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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夜里待客

    谢玄一身墨色戎袍,桓伊身着白色宽袖大氅,两人身量相仿,一黑一白,站在大门口互相审视。叶夕左看右看,抬手在他们视线中挥来挥去,“要不,咱们进屋说?”

    “好。”“不用了。”谢玄和桓伊同时回答。

    叶夕无奈道:“将军,现在城门关了,只能在山里过夜。秋夜寒凉,将军自己不在意,也请体恤一下那位赶车的阿翁吧。就在这里歇一晚如何?”

    桓伊默然,终于应道:“好,抱歉叨扰。”

    叶夕眉眼一弯,一巴掌拍向谢玄胳膊,“别杵在门口,好好待客!”

    “喂……”谢玄被拍得生疼,哭笑不得。

    叶夕拎着食盒小跑进门,回头嚷道:“你去厅堂陪客,我去倒茶。那位阿翁稍等啊!我让徒弟出来牵牛。你们要是没吃饭就尽管说啊!桓伊将军请稍坐,我真有话同你说!”

    目送叶夕蹦蹦跳跳走远,谢玄无奈一笑,把桓伊让进大门。

    厅堂重新燃起灯火,茶汤热气一扫秋风穿堂的凉意。桓伊静坐,望着盏中翻卷的茶叶一直沉默。

    “叔夏,你是来责怪我的吗?”谢玄打破屋里的安静。叶夕坐在他身边,一同望去。方才她就觉得,桓伊的情绪不太对。

    而桓伊却答:“阿徽不在了。”

    “她不是说要效法魏祖师,去衡山修道吗?”叶夕没听明白。

    “我去衡山寻她,在那座道观,福善领我见到了阿徽的坟冢。”

    “什么?”叶夕惊呼出声。

    桓伊闭上眼睛,那一幕重新浮现在脑海。

    听闻阿徽伤心和离,决心修道的消息时,他意外不已。从小就肆意欢笑的她,该有多委屈才会这样。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很难过?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他辗转反侧一夜难眠,终是不放心,决定去衡山看她。

    衡山远在荆州腹地,他逆江而上,过洞庭,下湘江,一路披星戴月,沿道打听,足足花了二十多日,终于敲开了她落脚的道观大门,却只见到一身布衣道袍的福善。

    “阿徽呢?”他追问。福善只说随她来。他们缘山径而上,在一处幽静的山坡上,他见到一座孤零零的新坟,碑上刻着桓徽之墓。

    “四娘子在这里。”福善面无表情地说。

    “怎么可能!”桓伊惊讶至极,“她生了病?还是出了意外?我怎么不知道!”

    “山石滑落,是意外。郎君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四娘子最后说,别难过,她很喜欢这里,风景很好,一眼能看很远,不憋屈。旁边还有两棵野梅树,春来就能赏花。还能听见瀑布声,轰隆隆的很热闹,也就不寂寞了。她还说,如果郎君来找她,就告诉你以后莫再来了,见了难过,不如不见,愿郎君往后如意顺遂,无病无灾。”福善看了一眼桓伊腰间的笛子,叹了口气,“郎君再吹一曲送给四娘子吧。山路陡峭,待会下山时千万小心。我先告辞了。”

    福善的身影消失在山坡下。桓伊仍僵立在坟前。半晌,他抽出腰间竹笛,颓然坐在梅树下。原本,他打算如果见她不开心,就吹笛给她听,就像以前无数次哄她那样。这支柯亭笛能吹出最悦耳的音调。及冠那年,她特意送来给他时说,这是大汉最有名的音乐家蔡邕亲手所制,她辗转打听许久才求购得来,费了好多功夫呢。

    那时桓徽才十五岁,脆生生地叫着他的小字,满怀期盼地望来,“子野兄喜欢吗?”

    “喜欢。”桓伊双手捧笛,欣喜至极。

    桓徽灿然笑开,还非要问他:“快说,是不是你这辈子最喜欢的笛子?”

    “这……”桓伊认真在想。

    桓徽不满意了,“不能说不是!”

    桓伊立马温柔说道:“是的。”

    “有些不情愿呢。”

    “阿徽莫胡闹,我说是,便就是。”桓伊解释得认真,“多谢你把它送我。”

    桓徽转身翻上桓府花园的大树,倚在枝桠上,对树下的他笑道:“作为感谢,你就送我一曲吧。”

    那时桓徽一身红衣,明艳似火,茂盛的树叶掩映在旁,落在桓伊眼里,他略一思忖,横笛奏出一曲。曲调轻灵悠扬,树上的少女听得如痴如醉,听完还意犹未尽地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送你的曲子,你来取名。”

    少女偏头想了好一会,沮丧道:“取名好难,等我以后想好再告诉你。”

    桓伊又温柔地笑:“好。”

    时光轮转,桓伊在山坡树下再吹起这首曲子。曲里每个音调都在描画她,明明是轻快愉悦的调子,他却吹得黯然神伤。

    她总说取名好难,取了好几年都没取好,如今此事终究再无下文。就如同他们这场没有下文的感情。她曾鼓起勇气来追问,他从未正面回答。可答案,早已心知肚明。

    一曲终了,山峦重归寂静。入秋的梅树枝繁叶茂,山风拂过,枝叶颤颤,似在点头。他一直坐到落阳西垂,随从久等未见他返回,上山来找,才把他硬拉下山。

    之前听说桓徽嫁的是谢玄时,他还想过,共事中能看出来,谢玄为人不错,如果阿徽嫁他……应当能过得不错吧。他没想到,万万没想到!阿徽才成婚多久,他们就闹出这些变故来!

    满腔怨忿堵在心里,他无从诉说,定要找到那个罪魁教训。所以他从衡山赶回建康,得知谢玄告假回了会稽。要不是在大司马府里遇到郗超,说谢玄其实在京口南山乡,他就直接赶到会稽去了。

    听完桓伊的经历,叶夕还是不敢置信,“桓徽她……桓伊将军,你见到福善时,她神情如何?”

    “有些冷淡,没什么表情。怎么?”

    叶夕咬唇,“没事,随便问问。”

    谢玄叹了口气,“你果然是来责怪我的。”

    桓伊冷冷道:“京口的事传得人尽皆知,我都听说了。阿徽若不是因为你而去修道,就不会去衡山。不去衡山,就不会遇到意外!”

    谢玄摇头,“很遗憾她遇到意外,还请节哀。不过桓徽要去修道,为了谁都不会是为了我。”

    “在门口我还想,人没了,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还是算了。但没想到,你连半点愧疚都没有。”桓伊抬眸盯着谢玄,双手攒拳,分明在压抑怒火,“谢幼度,她是你谢家过门的正妻!你就这般态度?”

    “她一回建康就朝谢府送了和离书,跟别人说我如何糟糕我都没反驳。叔夏,我视你为友,如果你要听我道歉才舒心,那么我道歉。”谢玄坦然回望,“但我问心无愧。”

    “你……”

    两人互相对视,气氛僵持,厅堂静得连跟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好了!”叶夕双手拍向桌案。其他两人皆转头望来,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桓将军,你虽然跟她一同长大,但了解她的程度还不如我!”

    “此话怎讲?”

    “将军,寿阳新城墙上的转射机好用吗?我上次去寿阳时就很奇怪,为何当地工匠也有转射机图谱,可他们照着图谱都不会做。后来他们说,图谱是豫州军库房里珍藏的,我便没再多想。不久前我才知道,其实那是桓徽趁我服五石散生了幻觉,骗我画出来的图谱!后来,它怎么就到你手里了呢?”叶夕扫视一眼桓伊腰间的青碧竹笛,摇头一笑,“她能费尽心思送你柯亭笛,也能用尽手段送你兵器图谱。”

    桓伊哑然,想起他上任豫州刺史后,郗超派人送来不少兵器图谱。原来……是这般得来的吗?

    叶夕又说起桓徽邀她相聚,在她酒里下五石散,引谢玄带她离开,却被桓济撞见的事。“她跑到人山人海的法会上,去找杜仙师说要修道,又跪在皇帝面前恳求,得了圣上准许,于是再没人有理由拦着她。如果一个人真伤心,何必在这么多外人面前展示伤口?她自始至终所求的,不过是自由罢了。”

    桓伊一怔,“我知道她喜爱自由自在,从小到大,我都求伯父给她自由……”

    “不,她连爱自己心上人的自由都没有。谁都给不了她这份自由,你也给不了。这世上能让桓徽伤心的人,除了桓冲将军,就只有你,桓伊,她爱你!这些本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叶夕叹了口气,“桓伊将军,听过你俩的故事,我一直希望你们能好好的。她写信给我道歉,我可以不讨厌她,但绝不接受你因为她而责怪谢玄。”

    桓伊眼睫轻颤,无声叹息。谢玄望向叶夕,一双桃花眼晶晶亮。

    这时,厅堂门外传来脚步声,阿邻在门口道:“师父,客房都收拾好了。”

    叶夕柔声道:“将军奔波许多日,早些歇息吧。”

    桓伊默然半晌,起身拱手一礼,“好。”

    见桓伊的身影消失在院落另一侧,叶夕叹了口气,起身收拾起茶盏。刚转身,她手中茶盏就被接走。谢玄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拉她走向厨房,“说这么多,你还没吃饭。”

    “哎!”叶夕碎步凑到他身边小声说:“我不得不佩服桓徽,她好狠啊!”

    “怎么?”谢玄偏头。

    叶夕搀住他手臂,“我觉得她没死,只是故意弄个假坟,让桓家人没法带她回去。那个福善我知道,若桓徽真出了事,都这么惨了,她见到桓伊还不好好哭诉一番,把我俩痛骂一顿啊!哪能那般平静跟他说话。”

    谢玄挑眉,“那为何你没把这些告诉他?”

    叶夕忙不迭摇头,“万一我猜错了呢……岂不是给他希望,等他发现希望破灭,到时更加伤心啊。唉,我觉得桓伊应该再主动些,就像你……”突然见谢玄轻轻一笑,她顿时噎住,用力一拍他的臂膀,“别自满,我才没夸你。”

    “别掩饰了,知道你欣赏我。”谢玄朗然笑开,将她拉进厨房,端出蒸屉里的饭菜和食盒里的鱼酢,递给她筷子,温柔说道:“吃吧。”

    第二日一早,桓伊就向他们告辞,“离开豫州许久,必须即刻回去了。”

    牛车缓缓启行。叶夕终究忍不住疾步上前,在窗外喊道:“桓伊将军。”

    车帘撩开,桓伊问道:“叶娘子有何吩咐?”

    “不知将军冷静下来后……有没有想过那一丝丝可能!万一呢,万一……”叶夕飞速想着措辞,“万一将军能再见她,请坦陈你的真心吧!”

    桓伊垂眸苦涩一笑,默然片刻,说道:“多谢叶娘子。”

    牛车渐渐走远。叶夕躬身喘气。谢玄走到她身边,轻轻拍她的背,“还是没忍住吧,怎么今天就不担心他万一会失望?”

    “那万一、万一我猜对了呢……要是不说出来,以后会一直难受的。不过不管怎样,还是看桓伊怎么想,旁人是没办法的。”叶夕摊手。

    “如果是我,你无论躲到哪,我都会把你追回来。”谢玄笃定说完,拉起她的手,走向南山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