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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叶字回钩

    当叶夕快走到坞堡侧门时,常利追了过来,他方才一直藏在野蔷薇丛后面,远远观察叶夕和言阿羯的对话。

    “怎么样怎么样?”叶夕低声问道:“我没露破绽吧?”

    常利比了个大拇指,“完美。”

    她得意地“哼”了一声,“他要是心怀叵测,定会偷拿钥匙去阿爷书房,咱们盯紧他,到时来个人赃俱获!”

    待言阿羯拎着竹篓回到西楼房间,一样一样把竹篓里的钓具拿出来,竟发现竹篓底部,躺着一串他从未见过的钥匙。他把钥匙拎出来,摇头无奈一笑。

    终于到了傍晚时分,叶夕坐在南楼内的楼梯口,昏昏欲睡。这里离西楼近,位置还隐蔽,她决定就在这里蹲守,方便掌握言阿羯的行迹。

    离西楼落锁就剩半个时辰了,这时常利匆匆跑来,“少坞主!言阿羯出门了!没带护卫,探头探脑的像是在确认没人盯着才出去,很可疑!咱们的人跟着他了。”常利叫来的帮手,也不过是几个跟他一般大,常混在一块儿玩的坞堡子弟。

    叶夕猛地站起,抓住手边木弩,“走!看看他想干什么!”

    叶坞四方高楼围起来的中间,被横七竖八的围墙划分出许多小院和夹道,有学堂,饭堂,练武场,花园等等。叶夕和常利循着同伴留下的记号一路追去,拐过几条夹道后,却在一个花园外见到哭丧着脸的小伙伴。

    “他走得太快……进这个园子之后,我进去再找就找不见了!”

    她听得眉头紧锁,“这般防备,越发可疑……咱们不能半途而废!分头去找!”

    几个少年各自散开,叶夕钻进花园,走向回廊深处。一连转了几道弯,她都未找到言阿羯的影子,不仅心生疑惑,“走得也太快了吧?”

    眼见前方的门就是出口了,院墙那边的小院是阿爷平时会客的茶室庭院。她迟疑地迈步过去……忽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叶少坞主。”

    叶夕回头,见言阿羯正倚着墙,抱着双臂看她。

    “你在叫谁?”她问得不太自然。

    他笑了笑,朝她走近了几步,举起手,垂下一串钥匙晃了晃,“叶少坞主在我这儿落了一串钥匙,又是坞主书房的钥匙,这物件实在重要,我怕被人误会,特地约人在这儿,当面解释清楚。”

    叶夕听到最后一句话,脑子里“嗡”地一声,冒出不详的预感,“你约了谁?”

    “阿夕,怎么回事?”一道让她头皮酥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身。果然,阿爷从一棵树后踱步而来。

    “我……我……”她搜肠刮肚地组织语言。

    “你怎么拿着一张弩!这是你能玩的东西?”叶烆面色渐渐不悦。

    言阿羯走上前,双手把钥匙奉给叶烆,“不知叶少坞主为何假扮侍女,特意在我的竹篓里落下坞主书房的钥匙,现在还拿着弩跟踪我。”

    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还一直不说!叶夕愤愤瞧着言阿羯,对方抿着一字唇,微微一笑,看起来很欠打。

    叶烆拿起钥匙左右翻看,见只是几把普通钥匙,并非书房所用,稍微松了口气,“实在惭愧……小女从小顽皮……兴许是觉得有趣……”话一说完,又觉得这理由连自己都不信,“阿夕,还不快解释清楚!”

    既然弩已经被发现了,左右都要被罚……叶夕横下心,指着言阿羯嚷道:“他是贼!我在抓贼!”

    叶烆眉头一皱,叶夕飞快地把那夜在兵器室的遭遇说了一遍。他听得面色严峻,朝言阿羯望去。

    少年恭敬朝叶烆一礼,“其实那晚……”

    “是我带他去的。”又是一道声音从身旁响起。

    叶夕转身一看,二叔叶烜走了过来。

    阿爷和二叔是一对双胞兄弟,长相几乎一样,但性格却大相径庭。阿爷对她严厉,对人豪爽,是叶坞的掌舵人。二叔话不多,总喜欢关在屋里捣鼓自己喜欢的玩意儿,不怎么跟人来往,也不管坞堡里的事务。什么时候,二叔竟跟外面的客商关系这么好了?

    连阿爷也很疑惑,望着二叔用眼神询问。二叔叶烜走过来拍了拍言阿羯的肩膀,“小兄弟很有一套见识,我与他相谈甚欢,那晚不小心就聊得太久,等我意识到时辰,已经快到子时了,就干脆留他在我房里住下来。只不过聊着聊着,我们又在一个问题上起了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我想着,就干脆来兵器室看看实物。”

    只有与兵器相关的问题,才需要到兵器室来看实物。

    言阿羯不是镜商之子么?怎会对兵器很有一套见识?

    阿爷眉头越发蹙起,“阿烜,你可知兵器室从不让外人进入?你怎能……”

    “那些都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兵器,我又没带他去禁室。”叶烜摆摆手,自是不屑一顾。

    “你……”叶烆本欲斥责胞弟,但见有外人在场,也不好发作。

    “叶坞主莫气,叶坞主莫气,都怪我没教好孩子!”又有一人从屋中匆匆而来,“无论如何,他都违反了叶坞的规矩,该罚!”来者是个身材高大,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应是言阿羯的父亲。

    叶烆深吸一口气,“也是误会一场,我女儿实在顽皮,也得责罚一顿!”

    “阿爷!”叶夕心生不满,凭什么?明明是他偷偷摸摸进兵器室,哪里是二叔领他去的!她不明白二叔为什么非要为这个外人撑腰?

    刚想再争辩,突然又听阿爷问道:“算术都会解了吗?”

    她一愣,答得不是很有底气,“会……”

    “那我问你,有生铁六千二百八十一斤,要炼黄铁,每斤损耗五两,能炼黄铁多少?若进一步炼钢铁,每斤黄铁损耗三两,能炼钢铁多少?”

    “这个容易,”叶夕脚尖点地,写写画画,算出答案,“黄铁四千三百一十八斤三两,钢铁三千五百零八斤八两……十铢五累!”

    “嗯,”叶坞主满意点头,“武马一匹,中马二匹,下马三匹,皆载四十石至阪,皆不能上。武马借中马一匹,中马借下马一匹,下马借武马一匹,皆上。那武、中、下马一匹各引力几何?”

    叶夕背着手,一只脚在地上比划着,嘴里念念叨叨,最后抬首答道:“武马一匹力引二十二石又七分之六……中马……一匹力引十七石又七分之一……下马……下马……一匹力引六石八分……”

    “错了。”叶烆轻哼一声。

    叶夕嘟嘟囔囔说道:“我对方程心算还不是很熟……”

    “那你还有空玩这些乱七八糟!”叶烆吹了吹胡子,厉声道:“弩拿过来!”五⑧16○.com

    心里一万个不愿,叶夕期期艾艾地挪过去,被一把拿走了木弩。

    叶烆反复看着这张木弩,小巧精致,机关俱全,他眼里闪过一丝赞色,却又严厉说道:“做任何事都得把基础夯实!制造武器岂像做玩具般儿戏?那些弓弦张力,铸铁分量,一厘算错,便会谬之千里!三天后我会再出十题,你若再错,便禁足一月,不可外出!”

    叶夕自知理亏,只好垂头应下,“好吧。”

    “下马一匹引五石又七分之五,是不是?”不远处的言阿羯突然说道。

    大家皆望向他,叶烆微微点头,“不错。”

    言郎君哈哈一笑,“犬子自小喜欢刀枪剑弓之类,买回来的若觉得不趁手,就自己改造,一来二去,便认识到算术得学好。”

    “看看人家,比你还小一个月,还是自学,怎就学好了!”叶烆说道。

    也就小一个月!叶夕咬牙不说话,斜盯着言阿羯。他坦然接过她的目光,耸肩一笑。

    “都是孩子胡闹,再过几日我们就走了。正好,这两日犬子还可以与阿夕一起探讨功课。”言郎君笑呵呵地请叶烜先回屋。

    “罢了,好好请教请教人家是如何学的!咱们继续谈。”叶烆叹了一口气,拿着弩踱步回了茶室。

    只留下叶夕和言阿羯两人在庭院里面面相觑。她哼一声,转身离去。

    走到院门时,她停下转身说道:“明日辰时,我在学堂等着!”

    叶夕一向言出必行。第二日辰时不到,她就来到学堂,摆好书本、笔墨、稿纸,规矩坐好,言阿羯才将将现身。

    “我已经等半天了。”她冷冷打了个招呼。

    “我又没迟到。”言阿羯大喇喇坐到她旁边,开门见山,“哪里不会?”

    “我要知道哪里不会,我不就都会了吗?”她未必不能好好说,但更想怼他。

    言阿羯摇头一笑,拿过她的书本,“你别嫉妒我学得好,我给你补几天课,你也不亏。”

    “谁嫉妒你了!我以后会登峰造极,做出天下最厉害的兵器,我能嫉妒你?”

    “天下最厉害?”言阿羯笑吟吟地望着她。

    “论年纪你也得喊我阿姊,注意你的态度。”叶夕心火一涌,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啪”一声丢在案上,“叶氏从不欠人情,算是谢你的!”

    言阿羯拿过锦囊打开,微微一讶,锦囊里躺着一枚银光闪烁的鱼钩。仅仅一眼,便知这鱼钩无论工艺与铁材,都出类拔萃。

    看他双眸放光,叶夕就知道送对了。他很喜欢钓鱼,又讲究钓具,定然识货。

    他朗然一笑,收起鱼钩和锦囊,“谢了。我昨日故意引你过去,也是为明哲保身,我也没办法,谁叫叶少坞主盯上我了?”他眨了眨修长的眼睫。

    “你何时知道我身份的?”叶夕挑眉问道。

    “我刚到叶坞那日,从西楼房间的窗户往外望,看到你在河边读书,当时就问过叶坞守卫,你是谁。”言阿羯望着叶夕,微微一笑。

    西楼离颖水河边明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竟然能看清并记住她的相貌,目力也太好了吧!叶夕暗自惊叹,可这么一说她就更生气了,“那我去河边找你,你为何没喊我少坞主?”

    言阿羯霎时笑得停不下来,“我本想等你先说找我做甚,结果你假扮身份来送我香囊,太做作了哈哈,我就想看看你想干嘛!罢了罢了,我害你被叶坞主责罚,算我欠你人情。”

    他笑得好欠揍啊……

    “呵,不必,叶坞不用外人欠情。你只用老实说,二叔为何要护着你。”

    他却不答,翻着书本好奇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为何你签在每本书上的名字,叶字会写成这样?叶字最后一点,怎会弯回去像鱼钩一样?”

    “我回答了,你就回答?”

    “嗯。”言阿羯笑着点头。

    叶夕便道:“其实很久以前,叶氏铁器最有名的是鱼钩,被一些王公贵族赏识了,才逐渐被注意到其它铁器和兵器。可以说,这份家业就是从鱼钩开始挣出来的。”

    言阿羯有点出乎意料,拿出叶夕送的鱼钩细细打量,“确实,一枚鱼钩看似简单,实则很难。如何使铁材这般纤细,如何让它既柔韧可弯又坚韧不折,极需技巧。”

    “是啊,很难!先祖偏把鱼钩做出了名气。为铭记这份祖业,子孙写叶字最后一点时皆会轻轻回钩,以示不忘本心。连叶坞器物上的标记,叶尖也有一抹弯钩。我们会凭此辨认叶坞出产的真假,我告诉你也无妨,外面的模具不精,仿不出来。”她的言辞中,不经意就淌出了骄傲。

    言阿羯连连点头,“好像真是如此。”

    “那你该告诉我,二叔为何要护着你了吧!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言阿羯敛笑正色,“我答应了你,我定会回答。可我现在不能说实话,我也不想为骗你而编谎话,等下次见面,时机恰当的话,我定会告诉你。”

    “言阿羯你……”

    骗子!

    “我不爱说假话,信不信由你。”言阿羯把《九章算术》翻到方程那节,递到她面前,“咱们就从第一题开始……”

    三天后,她答对了阿爷的考核题,没有被关禁闭。

    五天后,阿爷突然语焉不详地问她,觉得言阿羯怎么样。她气恼地把言阿羯大骂一顿,听得她阿爷一愣一愣,再无后话。

    七天后,言氏父子离开了叶坞。

    一个月后,二叔突然跟阿爷大吵一架,深夜离开了坞堡。下人们只隐隐约约听到,二叔说要去实现一番功业,南方去不了就去北方什么的。后来阿爷出门去找二叔,却带回了圆乎乎的叶朝。

    从此之后,阿爷开始放手让她接触兵器制造,也逐渐有意培养她管理坞堡内务。

    在后来的人生里,每当有人朝阿爷提亲时,她总会无端想起那少年灿如桃花的眼睛,尽管她早已经记不清少年的模样了。

    可言阿羯再也没来过叶坞。她也无从再问他什么时候能说实话了……那种话,果然是骗她的啊。她还没来得及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就随着流逝的时光,沉入记忆的广袤深海,再也没有翻出余波。

    直到眼前这个二十六岁的男人,说问过她,为何她写叶字最后一笔会回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