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桓徽的话,谢玄瞳孔猛然震颤,他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情势危急,不可功亏一篑,只能依此下策。”
“我当然理解,危急时刻难免要变通。只是……”桓徽笑了笑,“若叶夕知道真相,只怕要恨极了谢兄,觉得你冷血无情,假仁假义。”wWω.㈤八一㈥0.CòΜ
“你……”谢玄脸色骤然一沉,浑身散出寒意,冷眸盯着桓徽。
桓徽抢话说道:“我当然不会在叶夕面前乱说。只要今后你我各不相干,我便什么都不知道。叶夕是各方都想收入麾下的宝藏,我跟她也很聊得来,这般相处下去,待她有朝一日接纳我们,真心为桓氏所用,自然皆大欢喜。”
谢玄负手,握拳捏紧。
“谢兄不也想要兵器图谱吗?咱们各凭本事拿嘛。”桓徽轻轻一笑,翩然离开。
心脏一阵闷堵,谢玄捂住胸口,缓过气来。他望向叶夕和桓徽休息的军帐,眸色落入一片深沉。
新年元日上午,闹腾了一夜的军营分外安静。叶夕和桓徽一起坐上牛车,准备返回颖口关。
谢玄过来送行,站在牛车窗下。桓徽撩着窗帘,朗然笑着,“谢兄放心,我就送送阿夕,过两日就回建康。”
“你要回建康了?”叶夕在旁讶道。
“阿爷要我回去,”桓徽转头望向叶夕,说得真挚,“阿夕,待你以后回建康,便到我家里来住,我们再聚。”
“好啊。”
谢玄微微眯眼,倏尔恢复常色。
叶夕探身到窗口,朝他挥手道别。
“等我来找你。”谢玄说道。
“好。”叶夕笑着望向他。
牛车缓缓前行,叶夕转头回望,谢玄依然站在原处看着牛车。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流连不舍,连忙转头坐好。
桓徽在颖口关陪了叶夕两日,果然向她告辞离开。颖口关也跟前段时日大不一样,关城上的巡视瞭望日夜不断,驻军在北境的巡逻次数也频繁了许多,叶夕就算住在关城里,也感觉得到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息。
这段时日一直很少见到刘牢之,她已在都尉宿院里住了很长时间,刘都尉都一直住在外面军营里。她还奇怪,现在刘都尉负责守关,怎么还整日不见人影。直到这天在关口城墙上遇到他,问了心中疑惑,才知道缘由。
“这都是小事。谢兄早就嘱咐过,让我把院子腾给你住。他说你是上宾,要照顾着些。”刘牢之笑呵呵说完,又忙着巡查城墙去了。
来建康,我必奉你为上宾。
他是这般说过。她叹了口气。
眼看又过了大半月,也不知道晋军大营那边怎样。这些日子,她除了在房间里复原图谱,便是爬上关口城墙遥遥东望。明明想知道晋军的计划可否顺利,但脑海里总会冒出一个念头——谢玄在做什么呢。
只是寿阳城远在东北方向几十里外,根本看不见。天地间唯余颍淮两河交汇,流淌在深冬萧瑟的荒野上。
她站了半晌,觉得无趣,刚转身回去,却听旁边负责瞭望的军士高呼起来:“有辆牛车朝关城驶来!”
叶夕忙转身伏到垛口望去,只见从寿阳方向来的驿道上,正奔驰而来一辆牛车。
待牛车快到关城下时,她看清赶车人是孙无终。心中莫名咯噔一下,定是有消息来了。
果然,孙无终过来接她和刘牢之去寿阳军大营。之前也有人这般通知刘牢之去寿阳大营参议军务,他径直上了车。叶夕有所预感,赶紧回房带上了那柄在秦军冶炼场找到的叶坞长剑。
在路上,叶夕询问孙无终,终于弄清这大半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竺瑶率领三千水军经淝水驶过,河边的八公山上就有秦兵驻营。随后,桓冲将军返回建康,又调走五千人东行数十里,在洛涧附近驻营,做出对另一队秦兵的防备之态。
这时,再除去埋伏车阵的队伍,留寿阳晋军大营的军士只不过五千左右了。
大张旗鼓地调兵果然引起了秦兵注意。按捺十多天后,两支秦骑兵汇合了。正逢深冬淝水枯落,秦军骑马渡河,直接奔袭晋军大营。
留守大营的晋军按计划败走,把秦骑兵引入了偏厢车阵。
“结果如何?”讲到关键处,叶夕赶紧追问。
“大获全胜。许多战马冲进车阵后就失了控,骑兵被打得溃不成军。”孙无终答完,“啪”地一声甩响车鞭。
“太好了!”刘牢之兴奋挥拳。
“秦将张蚝带上大部分秦军逃了,王鉴被生擒。”孙无终补充道。
叶夕睁大了眼睛,压下心中狂涌而出的激动,轻轻说了一句,“太好了。”
待牛车来到晋军大营,他们跟孙无终进入营门,叶夕发现,现在晋军大营比起除夕那夜,已然变得天翻地覆。
空气中盈满浓重的血腥味,不少营帐被踩得垮塌,滚在泥里染满血迹。许多军士正陆续往营外抬尸体,远处是新挖的坟场,战死的军士将被埋葬在那里,成为一座座无名的坟头。再无人记得,他们曾多么高兴地围在篝火边跳舞,多么纵情地唱起故乡吴歌。
之前听桓徽口头说起,叶夕只想到若施行诱兵计划,大营将直接承受秦骑兵最猛烈地一波冲击,定然危险。但当她亲眼目睹大营的惨状,仍然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孙无终将他们领到一处营帐外停下,唯独让刘牢之进去,他欲言又止,沉默地拍了拍刘牢之的肩膀。刘牢之冒出一丝不安,疑惑地走进营帐。
“阿爷!”
叶夕在帐外,听到刘牢之一声痛彻肺腑地哭喊。
“刘建将军……”叶夕惊讶地望向孙无终。
孙无终叹了口气,“刘将军重伤,只怕挺不下去了……路上我都不知该怎么跟道坚开口。”言罢,他示意叶夕先离开。
营帐里连绵的哭声渐渐远去,叶夕跟孙无终继续来到另一处营帐前。
远远地,她一眼便看到一身墨色的谢玄,挺立扶剑,站在帐外。
叶夕加快脚步,小跑到他面前,“谢公子!”她上下打量着他,并没发现他身上又添新伤。刚放下心,又一想他惯常会装得若无其事,便转头问孙无终,“他可又受伤了?”
“没有没有。”孙无终连连摆手,“阿郎这次只辅佐桓伊将军指挥车阵,未曾受伤。”
叶夕这才松了口气。
谢玄递来一个眼神,孙无终忙执礼告退离开。
“王鉴就在里面。”他伸手撩开帐帘,对叶夕说道。
叶夕猛然攒紧双拳,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营帐内。谢玄翩然跟在她身后,放下帐帘。
之前潜入秦营,她只远远瞧见这个叫王鉴的秦将,瘦高的个子,看不清样貌。此时此刻,王鉴被五花大绑,瘫倒在帐内地上,垂散着乱发,一脸脏污。
她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王鉴面前,猛地抽出长剑。
“还要留他押送建康。”谢玄忙伸手上前,却见她把长剑插入王鉴眼前的土里,他松了口气,放下了手。
金铁摩擦的声音,让王鉴缓缓睁开眼睛。
叶夕半蹲下来,一把将他领口揪起,指着剑柄上的叶形标记,“还记得这兵器是从哪抢的吗?”她想辨认此人到底是不是屠杀叶坞的贼寇首领,但他脸上太脏,实在看不出来。
王鉴“呵”了一声,“晋人连这事也要管?”
“真是你们做的!”叶夕猛然松开手,把他狠狠摔在地上,再也压不住火气,“你们为何要屠杀叶坞!”
谢玄在后面插话,“之前审过几个秦兵,说是桓公北伐时,北燕朝秦国求援,秦军故意在边境按兵不动,就是想等晋燕打得两败俱伤,再乘虚而入。等待期间,王鉴带了一队秦兵穿成普通百姓,出去执行了一次任务,带回许多厉害的兵器。现在看来,他们去的就是叶坞。”
王鉴呻吟了一声,说得有气无力,“王公同我们议政时,提了句此处叶坞有大患。我本想做点事让王公宽心,拿了兵器图谱就走,不想杀人,谁叫这帮人那么顽固,不肯交出来啊。”
叶夕用尽了一生的克制,才没有当场拔剑戳进王鉴的胸口,胸膛一起一伏,连痛骂都无法宣泄她此时的愤怒,“你是谁啊!说要就得给你啊!叶坞上下恭谨本分,只想守护祖传技艺,怎么就大患了!王公?王公又是谁!凭什么一句话定论他根本不认识的人!”
“王公……可是秦国尚书仆射王猛,在秦国位同丞相?”谢玄在后面淡淡问道。
“是……”
所以叶坞被屠的缘由,就这?
“秦国丞相说了句叶坞有大患,于是你就自作主张去抢掠,甚至破门屠杀?”叶夕冷笑一声,心脏却堵得喘不过气。她猛然抽出长剑,剑指王鉴,冷冷盯着他。
王鉴慌乱起来,“我、我已降晋!桓将军答应留我性命,让我见桓公的!你、你不能杀我!”
这番话如同火上浇油,让叶夕更加愤怒,她提剑便刺,王鉴吓得猛然闭上眼睛。
只差一毫厘,剑尖悬停在王鉴的心口上方,叶夕手臂被紧紧握住不能动弹,是谢玄。
她眸中露出不解,“你九个兄弟的命也在他身上!”
“我知道,我定会讨回。”谢玄定定望着她,“相信我,再等等。”
她犹豫了许久许久,终于,缓缓松了力气。
谢玄也缓缓松开手。
突然,叶夕提剑狠狠往下一刺,王鉴爆发出一声惨嚎。
谢玄一震,忙望下看去。
剑尖王鉴的右手掌心,他的手掌鲜血淋漓,不停颤抖。叶夕把剑拔出,在王鉴身上蹭去剑尖血迹,转身迈步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