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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新亭对谈

    车队走过五六里路,马上要到新亭时却停下来。官员们纷纷探出头查看。

    原本空旷的山谷,如今密布军帐,一眼望不到头。半里外,密密麻麻的军帐之间伫立着一座竹亭,一座最大的军帐坐落在前。车队最前方被军营岗哨拦下,小兵不肯放行,只说请二位侍中下车移步。

    官员上前交涉,眼见双方僵持不下,谢安推开车门,与王坦之相继走下车。

    “侍中……”官员面露难色。

    “你们在这里等。”谢安理好衣冠,迈步前行。车队中钻出两名小吏抱着厚厚的文书,紧跟在两名侍中身后。几名士兵这才让出一条通路。

    看着前面背影远去,几名车夫面色凝重,凑到一旁低声窃语。“只有两个人跟进去了,怎么办?”“靠里面的人了,我先去跟阿郎报信。”“那我们守在这里,见机行事。”

    车队其余人都被拦在岗哨外。谢安等人跟随引路士兵,一路前行。主帅军帐前,一人身披大氅,交握双手,站在门口看他们走来。

    “桓公已在帐内等候多时了。”郗超弯眼含笑。

    双方对面站定。谢安微微颔首。王坦之脸色愈发苍白,身体轻晃,堪堪站住。他说过不怕死,但真正面对时,背上仍会涌起阵阵寒意。谢安轻拍王坦之的肩膀,什么都没说,抬步入帐。

    郗超微微一笑,翩然转身跟随。

    帐内,座首自然是桓温,右侧还有两名武将。众人坐定,桓温问起朝堂近况,王谢二人坦然应答,对谈逐渐热烈起来。忽然,抱文书的两名小吏微微偏头,睹向被风吹得轻颤的军帐。

    帐外,二十名士兵手持长刀,正悄然无息地包围军帐。谁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竹亭旁的山坡上,三十多人隐蔽在数棵大树中,把帐外情形尽收眼底。

    “他们一动,我们立马冲进去。”领头的田洛在身上蹭去掌心的汗,重新捏紧铁弩。这是南山冶最近改造的连弩,六箭连发,力可穿石,射程达百步。

    “来得及救侍中吗?”旁边的队员飞快回问。

    田洛抿唇,“跟进去那两个人功夫不错,能挡一阵。记住,进去先救侍中!”他深吸一口气。身边队员是精挑细选过的,他们早就演练过无数回。一队保护侍中,一队为他掩护。他则……负责杀了桓温!他主动向阿郎请求领下这任务。一进军帐,他无论如何都能射中桓温。只要这边有所行动,埋伏在营外的人立马攻进来接应他们。

    今日,就是他田洛报恩之时。

    日头高升,山中风起。无论帐外举刀的士兵,还是树上执弩的护卫,皆全神贯注,一动不动。身处深冬,他们的额头却都在滴汗。

    军帐里的谈话声越来越大。

    郗超翻阅着小吏递来的文书,垂眸思索。帐外刀手应该都就位了。他太了解桓公性格。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推桓公一把,以免再到关键时刻犹豫不决。就算他来做这恶人也无妨!只要王谢二人一除,便扫清了前路最大障碍!郗超不禁放轻呼吸,漫不经心地环视帐内。

    谢安一如既往地话多。王坦之看起来脸色不好,不怎么说话。桓公正认真听谢安讲述近来的政事安排,不时发问。

    郗超又翻过一页文书。嗯?谢安说错了两个调动官员的姓名。这种小错,他以前从不会犯。郗超再次望去。也许……谢安真正的内心,并不像看起来那般从容?郗超笑了笑,再次在脑中梳理了一遍计划。

    快讲到反贼进宫一事了。按照安排,桓公只要质询王谢二人辅政之错,剩下的他来便好。只等桓公一声令下,刀手立刻进帐拿人。

    万事俱备。

    只是……他没忘记,谢安还有个满腹智计的侄子。听说谢玄早就回了建康,今日却既不在谢安身边,也不在城外随行官员里。谢安来新亭会谈,他不可能没反应……谢玄到底在干什么?

    “报——”一阵急促的脚步从帐外传来,一名小兵跪在门口,“营外送来一封急信,指名送至郗侍郎。”

    郗超有些不悦,“这时候送什么信。”

    “郗家家仆送来的。”小兵双手奉上一封信。

    诸位大臣纷纷望来。郗超压下疑惑,挥手叫小兵奉上。他拆信一看,眉头骤然蹙紧。

    吾兄,见信安。

    是堂妹道茂写的信。

    放在平日,这只是一封平常家信。可在今日,信的内容就不寻常起来。

    郗道茂说,她夫君王七郎前段时日生辰时收到一件贺礼,乃是百年前大书法家钟繇所书的一封贺表,失传已久,如今重新现世,王家子弟欣喜非常。但有王家兄长说是赝品。七郎不信,特意把她郗家大伯从会稽请来。今日大江上召开游船雅集,邀众宾鉴墨宝,辨真假。谢郎君提议说,兄长亦是当今书法名家,何不请兄长前来掌眼。七郎深以为是,妹遂代笔相邀。

    看到这里,郗超眉头深深皱起。郗道茂口中的大伯,就是他父亲,跟他祖父一样酷爱书法,相信听说要品鉴钟繇失传的墨宝,定会兴致勃勃赶来建康。只是这节骨眼上……怎么突然冒出一幅钟繇的贺表?谢郎君……平时与王七郎交好的谢家子弟……不是谢玄吗?

    郗超双眸顿时闪过寒意。

    “怎么了?”桓公的声音打破安静。

    郗超迅速平复表情,微微一笑,“舍妹有点小事。我出去让下人回个信给她。诸位继续无妨。”

    其他人纷纷颔首,继续对谈。郗超抓着信纸,疾步走到帐外。外面刀手已将军帐包围,他不露声色地走到远处,让小兵把郗家家仆叫来,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家仆又补充了许多细节。

    这幅墨宝是谢郎君所赠。

    今日雅集备下了好几艘船,谢郎君还大方借出了谢氏的船。王家做东,不仅王羲之王公在,还请了好几位书法大家,郗公也在。

    不知余姚公主从何处得来消息,也要携驸马登船,说想饱眼福。连还在养伤的桓伊将军,也随公主和驸马一同上船了。

    游船正停在大江码头,待饮宴完毕,下午再起锚游江。

    郗超猛然将信纸捏成一团,攥在手心,压着怒意问道:“此事怎不早来邀我?”

    家仆忙回道:“郗郎政务繁忙,七郎他们本不愿打扰。是谢郎君临时起意,说郗郎承家学渊源,定然见解非凡。不管郗郎能不能来,至少应该写封请帖。女公子一听有理,便临时写了此信,差小人送来。”说着说着,家仆见郗超面露霜色,以为自己送信打扰了他,便垂头不敢再多说。

    聪明如郗超,已经瞬间明白。

    今日新亭对谈,虽然朝中盛传桓公要对付两位侍中。但也有更多不问朝政,醉心雅事的士族以为只是辅国大臣会谈,与他们无关,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王羲之那一家子便是如此。父亲如今隐居会稽,也是如此。在他们眼里,品鉴一幅珍贵的墨宝更加重要。

    余姚公主一直心悦王七郎,常以参详书法为借口见他。跟桓二公子成婚后也未曾收心,想凑热闹也不奇怪。她能从哪儿知道消息,郗超敢笃定,九成是谢玄派人透露的。可是桓二公子跟去做什么!桓伊好端端地回将军府养伤,怎么突然也去了?

    谢玄,给王七郎赠墨宝的人是他,让道茂写信的人也是他。

    这封信,分明是要让他郗超知道,他父亲和堂妹,甚至桓二公子,桓氏备受器重的桓伊,现在都在一艘船上。

    谢家的船。

    若谢安在新亭出了什么差错,谁又能保证大江上的船不出差错呢?

    郗超突然想起,谢玄的父亲,就是在船上落水而死的。他深吸一口气。

    好。很好。谢玄这招七寸拿捏得好啊。

    此事,此刻,万万不能让桓公知道,搅乱他们原本的安排。既然谢玄专程差人来知会他,他必不能让这厮得逞。那艘船,不能启航。

    可新亭这边……

    半晌,郗超仍一言不发。家仆小心问道:“郗郎意下如何?”

    郗超回过神来,再次回头看向军帐。帐外刀手严阵以待,领队朝他微微点头。他微眯双眼。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要按计划进行,应该不会出问题。

    至于雅集那边……郗超敛住浑身怒意,迈步疾走,“备车。我去看看,那墨宝到底是真是假。”ωww.五⑧①б0.℃ōΜ

    过了许久,帐内众人注意到,郗超出去之后便再没回来。桓温招来送信的小兵一问,得知似乎郗家有事,郗侍郎已经随家仆走了。

    “罢了。”桓温大手一挥,让小兵退下,又望向谢安沉声说道:“上次反贼攻打进宫,我听郗嘉宾说,宫里似乎有内贼。你们查得如何?”

    来了。双方心照不宣,今日对谈,这件事才是重头戏。谢安抬眸回望桓温,缓缓应道:“还未查出内贼。”

    桓温脸色一沉,“内贼一日不除,太后和皇上便日夜处在危险之中。”

    旁边两位将军纷纷应和,“是啊是啊!”

    桓温又道:“或者说……有什么原因,教二位侍中不方便查?”

    对面将军的目光望来,像在审视有罪之人。王坦之十分不悦,“宫中是否有内贼,乃郗嘉宾的一面之词,未有定论。可听桓公口气,却全是我二人之过,这不妥吧。”

    桓温皱眉,“流民造反打进内宫。你们总揽朝政,把天下治成这样,难不成还是我的错?”

    王坦之苍白的脸涨起血色,一时语塞。无论如何,反贼打进宫是朝廷天大的失职,辅政大臣难辞其咎。王坦之望向谢安,只见谢安垂眸思忖一瞬,继而应道:“确实是我等失职。”

    桓温神色变换,右掌抚在桌案上,微微抬起。他只要重重拍案,大喊来人,帐外刀手便会立刻进帐拿人。

    “可是……”谢安又说。

    桓温盯向谢安,手掌未动。

    “流民造反,乃民怨积攒已久,非朝夕而成。皇上刚登基,人心不定,民怨不和,又有北邻如豺狼窥伺。我想……”谢安略一停顿,弯眼温和说道:“但凡诸侯有道,定会用兵守护四方,安定民心。桓公为何……偏偏把士兵放在帐壁外,堵着我和王文度呢?”

    桓温一愣。顺着谢安看向对面的目光,他转头一望,竟见右侧军帐上映出一排举刀的人影。

    时近正午,日光正好把外面的人照出影子,投在帐上。

    军帐内顿时如一潭死水般安静。

    王坦之惊骇得睁大双眼,几欲坐不住。另外两个将军回头看到人影,顿时伸手握住腰间佩剑,只等桓温发话。谢安背后的两名小吏暗暗伸手入袖,随时准备上前。

    谢安温和一笑,望向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