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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但愿自私

    其实,那日新帝登基,一切尘埃落定,群臣纷纷出宫已是晚上。谢玄陪三叔一起回谢府。牛车摇晃驶过朱雀桥,沿着小江边的街道前行。街边商户灯火热闹,一如往常。

    谢玄看着这些灯火,不管是羽林郎还是振威营,许多军士家眷都住在建康城里,若今日血溅宫城,不知会有多少人家彻夜痛哭。幸好,幸好,就差一步之遥时,三叔分头劝住了太后和桓公,他们各退一步,一场可能的灾祸消弭无形。

    可是……

    他在百官中听到的话,却不太好听。

    废帝步出宫门,被桓氏部曲接走,送回弃置多年的东海王府。百官见此景悲凉,又见谢安与桓温走在一起,许多嘀嘀咕咕的话便冒了出来。

    “还是谢侍中跑得快,识时务啊。”

    “可不是嘛,以前说志在隐居东山,推来推去,装什么名士风骨,后来还不是出仕了。看看人家这一路高升,多会站队。”

    “还把侄子弄到桓府,又跟桓家结亲,这叫什么,全家上阵一个不落。啧啧,真名士还是假名士,这不就看出来了,虚伪啊。”

    他们越说越起劲,直到谢玄转头盯来,这两人才惊讶发现谢玄竟也站在这里,赶紧闭了嘴。

    过去许多年里,谢玄早已学会无视外界非议,但心底仍不太舒坦。他将目光移回车内。外面,桃叶渡花船上的丝竹之音隐隐传来,谢安闭目,指尖不自觉敲起节拍。

    “三叔心情不错?”谢玄问道。

    谢安摇头一笑,“总不能哭丧着脸吧,愁苦短寿。”

    “三叔向桓公说了什么?”谢玄知道,能让桓温临时改主意的,一定不是简单的条件。

    谢安停下指尖敲打,睁开双眼,缓缓说道:“今日他问我当不当得九锡。我说他当得。然后我又说,历来获赐九锡之诸公,皆能名正言顺,获等同天子之仪。”

    擅言辩者,以言语为刀,诛心于无形。

    同朝十多年了,谢安太了解桓温。他今日自比曹操,便是认为自己能与曹操比肩。而听谢安言下之意,他从未获赐九锡,这点就不如曹操司马懿诸公。桓温不太高兴。再者,获九锡者会名正言顺被天下人认同,其等同天子。

    当桓温听完这句话开始沉默时,谢安知道,他动摇了。

    缥缈的琴曲不曾间断,谢安继续轻敲节拍,“不管他是觉得应该先与诸公平起平坐呢,还是觉得应该先被天下人认同,总之他答应了,与太后一同扶持会稽王登基。”

    谢安说完,脸上流露出一丝疲惫,又闭眼听起琴音。

    三叔的表情,让谢玄想起前些日子在崇德宫,他因处置吴东而求见太后,而太后正因一封奏疏,诏三叔过去商议。

    那时太后深深忧虑着,她不愿妥协,又怕激怒桓温,感慨着难道晋室真要亡于她手。在长久的沉默后,太后忽然起身跪地,取下金钗,朝谢安伏拜。

    谢安一惊,连忙跪地,“太后这是做什么?”

    谢玄亦是惊愕,忙跟三叔齐跪下来。

    褚太后依然跪地不起,“世祖武皇帝立国以来,晋祚已绵延百年。连中原丧乱衣冠南渡时,那般艰险都不曾灭国,如今甥女万万不敢做灭绝晋祚之罪人!”

    她与谢安虽是甥舅,但其母谢氏比谢安大了十几岁,所以她只比谢安小四岁。娘家阳翟褚氏虽有世家之名,却清贵有余,并无实权。其父褚裒本是名士,一直避忌外戚身份,为官清廉,早在二十年前就已去世。弟弟褚歆只喜埋首读书,如今做着秘书监,向来清闲度日。现在褚太后私下能倚重的,便只剩母家这边的谢氏一族。

    “桓氏坐拥五州,意图窃国,我一介妇人,安能与之抗衡,还望安石舅舅与谢家鼎力相助。”太后言辞恳切,不再以朕自称,眼角已然泛红。

    “太后言重。”谢安忙伸手虚扶。

    褚太后仍不起身,她轻轻探问:“我知道这份请求……无异把谢氏置于险境,舅舅如果犹豫……我不勉强。”

    谢安闭眸长叹,半晌才睁眼,躬身对太后说道:“臣保证,只要活在世上一日,谢氏上下定会忠于晋室,守护国祚。”

    褚太后终于松了口气,再次叩首,“舅舅恩义深重,甥女铭感在心!”

    叔侄俩不敢托大,亦向太后叩首。

    褚太后这才起身整理衣冠,重新坐回书案。再说话时,她抹去了眼角泪花,眸色重新锐利起来。

    如今朝堂狂澜四起,谢玄知道,三叔掌舵谢氏这艘大船,又受太后嘱托,无时无刻不在耗神,竭力让这个国家不被狂暴风雨撕碎。何时避风,何时逆风,三叔有自己的考量。可深插在他心底的那根刺,也在时刻提醒自己。

    袁瑾说的最后那句话,他从未忘记。这些日子,他暗中派人去找还活着的袁氏亲眷打听陈吉下落,只是依然进展渺茫。

    这段时日搜查燕贼罪证,他已解出绝大部分密文,依照线索,他彻底铲除了燕贼一些剩余窝点,缴获了大量有毒的五石散。茶罕朵粉如何流入晋国,燕贼如何贿赂晋人安插奸细,一桩桩罪行渐渐厘清。谢玄正打算整理所有罪证,陈述上疏。今早刚动笔,却在振威营里听见竺瑶点兵进宫。

    无论其他人在图谋什么,他本想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

    只是现在,明明没有跟桓氏同谋,却还得被说成攀附桓氏。明明不想跟桓徽成婚,却只能眼看婚期将至。谢玄心头漫过无比的焦躁,他深吸一口气。

    谢安刚睁开眼,便睹见谢玄的表情,“三叔知道,你不喜欢现在的憋屈,也不想成婚。那日谈过之后,你还没想通?”

    谢玄抿唇。

    之前,他对叶夕说会解决婚约,也确实在送她去寿阳后找到三叔,除了请他看乐谱,也提出了退婚的想法。谢安问他为何。在从小亲密信任的叔父面前,谢玄并未讳言他的感情。

    那时谢安恍然,却又疑惑,“原来你说不想娶桓徽,是因为这位叶娘子。怎么当时定婚约时没说,现在又要退婚?”

    书房深夜对谈的叔侄屏退了下人,谢玄垂眸认真说着心绪:“当初定婚约时,侄儿还未把自己的心认识清楚,本来我只打算,若她始终对我有戒心,我便永远对她以礼相待,帮她实现心愿。谁知后来变故,我才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这远远不够。”

    谢安捻须思索着,“此时退婚,无异把谢氏置于风口浪尖。”

    “可若以后桓谢相争,桓徽在谢家又该如何自处,我们又该如何待她?”

    “你也知道那是以后,以后再说。”谢安蹙起眉头,“桓家势力正盛,然而月满则亏,盛极必衰,时机到来之前,我们都需忍耐。你既爱重叶氏,过些年纳进家里也就是了,又何必退婚,没有桓氏,你总归也要娶别的世家女。”

    “我可以不娶任何世家女。”谢玄偏头。

    谢安一怔,又说:“就算你想娶她为正妻,也可以等到时机合适了,与桓氏和离,再娶她便是。”

    “不知何时才是时机,让她空等,不公平。”

    “阿羯,你从小就是明理的孩子,为何今日一再说这些无谓的话?”谢安并未恼怒,只是疑惑起来,“你明明不会因一己之私,而不顾整个家族。”

    叔父轻言细语,却仿佛重逾千钧,敲在他的心头。谢玄捏紧双拳,垂下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三叔面前像个孩子一样任性了。“三叔。”他刚出声,声音就不禁发颤,“再没有人像她一样了。”

    不因为他姓谢,不因为他是谁的儿子,谁的侄子,只因为他是他,他的喜好,他的心愿而彼此懂得。一生再难觅这样懂得的人,他只愿她站在身边唯一的位置,而不愿委屈她分毫。

    “可自结识她以来,我总在骗她。我的身份骗她,她阿弟的去向也骗她,她视若珍宝的图谱也被我编话骗走。就连明明知道不能自私,可我一看到她,还是忍不住那样说,想留她在身边……让她喜欢我。”眼前浮现出叶夕海棠般的笑意,谢玄的眼眶瞬间一湿,他强行忍住,喃喃轻语,“我忍不住……想自私一回,这一回不骗她。”藲夿尛裞網

    “孩子……”谢安伸手抚着侄儿头顶,长叹了一口气,“委屈你了。”

    谢玄没有说话,眼里盈出深深的伤感。

    那夜的谈话烙印在脑海里,所有的道理他都明白,可他还是无法打消心头烦躁。

    牛车摇晃着回到谢府,扶三叔下车进府时,谢玄听门房来报,早先有槐叶坊的信送来,已经送去了振威营。今日在宫里,他见到竺瑶拿着叶夕的匕首,心里就闪过一丝担心。后来情势紧急,他未来得及去找竺瑶。此刻听闻来信消息,谢玄当即决定亲自去取。

    刚踏出门槛,身后的叔父便朗声道:“阿羯,城门已经关了!”

    谢玄这才回过神来,抬头望见夜空里的璀璨星辰,怔立了片刻,才转身走进府里。

    谢安招手让旁边的孙无终走近,看着侄儿的背影问道:“跟我详细说说,那个槐叶坊和叶娘子,到底怎么回事。”

    第二日,掐着天亮,谢玄乘车出城来到振威营。疾步走进署房,果然见竹筒信就在书案上。

    自从叶夕又去了寿阳,他们已经半个多月未相见了,他飞快打开竹筒。

    她回建康了!

    谢玄心底一喜。见到她信里的话,他放下纸条,飞快做着计较。

    这时,军士们出操的口号声遥遥传来。谢玄推开窗户,见到远处校场边的点兵台上,竺瑶正在叉腰指挥军士操练。

    “跑得慢的,再加跑一个时辰!”竺瑶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竺将军起得很早啊。”背后响起谢玄的声音。

    “谢司马起得也不晚呐。”竺瑶连头都没回。

    去年自寿阳出城后,竺瑶对谢玄的态度一直很恭敬。而现下再遇,竺瑶却对他态度冷漠,更甚以往。

    谢玄开门见山,“竺将军拿了叶娘子的匕首,这不是你的东西,还给她。”

    原本寡言少语的将领却猛地转身,愤愤说道:“她现在跟阿徽住在一起,待阿徽出嫁后,我自然会还。倒是你,谢司马,你即将成婚,为何还在关心其他女人的东西!”

    他迈步走近谢玄,两人身高相仿,竺瑶的身材壮实得多。他愤然用指尖戳着谢玄的胸膛,“谢司马,不管你以前和叶夕有什么瓜葛,但现在,你最好顾及顾及未婚妻子的名誉。若你的风流轶事传遍建康,别人又该如何笑她!今后若让我知道,你待她有半分亏欠,我决不饶你。”

    说罢,竺瑶放下手,跨步绕开谢玄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