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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当年真相

    深夜,清波楼依然灯火通明。几个世家子弟被家仆们扶着,晃晃悠悠陆续出门,拱手告别。桓熙和桓济被围在中央,与其他人叙了半晌,才登上了各自的牛车。

    两辆车缓缓启行,其余人散开各自登车,热闹渐渐散场。

    将近子时,弯月高挂,黑云流动,周遭时而黯淡,时而微亮。清波楼在大江边,这些牛车沿着江边一条长街徐徐前行。这一带街边都是粮仓货栈,酒楼列肆。屋里都熄了灯火,黑黢黢,静悄悄,偶有几声鸟鸣传来。牛蹄踢踏声和车轮吱呀声,交错回荡在寂静的夜里。

    一过蒜山,就是四条不同方向的大路,几辆牛车分头散开。桓府两辆牛车很快拐进一条石板巷,这是从江边返回刺史府的必经之路。巷宽狭窄,刚好容下车身。两车一前一后,各有两名护卫在驾车。车厢里,两位公子爷都歪靠在凭几上,昏昏欲睡。

    刚进小巷,屋顶传来嘎吱嘎吱响声,像瓦片在翻动,夜色中犹显刺耳。后车前的护卫抬眼看向屋顶,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又过片刻,一阵急促鸟鸣从上空传来,三声相连,停顿一瞬,又是三声相连,反复数次。那络腮胡护卫眸光一厉,扬起车鞭劲抽,同时呼道:“前面的车加速!”

    他身旁的护卫本来困得直眯眼,被他喊得一抖,“怎么了程护卫?”

    程护卫沉吟道:“周围不太寻常,当心为上。”

    “是吗?”旁边的护卫抬首四顾,周围依然黑黢黢,静悄悄,他嘟嘟囔囔靠回去,“今个实在太晚了,京口这边什么人都有,咱是得小心点。”

    窄巷还有半里长,穿过去才能进入人烟稠密的城里。两辆牛车加快速度。车厢里传来鼾声,两位公子浑然不觉外面情形。

    忽然,前方传来嗖一声,街旁暗影晃动,有人在远处拉起一道绳索!护卫们慌忙紧牵缰绳,牛蹄猛然收拢,堪堪停在绳索前方几寸!

    车上人的身子猛地往前一倾,桓济差点把头撞在车壁上,但他酒意太重,只迷迷糊糊起身骂道:“怎么驾车的!”

    桓熙喝得少些,顿时清醒了许多,他稳住身子喝问道:“怎么了?”

    “世子当心!外面有贼!”护卫们纷纷拔刀,跃下牛车,几刀挑断绳索。

    与此同时,街旁窜出好几名蒙面黑衣人,亮出兵器闷声喝道:“留下钱财,可饶性命!”

    桓熙本想伸头查看,闻声顿时缩身关紧车门。四名护卫当即扬刀迎上,众人在狭窄的街巷里打斗起来。四名黑衣贼步步紧逼,程护卫被围住,他奋力挡住剑刃,昂头呼喊道:“你们赶紧带公子离开!”

    两名护卫窜步返回,各自跃上牛车,扬鞭一抽,“驾!”

    牛车飞驰,黑衣贼闪身避开。又一名护卫用力推开面前黑衣贼,眼疾手快地扑上驾座。而程护卫却被四个人拦住去路,眼睁睁看两辆牛车突围远去。他横刀在前,步步后退,沉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何人?”

    黑衣贼们互相对视一眼,突然扬剑上前。

    程瑞挥刀应对,忽然一个大麻袋从背后兜头盖下,随即他眼前一黑,刀被夺去。天旋地转,他知道自己被人扛起,丢进一辆牛车里。车上摇摇晃晃,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

    牛车终于停下,他又被拖出车厢扛走。屋门吱呀打开,装他的大麻袋被扔在地上,他的背摔得生疼。麻袋被拉开,有人上前用麻绳捆住他的手。

    黑暗中待久了,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屋里昏暗的灯光,地上两双靴子映入眼帘。他勉力昂头,见两名黑衣人扶剑挺立在旁。其中一人转身,蹲在他面前。

    那人手拿烛台,火光映在他眼眸里,他拉下了脸上蒙巾。程瑞倏尔睁大双眼,嗫嚅唇瓣,“谢……”

    对方又拿烛台靠近。热气扑来,程瑞闭眼一躲。

    “留了浓胡,黑了不少,变了许多。不过细看,还是觉得眼熟。”谢玄冷冷道:“陈吉,咱们聊聊。”

    程瑞闭上眼,半晌道:“谢郎君认错人了。”

    “认错了?”谢玄冷笑,“那你告诉我,为何这般熟悉豫州军指令?当年父亲训练严格,要求每名士卒听到指令,都要像口渴了想喝水一样,刻在脑海里形成下意识反应。程护卫不要告诉我,你碰巧也出身豫州军,碰巧跟先父身边一名都尉长得极像。陈吉,都这境地了,就别装了。”

    陈吉……这姓名,多少年没人喊过了,远得就像上辈子。程瑞缓缓睁眼,将年轻人的脸映入眼底。终于,他嘶哑的声音叹道:“你长大了。”

    谢玄站起将烛台交给旁边人,踢来一个小胡床,坐到陈吉面前,捻磨着手指,“当年,有六个人陪我父亲去叶坞,你是其中之一。父亲去世后我四叔上任,你在战场上受了伤,于是卸甲回乡了,对吧?”

    程瑞,哦不,陈吉垂头承认,“不错。”

    当年谢奕将军去世,后事由三个弟弟操办。命悬一线的谢玄被送到钱塘养病,待身体终于好转,他把刘建父子请到钱塘,询问父亲过世的详情。这才得知,高衡因失职在船上被关起来,其他五人都说,谢将军是跟高衡争吵后夜里饮酒,走到船舷旁失足落水。他们后来发现将军不见了,找到第二天才找到尸体。回到寿阳后,高衡就从牢里潜逃失踪了。

    谢玄想派人再问这五名都尉。刘建却说,一年后,有两位都尉战死,一位受伤解甲回乡了。又过两年,剩下两位都相继病逝了。不过谢万将军继任豫州刺史时,已详细盘问过他们,没查出异常。

    这桩案子于是尘埃落定,唯独在谢玄心里,悬了十多年。

    直到去年,谢玄接到口信,他惊讶地发现高衡没死。两人在寿阳见面。高衡说自己潜逃后沦为流民,却从未放弃寻找当年真相。辗转翻查了十一年,把其他五人盘根错节的关系查了个遍,竟然从当年经常跟陈吉喝酒的役卒口中,问出了一个细节。

    “陈吉撒谎了!”那日在寿阳城里,高衡说起他的调查内容,“当年陈吉卸甲回乡,说是因为在战场上伤了腰骨,再无法练武。前些日子我的人找到那役卒,听他说,有天晚上去找陈吉喝酒解闷,远远看见陈吉背包裹出门,包裹不小心滑落在地上,散了一地钱。陈吉四下张望见周围没人,就弯腰飞快捡起来,然后匆匆往城门方向去了。根本不像平时弯也弯不得,走也走不快的样子!”

    “哦?”那时谢玄在脑中飞速回忆,当年父亲跟身边几个都尉以兄弟相称,他便跟着喊叔。他记得那个陈吉,跟谢氏一样祖籍都是陈郡,父亲便对他多了份同乡之谊,经常带在身边当护卫。

    高衡又说:“我觉得奇怪,前段日子我派人去陈吉老家找人。呵,他乡里人说,这么多年陈吉从未回来过!在他老家,我的人又查到一件事。”

    谢玄眯起眼,听高衡继续道:“祖籍陈郡的除了谢氏,还有袁氏啊!当年衣冠南渡之后,陈家一族投靠了袁氏,做了袁氏部曲!我顺着这条线索再查,发现陈吉有个堂姊,竟然是袁真亲信朱辅的夫人。当年我们跟陈吉同袍时,他从来都没提过跟袁氏的关系!”

    那时谢玄听得一懵,半晌才厘清突然听到的复杂关系,“你是说……陈吉在十多年前时,其实就已经是袁真的人了?”

    “不错!”高衡点头,然后说起他的推论,“阿玄,这不寻常。陈吉为何要撒谎离开豫州军?他到底去了哪里?谢万将军因战败被废之后,袁真就从洛阳皇陵调回来,接任了豫州刺史。朱辅以前不过是袁氏部曲里一个无名小卒,为何突然受到袁真赏识,摇身成了淮南太守?几年前那个陈夫人在时,他一个小妾都不敢养,陈夫人一死就开始花天酒地。前前后后联系起来看,谢氏在豫州失势,获益最大的是袁氏。这其中的关键转折点,就是谢奕将军去世!无论如何,陈吉太过可疑,直觉告诉我,他就是推将军落水的凶手。可惜找了许久都找不到他在哪里,离真相就只差最后一步了。”

    后来,谢玄找袁瑾问陈吉的下落。寿阳城破时,袁瑾说他们父子也不知道。还说,他父亲被调往洛阳修缮皇陵时,不断给桓温送礼。桓温还曾答应,只要为他所用,调动就不成问题。

    袁瑾的最后一句话是:当时的豫州刺史,是你父亲吧?

    可惜,袁氏父子和亲信部曲在寿阳城破后全部被杀,谢玄来不及再详问。

    真相。

    当年的真相。明明已经近在咫尺,却总隔着一层薄薄的迷雾,戳不破,过不去。无数次午夜梦醒,他都难以再次入眠。

    此刻,谢玄看着近在眼前的陈吉,狠狠攥紧拳头,天知道如果他不努力按捺,这双手该如何发颤。“陈吉,你告诉我,你为何撒谎离开豫州军?然后怎么就变成了……桓济的护卫呢?”

    陈吉脸上一抽,嘴唇颤了半晌,终于说道:“当年乡里亲戚说有门路,把我弄成桓氏荫户,就可以不愁吃穿,再不必上战场卖命……”

    “我记得你不是怕死的人。没记错的话,你、高衡、刘建,还有其他几个都尉,都是因为作战骁勇,才受先父赏识的吧。”

    见陈吉久久闷声不语,谢玄眼中闪出厉色,伸手钳住陈吉脖颈,“陈吉,先父当年待你们不好吗,你为何撒谎瞒骗你的出身?我等了十二年,也不怕陪你再耗片刻。世上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说实话。”

    陈吉的脸色渐渐涨得通红,咳也咳不出来,面色难受至极。一直在旁拿着烛台的孙无终连忙蹲下来扯住谢玄,“阿郎!阿郎!快放手!”

    谢玄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松手一推。陈吉往后一倒,缓过来大口呼吸。

    “呵呵!呵呵呵!”陈吉转身伏在地上,像一头野兽般低声笑起来,“你知道真相又如何?小子,你斗得过他吗?”

    “斗得过谁?”谢玄厉声追问。

    陈吉缓了半晌,开口说道:“当年我离开豫州军,是因为帮一个大人物,做了件脏手的事。可他没打算放过我,还想灭口。我一个贱民,在他们眼里不算一条命。我只好求家里人帮忙,确实是我阿姊说,有个门路能帮我伪造户籍,还能让我当上桓氏荫户。他们永远想不到,我会胆子那么大跑到桓家去!呵呵!呵呵呵!”

    谢玄半跪在地,一把拎起陈吉的衣领站起来,“做了什么脏事!说!”

    陈吉嘴角浮起苦笑,“谢将军……待我确实不错。”突然,他抽出谢玄腰间山河剑,掉转剑锋!他什么时候竟将手上绳索解开了!谢玄飞速出手夺剑,然而已经晚了半步!陈吉将山河剑,了自己腹腔!

    中年男人忍着剧痛,颤抖着嘴唇最后说道:“小子……我把命还你……”随即他脚底一软,倒了下去。

    谢玄瞪红双眼,拎起陈吉的衣领怒问:“你干什么?给我说话!是不是你推我父亲落水?是不是你!你帮的是谁!他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鲜血,沿着陈吉的双脚汩汩流淌。此人,再无声音。

    “说话啊!”谢玄还在问。

    孙无终赶紧上前拉住,“阿郎!阿郎!”

    谢玄狠狠转身,把耷拉着头的陈吉推给孙无终,“把他救活!我要问他!”

    孙无终探过陈吉鼻息,“他……没气了。”

    谢玄踉跄着退后几步,怅然失落,低头嚎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