者的直系后代,也就是说,一个人分了三百亩下田,但死的时候地不够分了,有一部分人没有土地,若这个人的直系后代中正好有人没有土地,分地时会优先分给直系后代,然后才是别的无地之民。”

    奚齐苦笑不已。“我也不知他们是深谋远虑还是贪婪无智,那些浪费了的土地也是要缴税的。”

    无病想了想,道:“我记得,本地分不到地的人,成年后会被迁往别的有空地的地方,何至于此?”

    “故土难离,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离开老家去另一个地方垦荒。”奚齐道。“而且人口迁徙也会影响到地方宗族的力量。”

    某种意义上这种奇葩现象也是王权与地方的博弈,王权想要打散宗族削弱宗族,而宗族想要聚拢更多的成员越做越大。

    “为什么不能分少一点地?分给每个人的地刚好是能用不会浪费的面积?”

    奚齐道:“可那样的话氓庶开荒的积极性就不高了,帝国最近一百载一直都在打仗,瘟魔又趁机肆虐,一半的人口没了,没有足够的人手,许多良田都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森林。如今这种做法,农人虽然多占了土地,但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草田,为了占有草田,农人必须将草田开垦出来,不然土地一直荒着会被官府收回。因而在农人拥有的时候这些地虽然是浪费的,但对于官府而言,分出去的是荒地与下田,但收回来的时候下田变成了中田,原本是荒地的草田也被开垦成了熟地。”

    这完全是互相算计嘛?无病一时间不知道究竟谁更吃亏,考虑到这种政策已经很多年,想来官府是没亏。

    无病道:“继续算。”

    奚齐继续算果林、桑葛麻地与山林的收益,果林的收益一般就是酿个果酒,做个果脯,将鲜果送进城里去卖,除非与城邑距离很近,不然鲜果一定会在半道上烂掉,收益很微薄。桑地的收益主要还是桑叶养蚕,蚕吐丝,农人自己将丝线纺成布再卖,或是直接卖蚕丝,葛麻地也一样。山林卖的是木材,树苗要长成材需要很多年,因而这个收益虽然有,但周期特别长,奚齐便平均一下年收益。

    待奚齐将账算完,无病讶异的发现收益非常的阔绰,顿顿吃肉不是问题,怎么都不应该那么穷。

    “刚刚算的是收益,我们现在来算算开销。”奚齐道。“首先,一家十二口人,每年的口粮约莫一千五百斤,我知道你想说这些粮食根本不够吃,但农人不是只靠粮食充饥,还吃野菜和牛羊乳。养了那么多牛羊,每年产乳不少,一部分会制成乳酪和黄油,但大部分还是自己吃掉。”

    “那也还有几万斤粮食。”

    “田地税赋是二税一。”奚齐道。“四万八千斤麦与四万五千斤豆,一半要缴税。”

    “....那也还有四万多斤。”

    奚齐继续道:“待农人缴完税后,官府还会向农人收购粮食,将除口粮以外的粮食都收走。但手里没粮心里不踏实,因而农人实际上是不会将所有粮食都卖掉的,会留下一部分囤着以防万一,但因为官府给的价格好,超过七成的余粮还是会被收走。”

    无病不解。“官府要那么多粮食做什么?”

    “那用处太多了,官吏与军队的俸禄,修桥铺路修渠筑城垦荒,到处都要消耗粮食。”

    “官府收麦的价格约莫三十钱一石,豆二十钱一石....”

    无病大惊:“抢劫啊?我记得粮铺里的麦价百钱一石。”购入的价格和卖出的价格差了三倍。

    奚齐面无表情道:“官府收粮是自己带着车马去乡里收粮,运输中所有的损耗都是官府承担,一石粮食从乡野运到城邑中,沿途是有损耗的,这些损耗自然要算进售价中。还有,你说的价格是汜阳的,帝都物价就没有不贵的。”

    无病闻言恢复了安静,示意奚齐继续算账,自己不会再打岔。

    “....综上所述,这个农人家庭一年的收益约为两万四千钱左右。”

    “那也挺多的....不对啊,那么多牛羊豚全卖了也不止这些钱吧?”无病记得自己陪彭祖买菜时牛羊豚的价格,怎么都不应该这么点钱。

    “大部分家畜都自己吃掉的。”奚齐道。“家畜要卖得出去才能赚到钱,卖不出去就赚不到钱,当然,自己吃了的话也不算亏。”

    “这样啊,那这么多钱,也不算穷吧?”

    “平均一下,一个人一年的收益也就两千钱,不算多。”奚齐道:“继续算支出,人不能不吃盐,这样一个家庭每年需要消耗盐四十斤,一部分是做菜消耗,一部分是腌制肉类和咸菜消耗,冀州不靠海,北方虽然有几处湖盐,但供不应求,盐价要贵一些,最普通的粗盐一斤也要二十钱,一年便是八百钱。”

    无病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奚齐继续叭哒叭哒,赶集需要花钱,铁器损耗修补需要花钱、家畜病了看病需要花钱,修葺房屋乃至起新房需要花钱,买家具打家具需要花钱,将养的家畜与种植的木材运出去也需要花钱,买一匹有颜色的好看的布需要花钱,买粪肥需要钱(农人自己的粪肥不够用,城里的粪肥会被人收集起来卖给农人)....一年下来也就攒个五六千钱。

    五六千钱也不少,但考虑一下这是一个十二口人的大家庭,这点收益就很少,无病记得彭祖每个月的净收益就超过十万钱。当然,无病知道彭祖蝉联全国三届厨艺比赛的头名,在厨子中收益属于头部,同样是一道白水煮菜,寻常厨子做的撑死卖一两个钱,彭祖做得能卖一二十钱,不能拿来当常理,但这也差得太大了。

    “五六千钱的收益是好年景的收益,若一直风调雨顺,每岁攒这些钱也很不错,但从我记事起,帝国大部分时候都是风不调雨不顺。”奚齐叹道。“因而农人大部分时候都要用这些钱来抵御灾祸,经常今岁赚到钱,明岁后岁入不敷出。不仅农业如此,养殖的家畜也有风险,经常一场瘟,养的牛羊豚会死一大堆。唯一庆幸的是农人不是只靠养家畜生活,因而虽然会心血打水漂,却也不会亏。”

    除了正常的支出与税赋,官吏们捞油水,地痞流氓收保护费,也同样会影响氓庶的收益。

    即便如此,这些的生活也很不错,奚齐记得以前的时候,只要有一年遭灾,农人就得卖土地给贵族与地主,然后自己全家成为佃农乃至奴隶,贵族的奢靡生活也是靠成千上万的佃农与奴隶供养起来的。

    辛筝治下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冲着这些年旱蝗雨雹没个消停,经常连着好几年遭灾都死不了多少人的情况,她已经甩开以前的君侯们十条街。

    奚齐可不信农人在难得的风调雨顺时赚的那几千钱能保他们在遭灾时得以生存。

    养了牛羊的农人家庭一年消耗粮食才一千多斤,根本不合常理,究其根本还是被灾荒逼出来的。用不能长期保存的牛羊乳充饥,将粮食留到灾年的时候吃,也不用担心灾年还没来粮食就先放坏了,冲着这些年的气候,搞不好第二年就是灾年。

    无病抱着脑袋思考了许久,问:“如果减税,能不能让农人收入增加?”

    “不能。”奚齐摇头。“农人手里不能留太多的粮食,不然容易被地方官吏、豪强、地痞流氓抢走。而且官府每年收走那么多粮食也不是都存起来,而是用来修桥铺路修水利。”

    见无病茫然,奚齐解释道:“修水利可以让田地得到更好的灌溉,不然中田是没法亩产两百斤的,道路也一样,没有道路,家畜、粮食、果酒、果脯就没法运出去,赚不到钱,城中的粪也没法运到乡里变成肥水,吃盐也会更难,灾年的时候粮食欠收,农人要进城买粮食买农具买种子乃至买邸报学新技术,若无道路这些都会很不方便....”

    奚齐一口气列举了十几条证据证明官府收那么多粮不是白收,就算有贪污就算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官府也一直都在干活。

    地方上灾情太严重辛筝会杀人的,不论心里是否将底层氓庶当回事,为了自己和全家的生命安全,官吏们也会努力干活。哪怕想欺上瞒下都对辛筝没多少用,辛筝与正常的君王画风完全不同,别的王一年到头都坐在台城里,辛筝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巡狩就是在巡狩的路上,巡狩路线还是抓阄决定,谁也不敢说辛筝的下一站不是自己的辖区。

    无病:“....赚钱真不容易,可阿父为什么赚钱那么容易?”

    奚齐想翻白眼,天下第一厨和地里刨食的农人赚钱要是一样容易,那也太对不起彭祖搬回家的三尊鼎。“这个得你自己慢慢想,很多事不同的人看到的东西不一样,我的答案不一定是你的答案。”

    无病无奈的哦了声。

    奚齐换了个话题。“饿不饿?”

    无病一脸抗拒:“我不要吃干粮。”

    奚齐道:“可以啊,附近正在修渠,正好我下一站就是修渠的工地,咱俩去工地上蹭一顿热饭。”

    无病道:“好。”虽然工地上的饭肯定比不上家里的好吃,但再难吃也好过啃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