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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吾道不孤

    叶夕被孙无终带到谢玄面前时,天色才微微透亮。

    这是谢氏别馆的一座偏院,他在屋里席地而坐,双手放在膝上,看着地面一言不发。案上熏香袅袅,传来熟悉的橘子皮混丁香味,闻着能让人心绪安静。木地板被擦得一尘不染,中央有块淡褐色略显突兀。她想起一路上听孙无终说过,昨晚发生了什么。后来他们阿郎在原地坐了一夜,谁劝都充耳不闻,部曲们只好把她请了过去。

    叶夕走上前蹲下,握住谢玄的手。看他眼里泛起的血丝,她心里不忍,“回去睡吧。”

    谢玄深吸一口气,拉她缓缓起身。“回南山冶吧。”他的声音格外疲累。

    摇晃的牛车上,谢玄一直倚着凭几,撑着额头合目养神。但叶夕知道他肯定没睡着。他那么想找到陈吉,找出父亲逝世的真相,在无限接近答案时却戛然而止,光想想便堵心得要命。

    一路沉默着回到南山冶,工坊已经忙碌起来。牛车停下,谢玄再睁眼,已然面色如常,他还挽起袖子,“我看看鱼晒干了没。”

    “啊?”她被他拉着跳下车,直奔院内。遇到工人打招呼,他还笑着回应。

    谢玄挪开石头,看竹簸箕里的鱼肉变得干皱,自顾点头,“我去准备糁料。”

    叶夕见他径直走进厨房,净手,煮米,在食橱里翻找生姜、干橘皮和茱萸,然后切丝,还说不用帮忙,让她在旁安心等就好。

    灶台上的锅咕嘟响起来,飘散出饭香。谢玄揭开锅盖,米已蒸熟。“先放凉。”他把锅端起另放一边,搬回院里的竹簸箕,一条条捏过鱼肉。五⑧16○.com

    叶夕等得无聊,便拿蒲扇扇走饭锅热气,“为何鱼肉要切成这般大小?”她问这个,一半出于好奇,一半是有意聊开话题。今日的谢玄过于沉默,她一点儿都不习惯。

    “切大了,里头的肉不好熟。切小了容易干硬,味道不好。”谢玄把鱼肉全数倒进地上一个大陶坩里,倒过盐、橘皮、姜丝和茱萸后,便跨坐在小胡床上闷头搅拌,如按摩一般翻捏着每条鱼肉。

    叶夕坐在旁边给饭锅扇风,一手托腮看他,“你熟练得就像一个厨子。”

    谢玄唇角微微勾起,“在道观时经常自己做。”

    过了片刻,饭锅已无热气,他便将米饭倒进陶坩翻拌,香气飘散出来,她挨着他深深一吸,“好香!”

    他眼梢一弯,“吃起来更香。”

    “我记得你说还要用好酒!”叶夕想起来,起身跑到橱柜前,搬出一坛酒搁到他身边,“你之前搬来的酒,萧娘子都放好了。上次你说得用乌……”她突然心底一颤,赶忙噤声,望向他的神色。

    他也一怔,随即淡淡一笑,揭开坛口纸封,“嗯,做鱼鲊,乌程酒是最好的。”金黄酒液倒进陶坩,馥郁醇厚的酒香氤氲散开。倒了半坩,谢玄放下酒坛,又继续伸手搅拌。

    醉人的酒香挟裹橘皮和茱萸醒神的清香,与米饭的甘甜软香逐渐融合,彻底消解了鱼肉的土腥气,香气直冲鼻尖,勾得津液大动!

    “真是神仙搭配!”叶夕不由称赞。

    谢玄又笑起来,“小时候爱钓鱼,钓许多也吃不完,父亲就说干脆做成鱼酢送回会稽,分给叔叔婶婶和阿姊。我一想甚好,便要自己动手。起初做总容易发霉,厨子说要加酒。我买了寿阳的酒,觉得苦。父亲看我沮丧,便说跟我一起试酒。那些酒啊,要么太烈,做出来肉味发涩。要么盖不过鱼腥,就得多加橘皮和姜,做出来又酸了些。”

    他搅得越来越慢,“小时没了阿娘,都是他带我做这做那。最后我们只好用乌程酒,一开始他才舍不得借我做鱼酢呢。结果,只有乌程酒拌出来的鱼酢,酸咸合适,又香又好吃,他又得意起来。”他笑了笑,手停下来。

    她安静地看着他。

    谢玄深吸一口气,飞快眨眨眼,又继续搅拌起来。待所有原料拌匀,他舀水净手,封好陶坩盖轻轻一拍,“好了,多则一月,少则二十日,待天气一凉,正好拿鱼酢下酒。”

    他把陶坩放在厨房角落,又搬起酒坛。剩下的酒液在坛里来回摇晃,酒香四散,他刚将酒坛搁进橱柜,却突然低头,手扶酒坛一动不动。

    脊背贴来一阵温热,一双纤手环抱住他的腰。她的声音在背后温柔响起,“谢郎,不用忍着。”

    他的胸膛轻轻起伏,声音闷闷响起,“阿夕,我有些想他。”

    “我明白。”

    谢玄握住她的手,低头又说:“那时我怎么就不先看一眼你二叔的信呢?”

    叶夕叹了口气。他还是放不下,一直都没放下,在心底深渊翻滚了十二年的懊悔。他苦苦找寻的,不只是十二年前的真相,更是对自己的交待。

    她将脸靠在他的背上,“就算你看了信,他们还会换别的法子害人。那时你才十五岁,防不胜防。这桩罪案,有罪的是凶手,不是你。”

    片刻静默。

    一颗温热的水滴,啪嗒落到她手上,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寿阳毗邻燕境,豫州军一直跟燕人抢夺北边的颍川。世人皆知,三叔那时躲在东山不愿出仕,四叔……偏爱空谈,父亲一死,四叔一接任便被燕军大败。父亲的死,受益最大的是燕人。所以我一直以为,当年极可能是燕人细作害死了父亲。”

    叶夕没有做声,听他缓缓讲述心境,“后来桓公北伐,我追随左右,心想若一统北疆,便能换个清平天下。可我渐渐发现,桓公只需要以战功揽权。天下太不太平,他根本不在意。”

    谢玄叹了口气,“不过他对谢家不坏。四叔死后,三叔终究出仕了。桓公说父亲是他挚友,无论三叔还是我,一开始都被征为桓府司马,对我们颇有拂照。所以我纵有疑惑,仍觉得他毕竟对谢氏有恩,应该再等等,看清楚。直到去年回寿阳,听高衡说了那些,万万没想到……”

    又是静默,他整理着自己的情绪,然后说:“陈吉说把命还我。”

    “凶手果然是他啊。”

    “有罪的人不只他一个。”

    叶夕垂眸说道:“争权也好,夺利也好,有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谢玄脊背挺直,扶着酒坛的右手紧紧捏拳。

    叶夕圈紧他的腰,“我不喜欢遍地阴谋的世界。”

    谢玄的声音柔软下来,“我也不喜欢。”

    她撇嘴说道:“兵权、兵器,这些是用来害人,还是用来安定一方,全在于掌控者如何使用,就应当换个有良心的人来管。”

    谢玄失笑摇头,“又不是做买卖,说换人就换人。”

    “就算再难,谢郎不也准备动手么?”

    再次静默。

    谢玄转身,垂首看她,眸里盈满忧色和决绝,“嗯。”

    叶夕一副了然神情,双手捧起他的脸,抚过他有些泛红的眼眶,又踮脚圈住他脖颈,扑在他耳旁说:“我原本觉得啊,叶坞以外没有好人,个个奸诈残忍,我十分讨厌。遇到你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世上还有恪守道义,盼着天下太平的人呐。皎皎君子,是我谢郎。”

    谢玄的眼神彻底柔软下来,将温香的她搂紧,听耳畔声音又起,“谢郎,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好。”谢玄闭眸应道。

    幸好,吾道不孤。他想。

    秋风起,秋雨凉。

    当南山冶第一坩鱼酢快做好的时候,天地间逐渐泛起萧瑟之意。在一百多里外的建康城,一个凉意沁人的清晨,三辆囚车前后相接,官兵在前扬鞭驱车,飞速驶过小江边的街道。囚车里坐满老少妇孺,看起来是一家人。引得街旁行人纷纷驻足,交头接耳。

    “这都是谁啊?”“不知道啊。”

    囚车穿过了建康城南门,消失在城外官道远处。

    与此同时的城内,一队军士列队小跑跨过朱雀桥,拐进士族聚集的街坊。他们径直来到一户朱门外,踢门而入。里面很快传来妇人尖亢的嘶喊,儿童惊慌的哭泣。

    正逢朝堂各府上值时分,路过的衙吏们听到那些声音,匆匆一睹门口高悬的庾府牌匾,加快了离开脚步。直到走远,才敢私下说几句。

    “那不是太宰府庾长史府上吗?这是怎么了?”

    “你不知道啊!昨日大司马府昭告天下,武陵王因罪流放,一门上下徙往新安郡。身边支持他的庾氏、殷氏,罪当……灭族!”

    “什么!”

    “还不是因为跟桓公作对。唉,不知下一个会轮到谁。”

    “嘘!别说了快走吧。”

    行人脚步渐远,叹息声几不可闻。

    剩下重阁飞檐里传出的声声凄喊,混着浓重的血腥气味,飘散在秋风里。

    建康宫南的宣阳门城门,秋风更甚。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身披大氅,手扶墙垛,遥遥望向城南方向。

    在他身后,一位身量高大的将军挺身而立,同样须发泛白,却不见佝偻,“陛下已亲眼见到司马晞父子保全性命,该放心了罢。”

    皇帝抬手一抹眼角,转过身来,“这些时日朕总在想,桓卿不如就让朕退位让贤罢,这天下是不是会清净些?”

    桓温拱手俯首,“陛下多虑!老臣一心匡扶社稷,绝无此意。”

    一声悠久的叹息,皇帝再无别话。

    桓温扶住腰间长剑,语意变凉,“陛下何妨告诉老臣,犬子在徐州藏匿田亩荫户之事,到底是谁奏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