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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臣不后悔

    谢玄上前一步,挡在叶夕前面,“郗侍郎怎么来了?”

    “我来请皇上回建康。听说叶少坞主在这建了座冶炼坊,便想来看看,你那封铁器私营令,还是我经手的呢。”郗超四顾一看,又笑道:“还以为叶少坞主只是开间小铺,没想到能建成如此规模。”

    叶夕明白,自打桓徽知道她在南山,其他人迟早都会知道她的下落。她跟郗超只见过三次,但听桓徽说过,他从一开始就盯着自己。上次去寿阳被秦人追杀,那晚听谢玄的话里话外,似乎也跟郗超有关。所以,郗超跟秦相王猛一样,在他们眼里,若她和叶坞不能为其所用,便会被视为大患,必须除去。

    现在郗超知道了南山冶。在他的笑容背后,又在做如何打算?叶夕光这么一想,身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答得不自在,“承蒙郗侍郎夸奖。”

    “叶少坞主好像不太欢迎我啊。我就是好奇过来看看,没别的意思,这就走了。”郗超无辜地眨了眨眼。

    “先进去休息。”谢玄把她推进大门,“我来送郗侍郎。”

    郗超没说话,笑吟吟地看叶夕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南山冶。

    谢玄转身,眼里的温柔瞬间褪去,“皇上正在养病,需要清净。”

    “我也不忍打扰皇上静养,但朝中有变,不得不请皇上回宫。”郗超转身朝停在远处的牛车走去。谢玄与他并肩前行,看上去就像两位友人在踱步谈心。但他们自己知道,谈话内容远不像看起来这般淡然平静。

    “皇上却迟迟不肯免职武陵王,这是皇上顾念兄弟亲情,没想到武陵王却挟恩自重,意图谋反。”郗超像在说家常一般,落在谢玄耳中,却如万钧雷霆。

    “什么!”谢玄诧异道,步子不禁放慢。

    郗超无奈摇头,放低声音,“我也不愿信啊,可是证据确凿。与其合谋的宗亲及时清醒,亲自站出来指认,武陵王私下说皇位本该由他坐,恨皇上懦弱不能保大晋江山,不如取而代之。趁皇上不在建康,正好是天赐良机。其叛党,还有庾氏一族。”

    谢玄深深望着郗超,双手不自觉捏紧,“既然郗侍郎有空来京口,想必所谓谋反,已经被解决了。”

    “那是自然。”郗超已经走到牛车边,停步转身道:“得知消息当天,桓公就派人包围了武陵王府,将其严加看管。谋反乃是杀头的罪名。但桓公念及皇上感情,还是让我来请御驾回宫,由皇上亲自定罪。”

    谢玄深吸一口气。郗超这说法糊弄普通百姓还行,但糊弄不了朝中的明眼人。之前桓公弹劾武陵王,皇上百般维护,桓公都不为所动。僵持不下时,三叔为皇上出了个主意。

    于是皇帝称病,避到京口求见杜仙师。再以调查为由,能拖就拖。支持武陵王的朝臣不断上疏辩护,武陵王看似被软禁,实则被羽林郎保护起来。所以他没必要,也不可能谋反。

    再拖下去,维护武陵王的声音一多,桓公只怕不能如意。所以,皇上来京口大半个月之后,桓公等不下去了。

    所谓谋反,所谓宗亲指认,就是桓公再次紧逼的一步!

    让武陵王罢职哪够,桓公要他的命。要皇上亲自定罪,便是威慑皇室,威慑天下士族。当扫清这一最后障碍后,晋国就算不姓桓,谁还再敢与桓氏作对!

    这出谋划,一看便知出自谁手。

    谢玄失笑,望向郗超,“郗侍郎,记得幼时听人说起令祖郗太尉,曾说大丈夫洁身北面侍君,要谨守三纲之义。我油然生敬。你说他老人家若泉下有知,见到今时局面,会作何感想呢?”

    在晋国,郗超祖父郗鉴是人人敬仰的忠臣,麾下数万大军,几次荡平动乱,护住晋室江山。当年有人请郗鉴入主建康,他却以大义为重,选择镇守京口和广陵边境。之后徐州便由郗氏主政了四十年。

    谁成想,如今,郗超劝他父亲把徐州兵权拱手送给了桓公,还成为桓氏谋主,在背后策划了一出又一出行动。

    郗超如何听不出话里的讽刺。他脸上笑意还在,眸光却泛起凉意和高傲。他从来都笑着说话,以至于谢玄总觉得,笑是郗超的一张面具。这瞬间,面具似乎破开了一道裂隙。

    “谢幼度,你不觉得,天下已经烂透了么?一心守着烂摊子才叫愚蠢。乱世安民,唯靠强主,浴血之后才能重生。无论外人怎么说,我不在乎。”

    郗超的目光从远处青山转向谢玄,他又灿烂笑起来,狐狸眼泛着晶亮的光,“祖父会明白的。”

    直到牛车消失在乡间山道上,谢玄仍站在原处。

    叶夕不放心,一直在门后看他们,此刻走了过来,“他说什么了?”

    谢玄捏紧她的手,“阿夕,我去趟别馆。皇上要回建康了,我得求见一面。”

    叶夕看他面色肃穆,知道是有要紧事,便点头松手。

    “明日就回。”谢玄微笑,捏了捏她脸颊,转身上了牛车。

    目送牛车远去,叶夕不免担心,轻叹一声。

    谢玄回到城中别馆。听说郗侍郎早先来过,现下皇帝还在跟三叔议事。下人又来通报说有人送来书册。呈上来一看,果然是叶夕提过的账本。看来田泓小兄弟办事牢靠。谢玄记住了这名字。

    回到卧房仔细翻过账本,谢玄目光一震,又匆匆起身,从榻下拖出一个箱子。开锁打开,里面亦是一本书册。他把枕湖庄园的账本放进去,重新盖好,将箱子抱了起来。

    “陛下,谢郎君求见。”内侍在门外恭敬询问。

    “进来。”门里传出疲惫的男声,甚至比半个多月前,在南门法会外的声音还要喑哑。

    内侍打开房门,谢玄颌首表示感谢,便抱着箱子轻步走进。

    房里,皇帝和三叔坐在窗边对弈,棋子落了满盘,皇帝拎着白子悬在半空,迟迟不放。谢玄走过去,将箱子放下,安静跪坐在三叔身边。皇帝将棋子丢进盒里,叹了口气,“罢了,此局无解。”

    谢玄大略扫视盘面,三叔的黑子依然下得温和,与皇帝的白子盘面胶着,匆忙看不出来胜负。大约,被困住的只是皇帝的心情。

    “这是何物?”皇帝抬眼望了一眼箱子。

    谢玄打开箱盖,露出书册封面,推到皇帝面前,“也许,它可以救武陵王的命。”五⑧16○.com

    皇帝沉重的眼皮忽然抬起,深深注视着谢玄,半晌问道:“如何救?”

    谢安也看向木箱,见谢玄拿出里面的书册翻开,分别捧给皇帝和自己。

    “枕湖庄园?”谢安翻开账本,蹙眉问道。

    “郗融送给桓熙的庄园,如今在桓济手里。账本里可以算出,庄园名下粮田两千四百多顷,但看往年曲阿征粮数目,枕湖庄园在官府登记的度田面积,不足其十分之一。除此之外,上面还记有桓氏兄弟和郗融之间的来往分账。也就是说,庄园收益由他们分而得之。”

    皇帝眯起眼,又望向箱子里最后一本册子,“那又是什么?”

    “这是一本名册。”谢玄捧出翻开,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他递给皇帝,在旁解释,“不仅有枕湖庄园的荫户名单,还有一些徐州士族荫户名单,包括郗氏在内。不过这份名单,却比官府记录的多得多。”

    也就是说,枕湖庄园违背土断新政,隐匿了田亩和荫户数量。

    前些年桓温颁布新法,推行严苛。有位宗室王爷就藏匿了五户,当即被下狱治罪。还有低门士族被查出隐匿荫户,直接处死。实施新政后,国库军粮顿时充盈,支撑了桓公数次北伐。

    而此刻,桓温两个儿子却触犯了他们父亲力推的土断之法。按以往,其罪足以处死。

    窗外风起,吹起一片落叶,悠然飘进窗户,落到棋盘上。

    四下无声。

    皇帝长吁了一口气,拿书册的手甚至在隐隐颤抖,“这些从何而来?”

    谢安依然面色平静,只是看向谢玄的目光若有所思。

    “账本是我的人直接从枕湖庄园里拿出。至于名册……亦是我让人整理得出。”

    皇帝不解,“士族门下荫户数量都是隐秘,你们怎能得知?”

    谢玄恭敬解释道:“幸有师尊不辞辛苦,在南门外连开十日法会,后来连外地许多百姓都赶来了,禁不住百姓央求,又加了五日。”

    谢安略一思忖,明白过来,“怪不得。”

    “跟法会有何关系?”皇帝往年常参加天师道法会,排出一两里的长队,仙师吟颂祈福的画面在眼前一一闪过……他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法会入场时,需向祭酒通报户籍和住地……信众虔诚,为了将仙师赐福带回家,绝不撒谎。”

    谢玄点头,“只要将这些户籍梳理出来,便能得到许多有用的东西。就算道士多问一些,信众也往往知无不言。”

    如今世道艰难,无数人寄期望于神明,觉得只要虔诚,总会盼到苍天垂怜。可谢玄早就在十多年前跨进鬼门关时,就明白活着得靠自己。

    苍天总是太忙,不一定能听到你的祈盼。不然,怎么总有亲人无缘无故死去,怨愤无缘无故产生呢。不过有时,也需要借苍天的名义帮帮忙。

    谢玄垂眸说道:“但凡依照它们实地详查,便知数目真伪。用二子罪证,或能换来武陵王的性命。”

    皇帝后仰靠着凭几,半晌后慨然感叹:“朕曾听桓温说,谢幼度四十岁时必会拥旄杖节。朕看,以卿之心智,远不必等到四十。”

    谢玄恭敬俯首,“陛下过奖。”

    “谢幼度,你可想好了,朕在桓温面前拿出这些,他定会查探是谁所为。届时,你可会后悔?”

    谢玄额头服帖在地,没人看到他的坚韧目光。他说:“臣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