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玄走近，桓徽问道：“叔夏兄也议完事了？”
“嗯，他刚回帐。”谢玄答。
桓徽高兴起来，转头对叶夕说道：“我去问问他明日除夕怎样过！阿夕，你且先看着攻城冲车，我一会儿再来寻你！”说罢，她便雀跃地跑开了。
留下谢玄与叶夕两人杵在高大的攻城冲车前。
叶夕转到冲车另一侧，一边看一边没话找话，“你说桓徽她，整日在军营里晃来晃去闲得无聊，也不知道在干甚，还说要给我磨墨。”
“磨墨？你要写什么？”
叶夕正色道：“我最近想起那本手札，想把记住的兵器图谱再整理出来，以免时间一久，越忘越多。”
谢玄明显眼中一亮，走到叶夕身旁，“何时着手？”
果然是这般反应，叶夕轻哼一声，拍了拍冲车的木栏，“看心情。”
“你跟桓徽也说过此事？”
“倒没说得这般详细，怎么了？”
“没什么，她啊，桓家掌上明珠，随心所欲惯了。”
又是无话。
叶夕躬身看着冲车，随口打破安静，“谢公子，你也在营里过除夕么？”
“嗯，我熟悉寿阳，桓冲将军让我留下协助。这段时日与诸位将军拟定了详策，计划复杂，没甚空闲，也不能回建康与亲族团聚了。”他说完，又转头抬肘轻轻咳嗽了一声。
叶夕注意到他这个惯常的小动作，“谢公子最近休息得怎样？那些痛楚没再发作吧？”
“好多了。”谢玄放低声音，“明日过完除夕，你尽快返回颖口关，莫在大营久留。”
叶夕偏头一奇，突然想起在路上看到的景象，“我见颖口关外造好的偏厢车都被运走了，你们是不是要对秦军有所行动了？”
“事关机密，还不能说。”
“切，”叶夕眼波一转，“你想不想尽快破城？上次没能彻底解决寿阳，眼睁睁看袁瑾从城墙上离开，是不是很不甘心？”
谢玄眸中闪过一丝好奇，“你又想到什么？”
叶夕绕着冲车旁转了半圈，又指向旁边的云梯，“晋军的攻城械只有这几种？”
“还有一种投掷车，可朝城墙上投掷火弹或石块，近两日会陆续运来。”
叶夕想了想，凑到谢玄身边，悄然说道：“你在叶坞见过那种巨型弩吧，一发多箭，有千钧之力，无坚不摧，寿阳那种土夯城墙要是被巨箭轰几次，定会垮下去。到时秦兵一败，城墙一塌，袁瑾也就完了。那种巨弩，想要吗？”
谢玄一怔，突然想起什么，“当时在叶坞见到时，情况危急未顾得上问，听说有种东吴神锋弩，能射三四里，洞穿三四匹马，叶坞里可是这种弩？”
“差不多，口舌相传总有夸张，其实射不了那么远。”
谢玄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道：“我读《墨子》备城门篇，里面写过许多攻城械，可惜中原丧乱百年，遗失了许多工艺，叶坞可都有保存？”
说起这个，叶夕顿时来了精神，“图谱里确实收集过不少，哎，不得不说墨家确实厉害，许多兵器流传到现在都很实用。”
谢玄忍不住讶异，“那些图谱都很复杂，你都能记住？”
叶夕不禁撇嘴，“记住，只是基础中的基础罢了。”
看到谢玄眼里流露的欣赏，叶夕心情愉悦起来，她再次在心底诧异，这人到底哪来的时间，读书多涉猎广，还把武艺练那么强……
等等！这聊了半天，聊跑题了呀！她忙咳了一声，抓住他手臂一晃，“还没说呢，那种巨弩想要吗？”
“只怕我不能轻易要到吧。”
“只要活捉王鉴，让我问话。”叶夕敛去眸中闪过的寒意，又笑起来，“劳谢公子帮我一把。”
谢玄无奈，“自然帮你，只是……要费些功夫。”
“谢公子这般聪明，定能解决。咱们互相帮助嘛。”
他扬起嘴角，“成交。”
“合作愉快。”叶夕眼梢笑如春杏。
第二日的除夕夜里，军营里处处升起篝火，桓冲将军特意准许军士们在火上烤肉，一年到头难得吃一次，军士们笑得格外畅快。
主帅大帐中，将军们散座四处，高声谈笑。叶夕和桓徽坐在一起，她没想到，座首的桓冲将军比起桓大司马，说话要亲和得多。他们样貌略有相似，而桓冲将军身量敦矮，总是抚须呵呵笑着。朝她问话，也是问些近来是否适应的家常话。
谢玄和桓伊坐在对面，军中有令不能饮酒，他俩以水代酒谈得甚欢。叶夕时不时往对面瞧去，桓徽在她身旁托腮感慨着，“难得大家聚在一起，阿爷也高兴，阿瑶却不在。”
“他去哪儿了？”叶夕给她倒了杯水，随口问道。
桓徽喝了口水，“他率兵偷袭燕军去了。”
“燕军？”叶夕连忙放低声音，“燕军也来援助寿阳了？”
桓徽摇头，“斥候探来消息，早在慕容令在寿阳时，就有一队燕军驻扎在颖水上游。想来是要随时窥伺晋国，就等着豫州内乱，好趁机坐收渔利。幸亏谢玄在寿阳城里一顿折腾，把慕容令逼回邺城，他带走了驻守在那的霄云骑，但还有些步兵营没走。”
叶夕听得感慨，“赶走燕人，又来秦兵，谁都盯着豫州。诶？既然燕人自顾不暇，竺瑶为何还要去偷袭燕营？”五⑧16○.com
“我悄悄与你说啊。”桓徽也放低了声音，用手指沾水在桌案上画出地图，“谢玄和叔夏兄议出一个诱兵之计。阿瑶先率军大张旗鼓去打燕军，引起淝水对岸的秦军注意，让他们以为咱们主营空虚，一旦他们坐不住过来攻打。我军先败，再把他们引到埋伏好的车阵，一举击溃。”
叶夕睁大眼睛，隐隐漏出兴奋，“秦军会被引来吗？”
“我阿爷过几日会被召回建康，带走一部分人。明日咱们就回颖口关，别留在大营了。”
“那留在大营的人岂不是很危险？谢玄和桓伊在哪里？”叶夕急忙追问。
“刘建将军自请留守大营了，谢玄和桓伊守车阵，听说谢玄还提出来，要活捉秦将。”
叶夕心底一动，看向坐在对面的谢玄和桓伊。用兵计策不是一两日能做出的决定，看来谢玄早就有了计较。军帐里火盆的光映在他的脸上，留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察觉到她的目光，谢玄转头望过来，朝她微微一笑，笑意如冬日午后的暖阳。
她慌忙收回目光，端杯喝水。
“我没看错吧！”桓徽在旁边突然惊呼，凑近看看叶夕，又看看谢玄，他已经转头继续跟桓伊谈话了，桓徽摇着叶夕手臂，“谢玄刚才竟然朝我们笑了！还笑那么甜！还是我认识的谢玄吗？”
“是吗？我方才在喝水，没注意到。”叶夕放下水杯，干笑着附和。
桓徽啧啧感叹，“可惜你没见到，他笑起来，别说还挺俊，怪不得建康城那么多女子喜欢他，个个都被他的皮囊骗得不轻。”
怎么感觉自己也被她说中了……叶夕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时谢玄突然站起身，走到桓冲将军面前说了些什么，桓冲边听边抚须点头。接着又招手，把桓徽叫了过去。
“阿徽啊，过两日你随我一同回建康，莫要留在前线了。”桓冲对女儿说道。
桓徽顿时讶道：“为何啊？”
“幼度说得极是，这次计划凶险，前线不能保证安全，还是回建康吧。”
“可是我还没……”桓徽突然顿住，望向站在一旁的谢玄，笑着说道：“谢兄怎么突然想起跟阿爷建议让我回去？”
谢玄答得恭敬，“桓将军留我在此议策，玄定然要兼顾各方，万无一失才是。”
桓徽笑着抿唇点头，又朝桓冲娇嗔一声，“阿爷……我再留几天就好，行不行？”
“不行。”
桓徽顿时丧了气，哀怨看向谢玄，瞪了他一眼。
今夜是除夕，桓冲将军特许不用准时吹角入睡，士兵们围着篝火笑闹着，唱起故乡的吴歌，还有人闹着要守岁。叶夕听不懂吴语，静静看着他们的欢乐。
这是她第一次没在叶坞过除夕。本以为伤痛会随时间渐渐淡去，殊不知早已镌刻在心底深处，不知何时被偶然触及，就会突然尘嚣而起，噬咬心房。
周围明明是喧闹的江海，她却感觉自己像一叶飘荡的孤舟。这里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不过是个局外人。突然就没了意思，叶夕笑着跟桓徽说了一声，起身回军帐休息。
谢玄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把这抹孤单落在眼底。
叶夕的身影消失在大帐外，谢玄想站起身追出去，眼前却出现一个人影，是桓徽拦在面前，“谢兄，借一步说话。”
谢玄挑眉，随桓徽走到大帐外，远处四散的篝火旁，军士们还在唱歌，叶夕的身影越走越远。
“桓娘子有何事？”他收回目光，望向桓徽。
桓徽走上前两步，全无平时的爽朗笑意，真正像极一名女将，“谢兄，以后还请不要干涉我。”
谢玄淡淡说道：“叶夕孤单南下，这段时日唯独交你一个朋友，看得出她很喜欢你，若你真心待她为友，还是莫要另有所图。”
桓徽蹙起眉头，“这话是何意？”
“桓娘子一直在接近叶夕，所图为何，你心中清楚。郗嘉宾一向与桓家过从甚密，桓娘子一开始就知晓叶夕身份，又专程来颖口关，想必离不开嘉宾兄的建议。他想要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桓徽沉默了片刻，又灿然一笑，“我确实真心想交她这个朋友。只是谢兄也莫要道貌岸然。寿阳城里，阿瑶挟持叶朝逼迫慕容令，这才救下你的性命。这可是你亲自点头答应的，让你和袁瑾去北城门谈条件，阿瑶便不杀叶朝，将他交给慕容令。最后，你们却骗她叶朝死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