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一路奔波辛劳了。”
荀彧等人尚未入邺，荀谌便已于城门迎接。
荀谌同荀衍蓄了八字胡，沉稳老练的外表看起来比荀彧还年长数岁，但他流动未定的双眸泄露了青涩的姿态，使人得知他的年纪尚轻。
“欢迎赴宴！”
荀谌甫拱手持敬，后方的仆役便顺势拱手，两排长龙如骨牌顺势而倒，相当壮观。
“最近还好吗？”
荀衍经过数天的调试后，向荀谌带着笑容，关心荀谌的状况。
“我已将事情处理完毕，请兄长不必忧虑。”
荀谌虽然没有明确回答荀衍的问题，但他洋溢安心的微笑，显示他的轻松。
“那就好。”
荀衍走到荀谌的身旁，轻拍他的肩膀。
“……四兄？”
荀彧未发一言，眼神也没望着荀衍与荀谌，荀谌不禁怀疑他是否在场，发出声音想唤回他的意识。
“文若似乎有心事，暂时不会理你的。”
荀衍叹一口气，拉走荀谌，劝荀谌不要与空气说话。
“请往这边走。”
荀谌接受荀衍的忠告，引导众人到邺城的居所。
“那个好像很美味……”
“晚些再请公子买给你。”
荀谌刻意进入市集，使荀家人得以一览邺城丰富的物产与繁盛的商业，荀家人果然两眼放光，对繁华的邺城有了不错的第一印象。
“（……不得不承认，邺城不逊于昔日繁华的洛阳。）”
荀彧曾经目睹盛极一时的洛阳风华，所以他对邺城的发展感触更深。
邺城外的畦畦农田都有民夫耕作，高耸坚实的城墙与巩固密合的城门保卫众人的生命，城内商业热络，贩卖着各式奇珍异宝，百姓个个带着笑容，过着和平富庶的生活。
这是游离失所的中原百姓难以想象的乐土。
“最近似乎很多外地人呢。”
“董肥乱政，也是没办法的。”
“……嘘，小心被砍啊。”
“有袁将军在，我才不怕董肥！”
邺城百姓对荀家人发出评语，他们了然于心的神情，证实其中也有不少人是来自中原大地。
早有一批批百姓向南、向北、向东、向西……只要能逃离战乱，哪里都愿意去。河北与中原大地仅有一河之隔，远离董卓的，又富庶安详，自然是这些百姓的首选。
“（比起受董卓提拔的韩将军，袁将军显然更让百姓安心。）”
袁绍出自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曾随何进斩杀作乱的宦官，又是率领反董联盟的盟主，邺城百姓相信他会带领众人抵抗董卓的，建立新的盛世，对他的期许有如上天般崇高。
“……四兄，你在想什么？”
荀谌想让众人感受邺城之美，但荀彧一直未发表评论，使他不禁启口询问。
“听说你劝诱韩将军转交冀州牧给袁将军，是真有其事吗？”
荀彧在路上听闻韩馥接受幕僚的劝说，交出冀州牧一职，最后幕僚全数转为支持袁绍，逼迫韩馥逃亡在外。
荀谌是韩馥的幕僚，荀彧想知道他是否也参与这场劝说。
“确实如此。”
荀谌毫无犹疑，坦然回应了荀彧。
“……”
荀衍刻意望向荀家人欢喜的神态，压抑开口的想法。
“……你觉得袁将军如何？”
荀彧的声调听不出评价，但他略带保留的态度，隐约表露了他的想法。
“袁将军出自四世三公，率领反董联盟有声有色，远比韩将军有雄心壮志，是我心目中的明君。”
荀谌态度坚定，从话语中自然流露他对袁绍的崇拜。
“……是吗。”
荀彧神情凝重，再度陷入沉思。
“（友若甘冒不忠之名，也要协助袁将军获得冀州……他会是那一位吗？）”
比起忠诚，荀彧更在意袁绍是否能成为他心目中的明君。
“文若，我想袁将军应该会比韩将军更大方吧？”
尽管荀衍也有千百句欲言之语，但他发觉气氛已有些微妙，改以戏语转圜，结束荀彧的提问。
“袁将军听闻兄长莅临，特别为您们办了洗尘宴，请务必赏光。”
荀谌经由荀衍的话题，提出袁绍的邀约。
“也好。”
与其在心内积郁各种解不开的疑惑，荀彧大方接受了袁绍的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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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晚，荀彧稍行整装，便与荀衍一同赴宴。
饮不完的美酒，吃不完的佳肴，观不完的表演，唤不完的仆役，身侧满是美人陪酒，豪华绚烂的程度，丝毫不逊于董卓的设宴。
“究竟是去哪里取得的呢？”
荀衍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晚宴，双眼发直，对每样佳肴都跃跃欲试。
“文若，这道料理很美味，来吃看看吧。”
荀衍出声，要让荀彧品尝佳肴，荀彧却是环视宴会，内心百感交集。
“（这就是反董联盟的盟主，在大敌前依然设置豪华酒宴……）”
当荀彧听到荀谌言“率领反董联盟有声有色”时，产生了难以认同的心情。
反董联盟是由奋武将军曹操主导，邀集渤海太守袁绍，后将军袁术，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河内太守王匡，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举兵，各自率领万众，共推袁绍为盟主。
当董卓西迁长安后，反董联盟在开战与解散间徘徊，夜夜笙歌，丝毫未见联军反董的决心。身为联盟的发起者，曹操无法坐视董卓逍遥长安，追击董卓在酸枣大败而归。曹操的败北沦为联盟军的笑柄，曹操率性求去，联盟军便在共主袁绍的宣示下解散。
不得不言，袁绍身为反董联盟的盟主，并没有出色的功绩。
“（同时拥有身世、军权、领地与名义，却只会以宴会笼络宾客……是袁将军不够优秀，还是我期待过深了？）”
荀彧尚未发掘袁绍有成为明君的特质，不禁反求诸己，重新思索是否是自己过于苛求。
“荀君，从颍川到冀州这趟路程辛苦了，袁某敬您一杯。”
当荀彧尚在思考时，他的眼前出现一名体格高壮的男人。
“（他就是袁将军……）”
荀彧从男人的穿着打扮，一眼就得知其身份。
袁绍体型高壮，胡子占了半脸，略为粗糙的皮肤，是他戎马经年所留下的痕迹。不过，袁绍举杯的礼数完全显示他受过专业的礼仪训练，无愧他四世三公之高名。
袁绍身着简约的文袍，但他的腰间挂着媲美和氏璧的高等宝玉，使人一望就知道他的高贵不凡。
“谢袁将军。”
面对袁绍的邀酒，荀彧也接过敬酒，展现身为颍川荀家该有的礼节风范。
“这边请。”
袁绍面带笑容，亲自带领荀彧就高座，给人礼敬贤士的好印象。
“多谢。”
荀彧顺势坐到宾客座位，配合袁绍的安排。
“这……”
依宴会的座位安排，荀衍本应是今日最尊贵的宾客，袁绍却径自送荀彧至最尊位，使他难掩错愕。
荀衍纵使内心五味杂陈，但碍于情势，只能勉强维持笑容，目送荀彧登上最尊位。
对此情景，荀谌饮了一杯酒，掩饰他的尴尬。
“袁某身旁有无数善于权略的贤士，却未有一名王佐之才，今日荀君来访，是否欲考虑袁某呢？”
袁绍登上主位后，当场就道明来意，毫不隐瞒他对荀彧的期待。
“唔！”
听到袁绍的邀约，荀谌身旁的两名文士立刻睁大眼睛，对荀谌露出不谅解的眼神。
荀谌只是摇头示意。
“（那是郭公则与他的至交辛仲治吧。）”
荀彧一眼就认出了昔日共事的郭图与其友辛评。
郭图身着暗褐色长袍，身高不高，眉头轻挑，一脸苦闷，似乎没有心情好的时候；辛评则身着白色长袍，身高颇高，眉头竖起，眼神锐利，凶气十足。
现在，郭图与辛评似乎都有话要说，荀谌则一脸茫然，显示他们都不是宴会的安排者。
“（若非袁将军执意如此，就是……）”
荀彧保持微笑，寻找最从容自适的人物。
“（那是沮骑都尉与田别驾……）”
韩馥身旁谋士如云，除了劝说韩馥让出冀州牧的荀谌等人，还有几名采取中立的谋士，以沮授与田丰为代表。
沮授与田丰皆善于权略，当韩馥失势后他们居家不出，直到袁绍谦卑请教，他们才再度出仕。
“（善于权略……是他们了。）”
沮授与田丰态度安稳，都在等待荀彧的回复，荀彧便知这次的宴会实由他们主导。
“（既然如此……就拖延一下时日吧。）”
这场宴会的目的不单单洗尘，荀彧决定稍待，做好万全的准备。
“远行数月，身体微恙，请容我稍行养病，再作回复。”
荀彧不立即表达同意或拒绝，想知道袁绍等人的下一步。
“袁某收得情报，伯求推翻董卓失败，与令侄一同被关入牢内……伯求已经自杀了。”
袁绍摇晃了酒杯，神情略显黯淡。
“（动之以情吗？）”
袁绍与何顒是至交，何顒又品评过荀彧，他以何顒的遭遇为题，希望说服荀彧投靠他。
“公达没事吧？！”
荀衍一听到“令侄”，担忧之情冲口而出。
“董卓下令审判后再做决定，恐怕凶多吉少。”
沮授应该是同情荀攸，但他的语气听不出温度，给人疏离的感觉。
“……这！”
荀衍有一颗想要解救荀攸的心，但他缺乏相应的实力，除了握紧双手，露出期望的眼神外，没有其他的办法。
“幸好荀君先让家人归邺，袁某保证绝不会让您们遭到株连。”
袁绍顺着荀衍的思绪，说出让人安心的话语。
“感谢袁将军。”
听到袁绍的承诺，荀衍瞬间忘记刚才的不快，对袁绍重新拾得了好感。
相对于荀衍的感激，荀彧只是饮了一杯酒，态度从容。
“（董卓平日杀人何须审判？他无意治公达死罪。）”
荀彧不担忧荀攸的处境。
董卓甫因反董联盟声势大降，让人窥见他的极限。为了不让反叛势力如雨后春笋般萌发，董卓极力拉拢各地名士，强调他是举贤任能之人，增加统治的合法性。
何顒是一代名士，他所带领反董者也是名士，名士有名声却无军力，根本无法伤害到董卓。董卓既无损伤，又无诛杀名士的本钱，不妨拖延审判，将伤害降到最低。
何顒是主谋，可能难逃一死，不过荀攸仅是后辈，董卓与其杀害荀攸招致天下之骂名，不如怀柔荀攸平息天下之愤恨。
“荀君，可惜袁某甫得冀州，情势未定，无法到长安拯救其困境，不然袁某必定拯救令侄。”
袁绍向荀彧发出承诺，似乎也想获得荀彧的感谢。
“文若，快点答谢袁将军啊。”
荀衍轻推荀彧，催促荀彧有所行动。
“（……想以漂亮话获得整个颍川荀家的支持，可惜我不会中计。）”
荀彧打滚官场多年，深谙此道，立刻意会袁绍说的是漂亮话。
“公达是生是死，也是他的命。”
荀彧态度如常，冷漠置荀攸的安危于不顾。
“……你！”
荀衍沉不住气，直接吼了出来。
荀谌等人也面面相觑，不解荀彧怎能如此无情。
“公达随何伯求谋事，是成是败，内心有谱。若袁将军一时失虑西征，无需我出言，想必在场诸贤都会阻止袁将军。”
荀彧看向沮授与田丰，又饮了一杯酒。
“……荀君真是与众不同。”
如同荀彧所料，袁绍看向沮授与田丰，征询下个主意。
“荀先生有‘王佐’之名，今日率众赴邺，是求袁将军拯救陛下于水火，还是单凭名声待价而沽？”
田丰语气慷慨，毫不犹豫将内心的疑惑一吐而出。
“（……他真是直率。）”
荀彧很少遇过有谋士会在众人面前提出如此无礼的问题，但他不讨厌直率的人物，神情倒也自若。
“……元皓，你老毛病又犯了。”
袁绍出声指责田丰，对田丰直言的性格略有微词。
“袁将军有匡扶社稷之志，当今之计应以冀州为本，威震河朔，名重天下。拥冀、青、幽、并四州，收天下之英雄，拥百万之兵众，迎汉帝于长安，复宗庙于洛邑，号令天下，以讨未复。”
沮授同田丰，不与荀彧绕圈子，直接托出袁绍的终极目标。
“（……嗯？！）”
听到沮授的话后，荀彧的眼睛一闪，但他握紧右手，重新控制吐息，不让他人发觉他的动摇。
“……这是？”
沮授的话一出，现场一片哗然。
“嗯……这是之前他们对袁某说的，袁某也接受了。”
袁绍点了头，证实他已接受沮授与田丰的主张。
“（袁将军确实获得了出色的贤识。）”
正因沮授的主张与荀彧颇为相契，荀彧才会如此动摇。
“（然而……除了沮都骑尉与田别驾外，接受者没有想象得多。）”
荀彧凝定心神，观察在场宾客的反应。
在场宾客与其说赞同，不如说各怀心思，有严重的分歧。
“（……他是想获得支持者吧？）”
沮授的目光直盯荀彧，带着些许的热情与期盼，泄露他理想的孤独。
“（……袁将军真的是那一位吗？）”
荀彧举起酒杯，他赞同沮授的主张，但他的疑虑尚未解决。
“（现在还不是回应的时候……再看些时间吧。）”
荀彧失了力，手上的酒杯顺势而倒，撞到桌几发出了声响。
酒杯内的酒水落得满地，显得有些狼狈。
“文若？”
“……荀君？”
荀衍与袁绍都发出慰问，确认荀彧的状况。
“……大概是舟车劳顿，身体微恙吧。”
荀彧带着歉意的笑容，持起了酒杯。
“既然如此，今日早些休息，日后再谈吧。”
袁绍露出担忧的神情，不再继续追问。
“谢袁将军。”
荀彧放下酒杯，感谢袁绍的通情达理后，整装离开了席位。
荀彧刻意走得有些慢，显示他的不适，不让众人起疑。
“原来是身体不舒服啊……”
荀衍叹了一口气，真心相信荀彧几日来的怪异举止都出自身体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