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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我们真可笑。”

    “她没死。”黎一崇揉了揉眉角,打开他的休息室,之后脸上挤出一个笑。

    陆仰止抬起头来。“是么。”

    “只是心率有些弱。不过没有关系。她一向這样的。”他脱掉了白色的外套,换上一件黑色风衣。

    “一向這样?”

    “是的,”他把白色的医袍挂进壁橱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弄月长了一副奇怪的身体。她满身伤痛,但是她没那么容易死。”

    “這个我也知道。”

    “她也许在学习逃避。”

    “是么?”

    “她也许不愿意再面对了。”

    陆仰止的下巴上生了一圈硬硬的黑黑的胡子。他抬起一只手摩索着。“她还要睡多久?”他看上去有些疲惫。

    “不知道。這个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

    “那么你在做些什么?”

    “让她睡得安稳些。直到她自己愿意醒过来。”他关上了壁橱,“事实上,如果她决定一直睡下去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叫醒她。”

    “你是说她要学习植物人的生活方式?”陆仰止的声音略略的带着沙哑。黎一崇并不能百分百确定,他是在生气,抑或是熬夜所致。他已经呆在這里三个晚上。就在他的诊室。庄晓钟不肯让他进去弄月的加护病房。

    “你强暴她?”黎一崇沉默很久之后,终于还是开口了。并没有用非常惊讶的语气。他预期到了陆仰止的神情,有些漠然,也有些呆滞,“她這样告诉你?”

    “她身上有伤口。而且她在流血。虽然不至于让她失血过多而死,但是流血容易让她昏睡。也容易产生……错觉。”他用了一个自己满意的词汇。错觉。

    “还真是个有创意的女人。连生病都這样别具一格。”陆仰止占据了整整一个沙发,双臂撑在腿上,双手搓了搓脸。“她真的只是在睡吗?”他问道。

    “我以为你不会在乎她。”黎一崇拿起了车钥匙。并且带上了一副银边眼镜。

    “我没在乎。”他摇摇头,“也许你该给我一些安眠药。我已经很久没有睡着过了。庄弄月一定睡得很安稳吧。”他抬着头等着他的回答,额头上有几条皱纹,深深地,埋藏着疲惫,还有隐隐的恐惧。

    黎一崇静默的与他对视,很久之后,他淡淡开口,“她也许不会再醒过来了。”

    陆仰止的脸依旧平静,现在几乎要寂静起来。

    他们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默的味道。只是陆仰止难得的笑了一下,笑得很快,然后也很快的消失了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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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爱上她了。”黎一崇淡淡微笑。

    陆仰止抬头看他,他看上去有些迷惑,也有些伤感,深深的黑眼睛里面布满血丝。他仰头的姿势好像不明所以,不知所谓,却得到了法官的宣判。他没有说什么。

    “左家的人已经去病房看她了。左辉扬,还有左老夫人。”黎一崇看了看腕表,“黑泽杀了人。强暴晓钟的那个人被他用拳头活活打死了。他最近不会露面。弄月和晓钟没有人照顾。左家好像已经决心把他们姐弟带回去。”

    “她睡得很好吧。”陆仰止在沙发上微微移动了下。

    “黑泽说,他们真正想要勒索的不是你就是左家。我想,至少,你要保护好小瞻。”黎一崇又一次看了一下腕表,“你对這件事没有任何看法吗?”

    陆仰止站了起来,“我可以去看看她吗?”他仓促的皱皱眉头,“我应该去看看她。就站在外面。”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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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一个人没有见过海,那么不能强求他。描述海。

    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做过梦,那么不该逼迫他。明白爱。

    海能吞噬一个梦想。爱,却能杀死一个人。

    你我生于俗世,凡人凡梦。

    何不好好生存。

    偏要爱。

    她在里面。躺着。安静的躺着。

    她的确在安睡。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套。她的脸色并不难看。一张唇依旧红的像一颗腌渍过的樱桃。她躺着,身体略略歪斜,仿佛是寻找到了最舒适的姿势。头偏向一侧,一只苍白的手臂正对她安详的脸,随意的舒展着。

    如果不是另一只手臂上还挂着一个吊瓶。這幅画面就可以叫做睡美人。清晨时分的睡美人。

    她是睡着了,甚至连呼吸也省略了一般。冬天并没有完全来到,可是她却好像已经下定决心冬眠。

    守在她身边的那个轮椅上的男孩,正微笑的看着她。他的手轻轻揉着她的手臂。一双动人的眼睛里,满是柔静。他看上去很满足。甚至是欣喜。也许因为现在他终于可以這样的接近她。

    而他,却只能站在外面。他不想再次看到庄晓钟疯狂捍卫的样子。那种样子让他几乎也要发狂。陆仰止还不知道自己失控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不过他并不乐于做這样的探索。

    他看着,看一个美丽的男孩那样守在她身边,他感觉到抑郁。因为他忽然开始意识到一些别的什么。

    那个男孩似乎太爱她的姐姐了。這个想法令他感觉神经绷紧且疼痛。握着拳头的手紧的像一块石头。然而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为什么忽然感觉到這样紧张。

    他还不能了解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庄晓钟对于弄月的意义。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那个男孩眼中不同寻常的爱。

    他们都贪婪她的爱。也因为一再的无法得到,而拼命的伤害她。

    是這样的吗?也许吧。他也贪婪过。

    弄月是爱那个男孩的。他冷冷的想。也许那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爱。是的,她从没有爱过别人。但是她把爱给了庄晓钟。因为他是她的弟弟。

    陆仰止忽然浅浅淡淡的笑了一下。感觉到满嘴苦味。

    那么你站在這里做什么呢?你应该回去,回到你的书桌上去。或是,也,回去睡吧。即使睡不着,也躺下睡吧。這其实也没什么。一切正常。你只是不能进去那个房间。而即使你进去了,她也不会醒来看你一眼的。

    “去喝酒吧。”他回头说。黎一崇就站在他身后,好像他刚刚说完這句话,他就凭空出现了。陆仰止的面色无懈可击,他淡淡笑了笑,接着否决了自己,“不,我回去了。”他立刻迈开步子走了。

    黎一崇转身,看了看弄月和庄晓钟。然后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陆赞进来的时候,他刚刚好喝光了一瓶酒。他站起来,取了另一瓶。重新坐到地板时,才发现轮椅后面跟着小语和小瞻。两个孩子的脸色都不是很好。

    陆赞停下来。小语绞着两只手,嘟着小嘴挪过来,“仰止叔叔。”她抽抽噎噎的说,一边忙着擦眼泪,“弄月妈妈呢,我想她了。”

    他拧紧了眉头看着小语。孩子哭起来,转身爬上陆赞的腿,“爸爸,你说小语吃完青菜就可以见到弄月妈妈。”

    她说了一个好长的句子。而且一点也没有出错。

    “别哭了。看你要变成小花猫了。”陆赞淡淡笑着逗弄她,“如果你肯乖乖的睡觉,明天早上就可以看见弄月妈妈了。”他擦掉孩子的泪水,把她轻轻放进怀中。

    “不,爸爸在骗小语。你昨天就是那么做的。”小语有些不依不挠起来。

    “這次一定不会。”陆赞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如果她不来,我们就去找她。好不好?”

    “你保证?”

    “对,爸爸保证。你不相信爸爸了?”

    “嗯,”孩子窝在他的怀中,渐渐安静下来,“我想我会试试看的。”

    陆赞轻轻亲吻她的额头。他的小语现在可以用“我想”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了。他轻轻的笑着,拍拍孩子,眼神却放在陆仰止身上,“那么现在去睡吧。”

    小语从他腿上爬下来,看了她的哥哥一眼,然后独自上了楼。

    她很像她的妈妈。然而她比她的妈妈快乐。对生活充满了天真的热情。

    “瞻儿,你也去睡。”他对那个小小少年说。他的脸看上去比去年变得瘦长了一些,好像急于摆脱童年。孩子听见他的话,看了陆仰止一眼,然后上了楼。陆赞始终觉得他的沉默里有种不属于孩子的忧郁。

    他像是陆仰止。总是找不到归属的感觉。遗传的力量让人没有任何语言与自然对话。他像那个陆仰止,当年爷爷带来陆宅的那个脏兮兮的男孩,一脸戒备,眼神充满攻击性的忧郁男孩。

    他滑动轮椅,看到陆仰止的背影,和一杯酒。在暧昧的黑暗中散发的光泽。

    “见到弄月了么?”他问。

    陆仰止回头,微微的笑了一下,“庄晓钟不肯让我进去她的病房。”

    “她,不会死吧。”陆赞笑道。

    “不会,”他看向远处,默默的喝了一口酒,“她已经被自己训练出来了,没那么容易死。”

    “那么为什么你的表情好像在告诉我她就要死了?”陆赞把轮椅滑上了阳台,他也看向远处的灯火。灯火总是有着温暖的颜色。然而生活在灯火中的人类却并不常常觉得温暖。“是我看错了,还是……”

    “不是。”陆仰止很快的回答。“无论怎样,最开始,這只是一场交易。”

    “可是,你现在感觉到不同了。”

    “那又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我只是想,你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

    “那么你呢?你要一生都守着大嫂和她情人的孩子吗?”

    他们陷入尴尬的沉默中。仿佛陷入沉醉的梦。没有可以触景伤情的理由,他们各自的冷清的清醒过来。

    “這没什么。我爱這个孩子。她现在是我的女儿。”

    陆仰止趴在护栏上,一条长腿随意的搭在栏杆上,下巴上的黑胡子让他看起来落拓的像个修罗。也因此充满颓靡的性感。“也许,”他慢慢说,“你当年不该开车去追他们。你因此失去了很多东西。”

    “但是我得到了小语。”陆赞淡淡的说。他的脸色变得灰白。冷冷清清的,像夜风。并不愿意继续這个话题,于是滑动轮椅,走出阳台。

    陆仰止转身,靠着栏杆,看着大哥离开的样子。没有表情。他饮光了那杯酒。

    他从来不去想象一个忽然失去行走能力的男人,用什么样的心情去等待他失去知觉的妻子产下孩子。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怀孕,不知道自己活着。更不知道自己的情人早已埋进坟墓。

    也或者,她都知道。

    而陆赞,等足了十个月。然后带着小语离开。

    “你的确不该开车追出去。”陆仰止淡淡在心里说。他知道他在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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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钟一直守着她。他已经不在意些什么。只要他可以牵着她的手,便不再有什么要求。

    弄月依旧在沉睡。左家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的来了很多。甚至那个看上去精明能干的银发老太太也来了。还有那个满脸浓郁的左辉扬。他长长久久的站在病床边上,长长久久的看着弄月。

    小玫来了。她比以前更加美丽动人。瘦了,失去了娃娃脸。也失去了天真。

    来来往往的人。他知道自己无力阻止。于是不再阻止。他并没有什么别的要求。而弄月,她还在沉睡。她這样贪睡。像个宝宝。

    他不想流眼泪。弄月应该不愿意看到他的泪水。

    徐婶被派来照顾弄月。他从這个胖胖的妇人嘴里听到很多弄月小时候的事。仿佛看了一场漫长的电影。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的电影。一个一个从妇人嘴里流泻出来的片段总是夹杂深深的晦涩。仿佛故事之中还有一些别的情节。他总是无法想象那些片段中独自站里的小小女孩。却可以毫不费力的了解到她的感觉。

    他在想,那个女人是他的妈妈吗?他温柔的母亲为什么那样的对待自己的女儿?他长久的流着泪水。默默不语。让头发遮掩自己的眼睛。

    他只想让她醒过来。

    但是,没有关系,如果她死了。如果。他会陪着她的。他会一直陪着弄月。

    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滴落下来,大颗大颗,美丽晶莹,像是流星。在天空拖曳,却留不下痕迹。他终究淡淡微笑起来。

    弄月,如果你想继续睡,那么不要起来了。我竟从来没有见你哭过。你的泪水是流向哪里的?你现在看上去很平静。真正舒适的平静。也许你终于找到了休息的方法。并且不想被打扰。

    自始至终,我都只是你的包袱。

    “庄晓钟。”门忽然被打开。他回头,看到黑泽。满脸胡子。穿了一身脏旧的牛仔衣。靠在门框上,直直的看着他。

    他看着他站在门外的样子,仅仅瞥了一眼,眼神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对焦。

    “我要见你。”黑泽说。

    他转回头。依旧看着弄月。他不想见他。

    黑泽走进来。他直接来到他的身边,推起轮椅就走。

    他伸出双手,倔强的握紧了轮轴。“我不想见你。”他淡淡说。

    黑泽没有再用力。他怕伤到他的手。然而他来到他面前,高高大大的站在那里。忽然抱起了他往外走。

    “我不想见你。”他淡淡说。

    “再说一遍。”黑泽的脚步很快。然而坚定平稳。

    “我不想见你。”他重复。看到医院大厅里来回穿梭在他们身上的目光。

    “再说一遍。”

    “我不想见你!”他在他怀里,仰起脸。恶狠狠的叫道。

    黑泽的脚步停下来,他忽然把晓钟往地上一放,他便倏的滑了下去,仿佛要掉进悬崖。黑泽及时夹住了他瘦削的肩膀。像拎着一只小鸡的黑豹。他全身都因气愤而发抖,巨声咆哮,“你他妈的再说一遍!”

    “我不想见你!不想见你!不想见你!”他的双脚若即若离的碰触到地面,感觉到疼痛。他仰着头,露出那双桀骜不驯的美丽双眼。他在黑泽眼中看到缥缈的痛苦,像冬季落雪的天空。

    他忽然低下头,吻住他。

    “你到底想我怎么样?”黑泽一边吻他,一边低低的说道。

    晓钟并没有挣扎。他只是冷冷的没有反应。“我要你离开我的生活。”

    黑泽停了下来,他有些绝望的看着庄晓钟,他美丽的像一个禁忌。“除非我死。”他盯着他裸露出来的光洁额头。好像随时都可以在上面留下一个伤口。

    “那么你去死吧。”庄晓钟淡淡说。

    他甚至轻轻地微笑起来,“现在,送我回去弄月身边。”

    *********************

    陆仰止走了进来。他确信自己的脚步很轻。也确信自己的脸上有着无懈可击的表情。于是他推开门走了进来。

    庄弄月依旧在睡。她实在是昏睡的高手。看上去舒服极了。简直愿意永远不再醒来。她淡红的唇角有着安静的弧度。躺卧的姿势带点原始的困惑意味。

    手臂上插满了管子。输送各种营养液,输出各种排泄物。鼻子和嘴巴上扣着一个氧气罩。像个美丽而可怖的试验品。看来是并不需要任何一个王子的吻。

    因为也许她根本就不愿意醒过来。

    现在她不需要任何力气就可以活着。假如她愿意活着。

    房间里摆满了鲜花和水果。散发淡雅的香味。

    病床旁边的茶几上,还摆了一碗青菜粥。一个木柄勺斜斜的插在那里。

    没有任何一点凄迷的味道。或者说是庄晓钟和庄弄月一起把一本冷清的故事书装上了一个美妙的封皮。

    只除了暗哑的哭声。伴随着陆仰止任何一次的视线跳跃,余音袅袅。

    他怔怔的站在那里。像个王。迷惑的王。静静听着那不和谐的哭声。

    弄月。我们弄月小姐。怎么办啊。

    一个胖胖的妇人在旁边抹眼泪。抑制不住的哭出来。喃喃耳语般的啜泣。陆仰止觉得她的哭声像一根弦,不停的拨弄他的神经,烦不胜烦。他几乎就要开口命令她停止。

    “陆先生。”

    他听到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回头。左辉扬正微微笑着,对他打招呼。仿佛刚刚那个冷冷的声音不是他发出来的。

    陆仰止点点头。他应该立刻走出去。可是他的脚却告诉他不要动。

    “以后不要来了。”左辉扬说,“我想這也是弄月的意思。你招来了大批的记者。他们现在正守在医院的外面。无论是绑架案受害者,还是左家流落在外的千金,或者是离婚的陆少妇人,任何一个头衔都能令她被一群苍蝇骚扰。我想這是你不乐见的吧。”

    陆仰止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很慈悲的对他微笑了一下,“你该不会跟庄晓钟一样吧?”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左家还真是一个变态的家族。”

    他转身走出去。他总该找个理由潇洒的走出去。脚步很轻松,手握在门阀上,轻轻拉开。然后他回过头去,看着庄弄月,“我会每天都来。直到她亲口告诉我不欢迎我。”

    “也许她永远也不能這样说了。”

    “她会的。”陆仰止关上了门。

    在医院清冷的大厅里,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像跋涉的路人。他给了自己无数的理由放慢脚步。为什么你看上去像要逃跑呢?

    他走入了记者群里,在他们递上来的话筒和摄像机中间穿梭,很像穿梭一片热带雨林。他听不到他们任何的声音,只感觉闪光灯刺目的一亮一灭。他挥手推开他们,沉浸在自己莫名的混沌中。陆仰止,你在为什么而悲伤?阳光看上去很好,一切都看上去很好,你到底在为什么悲伤?

    他挥手推开那些阻挠他前行的手和冰冷的器械,当一个女人急切的把话筒递给他时,他忽然看见弄月挣扎的样子,她在哭泣,她在喊着什么,他听不懂,他听不见。他们中间夹着无数的人,他们在拼命的提问。

    陆仰止的脚步终于慢下来。他脸上的表情近乎狰狞。

    你看到什么了呢,你什么也没有看到。你是不是终于要变得疯狂起来?這是多么可笑。停止吧,停止吧,陆仰止,停止吧。难道你也是变态的吗?在你所处的這个阶层里有谁会像你這样忽然在三十四岁时意识到自己忽然变得疯狂了呢?那是多么的愚蠢。

    “陆先生,请问庄小姐现在状况怎么样了?”

    “滚开!”他忽然吼起来。

    然后他的拳头也跟着飞出去。

    ********************

    你经历过死亡吗?

    不,也许你会這样回答。你应该要這样回答。因为毕竟,你还活着。死去的人一定经历过。然而他们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了。

    但是如果哪一天你大难不死,或是大病痊愈,之后再回忆起来,你的回答一定不会简单到只有一个字。

    你会不时地想到最接近死亡那一刻的感觉:听觉,触觉,甚至是视觉。你的所有感官都被调用起来,仿佛要在临死前作最后一次的祭祀。

    那激烈而平静的感觉,咽喉被生生扼住的窒息般的幻觉像灵蛇一样缠绕着你。然后你看到另一个世界。你见到那个世界里的人。他们在轻轻呼唤你。低着头,没有语言,却在轻轻呼唤你。

    弄月便看到了。她看到自己。扎着马尾的自己,满身伤口,越走越艰难,越走越难以呼吸。可是却无法停下脚步。那是一个红色的世界,她知道天空中飘扬的不是红色的凤凰花,可是她也不知道该叫它们什么好。她是恐惧的。然而她只能往前走。每走一步,就感觉到咽喉被扼的紧了一点。直到她看到母亲,在一片红色中,默默地看着她。

    弄月停下了脚步。母亲依旧穿着旗袍,她不讲任何的话,甚至没有动作。她不是来欢迎她的,然而也不是来阻止她。她仅仅看着她。像一个无关痛痒的观众。不折不挠的观众。冷冷清清的观众。

    她感到天旋地转。她感到自己倒了下去。她感到失去了氧气。那种窒息恐怖的感觉,把她勒紧,勒紧的像一张纸片。周身因无法呼吸而疼痛。黑暗从那片红色中蔓延开来,像一条虫子吞噬了血迹,然后笼罩了全部。

    她忽然感觉到留恋。挣扎般的留恋。她为什么要死呢?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做不出动作。她就要被活活的勒死了。她那美丽的母亲依旧远远的站着,不动声色地看着。

    她忽然听到哭声。断断续续的,持续的哭声。

    是晓钟。

    她认出那个声音。她感觉到自己的泪水流出来,像岩浆一样滚烫。

    哦,晓钟。他还不能站起来。弄月看着母亲,母亲的视线平静安详。弄月张开口,大声地呼叫起来,可是发不出声音。

    晓钟的哭声越来越激烈。声音像一只苍白的手,不安的巡抚整个天空。

    仿佛入了地狱一般的难受。

    她用足了力气,仿佛下一刻她身体里所有的血都会喷涌而出。

    她高声吼了出来,“晓钟!”

    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激烈的光涌入眼帘。她闭上眼睛,大颗的泪水滚出来。流得暧昧而缓慢,好像一把刀,要在眼角刻下一行诗。

    ********************

    “我知道你醒了。”黎一崇淡淡说。黑暗中他的微笑看上去有些模糊。

    他坐在床边。看着弄月。

    “不过如果你想继续睡下去的话,我不会打扰你的。”他伸出手,轻轻揩掉她眼角的泪水。

    “只是,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晓钟会撑不下去的。”

    弄月睁开了眼睛。看到黎一崇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像一汪清泉。

    “我怎么样了?”她轻轻开口。声音沙哑而细微。

    “你很好。”黎一崇给了她笑容,“黑泽杀了人,正在跟警察玩捉迷藏。不过他会想到办法解决的。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思玩下去了,晓钟快把他逼疯了。左辉扬和左老夫人都来过,他们已经公开你是左家流落在外的千金。现在你的身份像一个故事那样精彩。”

    “我不想死。”她淡淡说。

    黎一崇的笑容放大起来。他从来没有這样的看着她,好像她是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她承接了他的目光,还以苍白的微笑。

    “欢迎你醒过来,弄月。”他忽然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她。那个淡淡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柔静的像一片爬山虎的触角,“原谅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快乐。”

    黎一崇轻轻扶她坐起来,在她背后塞了一个软软的大枕头。

    然后立即站了起来,笑容在脸上闪动着光泽,“我去叫晓钟。他应该第一个知道你醒过来了。他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轻轻走了出去。

    几分钟之后,她看到了晓钟。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看到他满脸的泪水。

    真是个美丽的孩子。让人看一眼,就会心疼。

    她对他微笑起来。

    看到他急切地滑动轮椅,扑上来。扑进她的怀中。

    弄月。弄月。弄月。

    他一遍一遍的唤着她的名字。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音乐。

    她抱紧了晓钟。泪水流出来。

    “别再离开我。晓钟。别再离开我。”她说。看到晓钟抬起头,迷蒙的双眼看着她。那双眼睛,就像是母亲。可以浸润所有的情感。却又始终空洞。

    他伸出手,坚定地抚上她的脸。轻轻的触摸。

    像是孩子,迷恋着母亲。也像是情人,迷恋着伴侣。

    他抱紧她,躺在她的怀里。

    弄月轻轻微笑着,轻轻抚着他柔软的头发。抬起头来,看到黎一崇淡定沉默的微笑。弄月仰头看着。病房的门外,她看到另一张脸,另一双眼睛。在苍白的门廊灯光中,竟然那样清晰。

    那是陆仰止。他正盯着她。死死的盯着她。

    弄月低下头去。

    “医生,我想喝杯水。”她说。

    三十三、

    “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弄月微微笑着接过了大束的玫瑰花。她穿着白色带条纹的病服,看上去有些滑稽。康粲忍不住笑起来,他的手里端了外卖咖啡。不加糖的卡布奇诺。大杯。

    “玫瑰花在你手里显得很俗气。”他笑道。“不过我不知道该带什么过来看你。卖花的女孩子问我你是要去看一个女病人吗。我说是的。结果她就包了一大束玫瑰给我。”

    “老实说,我不讨厌玫瑰。”弄月笑看着他,“不过说真的,你为什么来看我?”

    “哦,看一下自己亲自栽培的员工也不行吗?”

    “因为您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一副很好心的样子。”

    康粲努努嘴巴,喝了一杯咖啡,“哦,你真是个不怎么可爱的女人。”他把空杯子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好了,让我们讨论看看吧,你是要回去左家了,這一点我想你已经很明确的表现出来了。我对你为什么想要回去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是想知道,你的众多男人中,你究竟要选择哪一个?陆仰止,还是黎一崇?当然,我主要想要问的是辛童,”康粲的声音难得认真起来,“那个家伙还有没有机会?”

    弄月眨眨眼睛,她没有弄清楚康粲究竟想要说些什么,而且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她熟悉的名字忽然也出现在他们的這场对话中?

    “对不起,我应该先自我介绍的。我想我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物。我是辛童的二哥。别装出那副惊讶的样子吧,弄月,”他轻轻摇摇头,“在這个阶层里私生子是公开的秘密。我只是看不下去了。那个小子好像要疯掉了。”

    “我不知道……”

    “我看他是没有什么机会了。老师、商人的围着你转,你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想我应该回去揍他一顿。不过,弄月,利用他是你不对,不喜欢的话你该早点说出来。玩弄感情很不好,虽然感情這东西本身也很不好。”他的话说得很快,好像根本不管别人理不理解,也好像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那么你就当今天没看见我吧。”

    他站起来向她随意的挥挥手,然后就走了。

    自始至终,弄月都没有明白他在讲些什么。仿佛他来這里不过是为了完成一场独白的演讲。不在乎别人有没有听懂。讲完了转身就走。弄月莫名的笑了笑。

    不过,她看着那束火红色的玫瑰花眼神黯然起来。

    人生还是很可笑的是不是?反正她也只是俗人一个。能醒过来还是很不错的。然而不這样想,又该怎样想呢。她也并没有选择的机会。

    這条路,一生的路就是要這样走下去。

    等到小玫推着晓钟走进来,她的脸上重新绽放了笑容,“你们去哪里了?”她问。

    晓钟扬起手中的保温盒,对着她淡淡微笑,“是青菜粥。熬了三个小时。”他脸上的笑容那样纯净,好像阳光下飞舞的雪花,片片闪着透明的庄重。

    她想把所有都给他。只要他可以這样微笑。她什么都可以做到。她的生活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庄晓钟,這个妈妈遗留下来的誓言,成了她生命的全部。她已经渐渐明白人类的自私和贪婪,其实永远无法脱离爱。

    即使最狠毒的生物,它们的血液中也存有爱的基因。

    爱的确稀缺而充满伤害。最温暖,也最残忍。最短暂,也最绵长。

    這些,都是妈妈留给她的。留给她残缺的生命中唯一一份礼物。庄弄月忽然那在這个清晨,在庄晓钟的微笑中明白一些什么。

    那个抛弃了她的女人,终究也是给了她一份最后的礼物。

    弄月努力的还他微笑,“我很想吃。”她说。

    ********************

    她换上了一套洋装。

    两个小时之后,左辉扬会来接她。十七年之后,她将再次回去那个黑漆大门,那个豪宅深院。五岁那年的记忆从来没有消失过。第一眼看到那个皇宫一般的建筑,她就感到寒冷。

    她并没有畏惧。她唯一畏惧的是母亲。母亲握着她小小的手,低着头走进這扇大门。大门关闭的瞬间,弄月忍不住回头看那片慢慢被遮掩的风景。当她回转过身时,一个瘦高的男人正向她们走过来,他的脸上有着好看恬淡的笑容。他走来她身边,在她面前蹲下来,说,“弄月,我是爸爸。”

    他握住了她小小冰凉的手。

    弄月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长久的看着远方。

    “你记住了么,哪些药在什么时候吃,哪些药一定不能在什么时候吃?”黎一崇站在她身边,他带了一副银边眼镜,双手在身后交叠,白袍在风中翻飞。

    天冷起来了。花园里没有什么花可以看。只有几株耐寒的长青灌木,依旧绿的灼眼。在风中恣意招摇。

    “我都记住了。绝对不会弄错的。我会像吃巧克力一样把它们吃掉。”弄月淡淡说。

    他们重新开始陷入沉默。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有些话始终无法说出。他们之间也是存在一个伤口。只是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這样一道伤口。所有的忧伤便像杂草一样生长在伤口的边缘。随风起舞。妖娆蔓蔓。

    “陆老先生已经入院了。弄月。”黎一崇依旧看着远方,好像在跟风对话。

    弄月却收回视线,偏头看着他,她知道自己的心开始震惊起来,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感觉到一股揪痛。她轻轻皱起了眉头。

    “他想见见你。”

    弄月立刻站了起来,“带我去吧。”

    黎一崇看着她,他默默而苦涩的笑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

    ********************

    “弄月,你来了。”老人家正在翻一本书,看到弄月走进来,笑呵呵的把书随手放在枕边。“陆赞刚刚带孩子们出去。”陆谦雄脸上的皱纹很深刻。嘴角挂着笑意,“坐吧。”他说。

    弄月坐了下来,“您找我?”语气淡淡的。

    “是,”他点点头,“真的决定回去左家了?”

    “嗯。”

    老人家呵呵的笑起来,“仰止刚刚来过了。他是最后一个知道我就要死的人。他的表情很懵懂。好像无法相信自己就要解脱。我们一直在斗。从我接他回来那天开始,就像有深仇大恨的敌人。”他叹了一口气,“我恨他的母亲,她毁了我的儿子。所以我不喜欢仰止,即使现在也依旧不喜欢他。明知他是无辜的。人总是很俗气。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却是另外一回事。”

    “我明白。”弄月点头。

    “不管怎样,你做过我的孙媳妇。所以我们也来做项交易。我的遗嘱中有你的名字。”老人家的声音变得晦涩起来。眼神却很明亮。两盏灯似的,炯炯然。

    “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来贿赂你,弄月。”他接着说道。并且轻轻的咳嗽起来。“我只是长久的看着你们,看着瞻儿和小语,我想陆仰止的命还是蛮不错的。”

    “您想让我做些什么呢?”弄月倒了一杯水,轻轻放在桌子上?

    ?

    老人家点头,取过杯子慢慢的饮了一口,“弄月,”他说,“我想把陆家和瞻儿交给你,把陆赞和小语交给你。也把仰止交给你,你会答应吗?”

    弄月沉默起来。她定定看着這个不久于人世的老人家。他也正盯着她,并且等待着她的回答。

    這个场景如此的熟悉,只要时光倒流就可以回到那里。某年某日某时,曾有过這样一个承诺。

    “我不能答应您,我做不到。”弄月回答。没有回避他的注视。

    “你不必现在就答应,你可以用一生来考虑。只要你记得我们今天的這个交易。”老人家握住了她的手,那双大手粗糙干燥并且温暖,“答应我你会考虑,弄月。我知道你一定会有感情上的负担,這不只是简单的交易。而我是商人。临死前也需要有一笔盈利。弄月,我的确在利用你的同情心,还有你对仰止的……感情。”

    “我从来不做让自己受伤的事情。我一直致力于让自己活得舒服。”弄月说道。“而且,我从来不让感情成为我的弱点。就算我爱陆仰止,我也不会要他。而且,您认为我真的爱那个男人吗?”

    “我不知道你究竟怎么想,弄月。”陆谦雄脸上浮现空洞的笑意,“反正我要死了。我一直在想怎么保护嘉隆,我只有想到你。瞻儿太小了。”

    “那么陆仰止呢?”

    “他迟早会亲手毁掉嘉隆的。那是他的梦想。”

    弄月抽出自己的手,默默地站了起来,她后退几步向他鞠了一躬,“对不起,我不能答应您。”

    她转身走了出去。留下一片空白的安寂。

    陆谦雄又开始咳嗽起来。于是端起那杯水,慢慢的喝光了。他已经老了。完全的老了。然而也没有什么可难过。

    他,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不过是想给小瞻留一份礼物。

    任何一个人都会老的。大自然是公平的。

    ********************

    弄月走到电梯门口。她站了一会儿。电梯迟迟没有上来。

    她向着安全通道的楼梯口走去。

    她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儿。她的脑袋有些混乱。可是内心清晰。是的,她并没有什么奢求,钱,从前她最需要的东西,现在依旧可以轻易的成为她的诱饵。

    诱饵。這个词刚刚闪过她的脑海,她就看到了陆仰止。

    他站在楼梯口那里,目光深邃的看着她。不言不语。

    她不知道那个影像是不是真的。

    他还没有死,却变得像她的母亲,喜欢出现在她的视网膜上,因为神经的错误传导,把记忆变成现实一般的景象。

    她看着他。摇摇头,对自己微笑。庄弄月,你真可笑。

    她走过他身边。然后不期然的,被一把抓住。

    她有些猛烈的回过头来,看见他一脸的不解和仆仆风尘,“别装做不认识我。”他冷冷的说。他的手紧紧地攥住她,紧得疼痛起来。他的眼睛里布满红红的血丝,看上去好像很多个夜晚没有入睡。他的面色冷酷而安静。唇角的弧度却透露不安和彷徨。

    “你醒过来了?”他嘲弄的语气。

    “是。”弄月盯着自己被攥住的手腕,那里已经变得红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流出血来,“没死真是万幸。”她笑道。

    陆仰止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拿那份文书是为了救庄晓钟。告诉我,你其实早就决定回去左家了。”陆仰止的声音沙哑的仿佛地下河的流水。弄月看着他冰冷的面部弧线。這个冷酷英俊的男人好像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话多么有穿透力。然而這一切对弄月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告诉你你就会给我吗?”她冷冷的反问。

    陆仰止死死的盯着她。

    他没有回答。

    弄月轻轻甩了甩手,并没有期待会挣脱他的钳制,“老板,你到底还在迟疑些什么,我们已经离婚,已经结束,可以各走各路,互不相干。你付了账,我拿了钱,银货两讫。你还想探究什么?”

    “住口!”他低沉的喊道。他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弄月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痛苦。她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我从来没有爱过,从来没有這样被一个女人折磨。也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這样坦白自己的感觉。你让我害怕,弄月。”他说。声音竟然变得轻柔起来。

    “你只要离我远一点就可以了。陆先生。”

    “如果,如果,我问你,你爱不爱我,你会诚实的回答吗?”在這个楼梯口里,上面是台阶,下面也是台阶。他把她固定在他的怀中。然后问了一个這样的问题。

    弄月抬头,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他在等着她的回答。“因为陆谦雄就要死了吗,你觉得人生失去乐趣,所以需要一个女人温暖你?”弄月朱唇轻启,淡淡的声音低低的响在他们中间,“我不能陪你玩下去,我没空。左家的人就要来接我。”

    “回答我。”他握着她的手用力推了一下,弄月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而陆仰止的身体则包围了她。他们两个几乎一靠在一起就轻轻的颤抖起来。

    他的唇近在咫尺,“你会诚实的回答我吗?”

    弄月低下头去,“不会。”

    “你爱我吗?”

    “我不爱你。”

    “你撒谎!”陆仰止抬起她的下巴,他的吻立刻跟着来临,激烈的隔绝空气。弄月没有办法拒绝他的吻。她从来没有拒绝过。她搂住他的脖子,手指插进他的头发中,开始激烈的回吻他。

    他们依旧,一燃就爆。

    彼此激烈的需索,把墙当作一张床。

    对于**,他们是两个对彼此贪婪的人。也许是這样。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最适合他身体的另一个人。他们也许能遇到,也许永远也遇不到。這个人,他一直存在,生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他未必要靠等。然而等,却也未必等得到。

    這跟爱情无关的,**的完全的**,這个最适合你身体的男人,只能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不明所以的出现。不问原因。不讲理由。重要的是,你们也许永远只能逡巡在世界上两个不同的角落里。到死也不知道他是谁。

    你只能靠运气与他相遇。既不是缘份,也无关爱情。

    但是,似乎也无法完全跟爱情摆脱。這不是浪漫的童话。這是真实世界的真实法则。

    他们就是這样两个人。他们完全的不适合,却棋逢对手。他们彼此抵制,结果却只是越来越契合。不过,這并没有什么改变。因为爱情不能威胁庄弄月。

    只有**。令人完全无法抵制。他们只有拥抱彼此的时候,才感觉最真实。只有彼此伤害,才感觉最温暖。然而即使這样的接近,也依旧感觉孤独。

    生命对于他们来讲,无论怎样契合,也一样孤苦无依。

    他们都感觉到這一点。于是吻得更加激烈。像是一种温柔的暴力。

    她的手改而抓住他的领带,紧紧地,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们的吻终于因此而结束。她偏过头,松开手,大口的呼吸起来。感觉到陆仰止的呼吸像一只手轻轻抚遍她的全身。而她的洋装早已狼狈不堪。

    她抬头看向陆仰止。他的衬衫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撕开了。他满嘴都是她的唇彩。看上去像一个忧伤而诱惑的伤口。

    “是我本来就很浪荡,还是遇上你我变得很浪荡?”弄月淡淡笑着说。

    陆仰止的脸很红,因为缺氧而发红。他的双臂撑在墙上,他低着头看着怀中的庄弄月。

    “好了。我该走了。我要回左家去。他们一定在等我。”她淡淡说。

    “弄月,我真的爱上你了。”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我该怎么办?”他的语气很挫败。

    “老实说,那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们不能尝试一下吗?”他看着她,好像在为她的冷淡感觉痛苦。

    弄月仰着脸,“我们不能。我们会杀死彼此。”

    陆仰止笑起来,他好像在嘲笑自己,“那么,怎么办?”

    “不要再见面了。”她淡淡回答。

    陆仰止的眼底,一片星空。

    ********************

    弄月上了车。左辉扬递给她一个首饰盒,“今晚是华士企业的庆功会,你会作为左氏千金陪同奶奶一起出席。我们已经按照你的构想,收购了荷兰一家男性化妆品牌。我们会在华士的庆功宴上寻到合作伙伴,并且物色到代言人。奶奶希望你全力协助。”

    “你能做到吗?说服左老夫人不再接晓钟回来,不再调查他的生父,也永远不对她讲出你已经知道的?”

    左辉扬点点头,“晓钟很美,代言人其实可以……”

    “我死也不会這么做。”弄月的语气几乎严厉起来,然而很快又变得温柔,“大哥,你不会言而无信吧?”

    “不会。”左辉扬看着她,“我答应你的,我都会做到。”

    “谢谢大哥。”弄月惨白的淡淡一笑。“我要的那笔钱……”

    “已经划到你的帐号上了。”左辉扬的语气清淡起来,“已经联系到德国最好的医生,只要晓钟愿意,随时可以开始手术治疗。”

    “谢谢。”她转头对他微笑起来,“我会找到最美丽的晚礼服。”

    左辉扬微笑起来,他伸出手轻轻碰触她的长发,“谢谢你肯回来。”

    弄月悄悄攥紧了拳头,“我看到一个朋友,我想要下车跟他说几句话,可以吗?”

    “当然。”左辉扬的手臂越过她,为她打开车门。

    弄月几乎立即跳了下去。

    “黑泽。”她轻轻喊道,快速走过他身边时,淡淡说了一句,“跟我来。”

    他们站在离车子远远的一棵树下。

    “我只有几分钟时间,听着,”她掏出一个纸条给他,“這是晓钟的地址。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他。那座房子是属于他的。你要尽快说服他接受手术,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他接受。”

    “他不愿意见我。”黑泽接过了纸条。

    弄月笑起来,“他爱你。”

    黑泽的嘴角裂开傻傻的笑容,“是吗?”接着又很快消失,這让他看上去像一头英俊的笨熊,“他说他爱的是你。”

    “他当然也爱我,我是他姐姐。”

    “他把你当女人。”

    弄月点点头,“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什么都有,但是他爱你。這还不够吗?老实说,没有哪个姐姐能接受自己的弟弟跟一个男人相爱。但是,我想,你也许就是晓钟的幸福。我现在只能信任你了。”她握住他的手,“听着黑泽,一定要让晓钟接受手术。还有,保护他,不要让他受到任何伤害。明白吗?他需要你,甚于需要我。他需要一个强大的男人。”

    “我爱他。我会這么做的。”黑泽说。他有些担忧的看着弄月。

    “谢谢你。”她迅速的拥抱了他一下,“现在你也是我的弟弟了。你要永远爱他。永远不要抛弃他。你能做到吗?”

    “是的。”黑泽抱了抱怀中的小女人。她的身体像一个忧伤的传说。

    然后她迅速的跑开了。

    黑泽没有看到她的眼泪。她自始至终都盈盈笑着。可是却让人感觉浸满了泪水。浸满了泪水的微笑。

    她跑进了一辆车子。车子载着她迅速的离开了。

    ********************

    這座室内建筑就像一个巨大的时代广场。光洁的红褐色大理石铺满会场,好像一座红水晶堆砌的童话。因为太过奢华美丽而显得不真实。

    十几米长的金色流苏型吊灯从圆弧形的高空顶楼层层垂落下来,悬浮的宝塔一般。映照中心。它的四周还有无数的白色小灯,做成简洁的花朵形状,围拱着流苏吊灯,众星捧月。

    高高的纯白色天花板四周镶着欧洲宫廷常用的婉约花边,上面则绘满了小天使。胖乎乎的,光着屁股,带着一双白色的翅膀,做出各种神态,各种姿势,然而脸上的表情都庄重不可亵渎。他们有着共同的飞行方向,就是流苏灯的正中心。

    如果不怕刺目的光线决意看向灯的正中心,会看到一个模糊的天堂的影子,圣母玛利亚和圣子,静静守在那里。

    這是华士老总裁花巨资聘请意大利画家亲自手绘上去的。光是一只小天使的翅膀就要几十万美元。很多人愿意去计算這幅天花板价值多少。当然也有更多的人乐于探讨這座“华士豪廷”究竟投资多少。

    不过,這对老总裁来说是个百玩不厌的猜谜游戏。

    因为,对于上流社会来讲,租用“华士豪廷”的宴会才真正是上流的宴会。即使租金昂贵,也依旧排满租期。

    弄月踩着高跟鞋走在里面,有些头晕目眩。她的手提包里装满了药。有些沉甸甸的。好像一个快要死的人呢。她心想。

    “你应该已经很习惯這种场合了吧。”左老夫人说。

    “还好,夫人。”弄月回答。

    “叫奶奶。”

    “是的,奶奶。”

    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仿佛T型台上的模特。衣着光鲜,神情盎然。举手投足间处处风雅,无懈可击。

    “华士的老总裁今晚会出席。他的长孙今年三十二岁。他每年都会出席。很多人认为他是个沉默高贵的年轻人。其实他是个聋哑人。他还没有结婚。他不喜欢喋喋不休的女人。你要记住這一点。”

    “你要我等一下去请他跳舞?”弄月停下了脚步。

    “不,”老夫人看着她,摇摇头,“他也不喜欢主动的女人。更不喜欢跳舞。”

    “那你要我做什么?”弄月跟上她的脚步。她努力压低了声音。

    “没什么,只是告诉你這些细节。”她淡淡说,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向每一个走过她身边的人点头致意。

    陆仰止看到了弄月。她正跟着左老夫人踱步在会场,好像一个真正的上流社会千金小姐。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完美极了。甚至光裸的后背。

    她竟然穿了這样一件礼服,竟然把整个后背全部裸在外面。开胸的晚礼服也并没有让前面保守。她的整个上身在陆仰止眼里几乎就是什么也没穿。

    米色的长裙柔和温婉的拖曳在脚踝上,一双淡淡金色的高跟鞋让本来就已经很高的身材更加的高挑起来。她走的不疾不徐,仿佛一个出游的公主。

    冒牌的公主。不久前还是他的妻子。

    他的视线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而且,他发现,盯着她看的,不只他一个男人。事实上,会场上的每个男人都在盯着這个上流社会的新成员,盯着她美丽光裸的后背。和那张妆扮的淡雅高贵却充满诱惑的脸。

    年轻的,二十二岁的脸。却带着跟年龄毫不匹配的恬淡和寂然。仿佛在对每一个男人的荷尔蒙发出挑衅。

    他的眼神浓烈黯然。默默的举起杯子喝光了酒。他发觉自己握紧了拳头,难以压抑怒火。他不确定的继续喝酒。他想要平静下来。

    他从来没有這样。内心那样的不确定那样的虚渺。他不能再继续這样下去。转过身,背对她。再不去看她。

    陆仰止。你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奇怪而令人倒胃口的家伙。這真是最好的惩罚。

    他一杯一杯不停的喝。

    她辗转于众多的男人中间。他听到他们在喃喃私语。陆仰止的第二任妻子。离异的妻子。左家不见光的私生女。听说是那个被赶出去的媳妇和别的男人的私生女。一顶绿帽子。陆仰止也是个私生子。还是个舞女的私生子。前几天因为殴打女记者上了报。哈哈。這个阶层简直要变得乱七八糟起来。

    陆仰止静静的听着。听说她也是个小荡妇。那么我有机会吗?

    他喝光了那杯酒。然后端起另一杯,朝他们走过去。一直呆在他身边的蓝心蕾终于开口阻止他。他甩开了她的手,走了上去。

    “喝杯酒吧。”他对他们说。

    道貌岸然的男士们微笑起来,举起杯子象征性的喝了一口。

    “男人们的嘴巴可以用来喝酒。喝酒的时候就不要说些八卦。不要把自己变成一群母鸡,先生们。”他说。同时看到他们僵掉的脸色。他举举杯子,便走开。

    她开始喝酒。一杯一杯的喝。男人女人们都满脸笑意的上来与她问好,然后理所当然的敬酒。弄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左老夫人不时瞟过来的目光,她淡淡笑笑,然后把酒喝下去。

    她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味觉。那么更好,就把酒当成水吧。這也不是很难的事,弄月。

    她听到他们在议论她。她很想问问左老夫人,這样的议论之下,为什么还要带她来呢。可是她没有问。有些人的力量大的可怕。反正,晓钟不会承受這些。那也便是好的。

    她喝完了最后一杯。有些狼狈的擦擦嘴角。她对自己笑笑。這没什么,庄弄月。

    然后她看到母亲。又一次看到。那么真实的站在人群中。看着她。

    弄月知道母亲死了。她只是不知道她最终在哪里消失。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看到母亲。可是她却真实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在熙攘的人群欢乐的气氛中独自落寞的看着她。不言不语。

    为什么要一再的出现呢?弄月绝望的笑起来。你应该要早点爱我,即使不爱我,也可以把我放在身边。你不该现在出现。为什么出现了却又不说话?

    弄月淡淡冷冷的对那个影像说。她内心平静。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抱怨。不过是像遇到了一个熟人般。随便的说几句。

    你知道我在這里做些什么吗,我把自己卖了,卖了一个好价钱。她继续说。

    我想我不应该出生。我活的太累了。睡着了,却又醒过来了。我不知道究竟要怎么活下去。可是活着了,就要活下去。没有理由没有目标也要活下去。

    她重新笑起来,脸上没有一滴泪水。现在没有人请她喝酒,她自顾自的一杯接一杯的喝。又苦又辣的液体烧得胃暧昧的疼痛起来,那里好像忽然生出一片热带雨林,熙熙攘攘的下着晶莹的雨。

    可怜的庄弄月。你究竟在做些什么。你根本不属于這里。却被带来了這里。

    有男人过来请她跳舞。她轻轻摇头。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吐出来。她应该去洗手间,她也许马上就会吐出来。

    她轻轻抱歉,然后提着裙子跑起来。

    然后忽然跌倒,她不知道自己被什么绊倒了。总之她跌倒了,她就要开始呕吐。而她的裙子滑开了。V行肩带顺着肩膀滑向两侧。她及时地抱住了自己。

    整个大厅顷刻间变得寂静下来。

    她无法伸出手把它们拉回来。也没有办法开口,她就要吐出来。在這里,在上流社会的宫廷里她狼狈的摔倒在地板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罗裙半退。

    她唯一能做的是闭紧嘴巴,不要立即吐出来。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她晕眩起来。也许晕倒会比较好一点吗,庄弄月?她冷冷的问自己。她开始颤抖。无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她听到有人走来她身边。脚步声沉静而凝重。

    一双手轻轻帮她拉好肩带,然后抱起她。她看到他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她熟悉的戒指和piget腕表。她抬头看到他,陆仰止浓重的眼神。

    在四目交集的這一刻,她的胃剧烈的绞痛起来。她张口。然后她的头立即被一只手按到宽厚的怀中。

    她吐了出来。吐到了他的怀里。

    他就這样抱着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我们得去洗手间,弄月。”他這样半抱着她,慢慢向出口走去。

    ********************

    女士洗手间。

    她趴在马桶上吐。他站在旁边看着。他脱掉沾满污秽的衬衣和领带,把它们扔进了马桶。然后把外套穿上。

    她在呕吐。吐出来的全是酒水。

    他默默的看着。眉头皱起来。

    她起身,去盥洗室漱口。他依旧看着。

    “抱歉。吐了你一身。”她回头对他笑笑。眼睛因为长时间呕吐而流泪,变得红肿起来。

    “你为什么来這里?”

    “奶奶让我来。”她淡淡笑着,“她付了钱。”

    陆仰止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他,“你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要呕吐?”他的力气很大,令她疼痛起来。

    “我没怎么。只是喝了点酒。”她依旧淡淡微笑。

    “是吗?”

    “放开我。”她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我不会因为你帮了我而感激的。现在放开我。我们不能再见面。你不记得吗?”

    他看着她。执意要个答案。

    “好吧,既然你一定要知道。”她的笑容在脸上绽放起来,忽然令她美丽不可直视,破碎的花朵一般颤抖,“陆仰止你听着,我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如果你真的爱上我了,那么你会变得很惨。你知道的,我要保护晓钟,我会用所有剩余的时光为他留下足够生活的物质。我没有时间陪你初恋。你明白吗?”

    她轻易挣脱了他的钳制,依旧淡淡笑着,“没错,我爱你。并不因为你值得爱。只是爱了。也许因为**。我并不确定。可是我不能要你。我是不能爱人的女人,不稳定的情绪会让我更早死去。你是个无法安定下来的男人。所以我们不能继续纠缠。我们回去各自的轨道上,好不好?反正爱很容易就会被忘记。”

    她转过身,开始对着镜子补妆,“也许我不会死呢?睡了那么久都能醒过来。”她在镜子中轻轻微笑,笑得像个安琪儿。泪水却断断续续的流下来。她轻轻揩掉,仿佛拂去灰尘。“所以不要再来见我。”

    不要再来见我。

    陆仰止静静站在她身后,他偏过头去,眉头紧的仿佛化作了陨石。他的思想呆滞起来。他甚至因为震惊而飞快的笑了一下。然而依旧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他重重的抹了一把脸。找不到话来说。回过头来,看到镜子中弄月的眼睛,她静静的看着他。视线像一张网,密集的捕捉了他。

    他忽然发现,庄弄月长了一双动人的眼睛。美丽的像深潭幽静的水。

    她静止了一般,仅仅用那样一双眼睛注视着他。

    弄月很仓促的微笑了下,“我们真可笑。”沉默。沉默。“别来找我了。”

    她提着裙子走出去。把陆仰止一个人留在了女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