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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你怎么了?”

    弄月提着裙子走出来。她高高挽起的发髻早已垂落,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她随手理了理。

    长发已经长到腰部,发质很软。蓬松着,覆盖了整个光裸的后背。它们跟随着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嗒嗒声,左右轻轻晃动。像一波一波的海浪。

    脚有点疼。她脱掉了它们。很美的鞋子。可是太辛苦。

    裙子开始拖在地上,在光洁的大理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和自己发出的声音一起,穿梭在這条长长的金碧辉煌的走廊里。然后渐渐放慢脚步。弄月做了一个深呼吸。她笑笑。她饿了。

    并且不想立即回到那个刚刚出丑的地方。

    一个端着盘子的侍者恰好走出来,拐进了另一条回廊。

    弄月擦擦眼睛。拎着鞋子跟了上去。

    如她所愿,她去了厨房。

    這也许是弄月一生中看到的最美好的地方。偌大的厨房,整洁的地板,训练有素的厨师和一群表情严肃的侍者。最为重要的是,整齐的摆满了桌子,桌子上则整齐的摆满了美食。它们正热气腾腾的召唤着她。

    黑椒牛柳。意大利通心粉配上了翠绿色的西兰花。法式咖喱焗龙虾、蟹肉沙拉、鸡蛋汁煎鲱鱼、铁扒比目鱼、冷烤野鸭、红鱼子酱、黑鱼子酱……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美食装在美轮美奂的盘子里。还有各种造型可爱的甜点。

    当弄月看到一个黄橙橙洒满白糖粉的热情果奶昔甜品时,她听到自己的肚子开始大唱赞歌。

    “小姐,厨房重地,闲人莫入。”弄月正盯着那杯热情果奶昔发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一本正经的声音。她回头,被一个长柄勺亲吻了额头。

    “呃,”有些丰满的四十多岁的白皮肤蓝眼睛女人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耸耸肩膀,“我叫埃里,是這里的主厨。我想你需要一点温暖的东西,孩子。”她旋即放下那柄长勺,然后拉着她的手穿过整齐划一的锅碗瓢盆,走到一张桌子前,把她随手按到一个座位上,“稍微等会儿,亲爱的。”

    她晃动着丰满的腰肢,灵巧的的穿过桌椅,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正微微冒着热气的是一碗芳香浓郁的汤。

    “奶油豌豆泥汤。喝下去吧,你会舒服一点儿的。”埃里说。她的嘴唇有些厚,让她看上去充满权威。然而她快活洒脱的声音却告诉人们她是个极易相处的人。

    “谢谢。”弄月对她微微一笑。然后拿起了调羹。

    “怎么样?”埃里笑眯眯的看着她。

    “很好。事实上,难以描述的好。”弄月抬头说。

    “好孩子,快点喝吧,食物能让人开心起来。這是一种魔力。等一下,或许你会得到一个热情果奶昔。你刚刚盯着看的那个。现在我得去看看我的那群孩子们,老实说没有我,他们会变得手忙脚乱起来,宴会的主菜马上就要上场了。”埃里边说边动,等到她说完,人已经晃到大厨房那边去了。

    身穿制服的年轻侍者们,看到她进去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仅仅是严肃,而非恐惧。弄月立刻听到埃里的大嗓门,“对了,孩子们,面对食物我们要严肃。严肃。這是最基本的态度。”

    弄月低头笑笑。這碗汤的味道真的无可比拟。她再次擦了擦眼睛。

    能喝到這样一碗汤,说明人生还是蛮不错的。是啊,弄月,你的人生还是蛮不错的。她吃到一颗熬得很软的豌豆。于是想起那位躺在二十床棉垫和二十床天鹅绒上面的公主。

    她觉得自己的想象力正在向一个孩子进化。

    “欧,我说过您不能进来這里。您总是让我为难。好吧,先生,我不想让您难过,但是我不得不告诉您,您不是做厨师的料。我劝您还是赶快放弃吧。”弄月再次听到埃里抱怨的声音,但是每个字都含着笑意和宠爱。“我绝对不会再纵容您的,您不能跟那位小姐比,那是一位女士,并且,”埃里压低了声音,但弄月还是听到了,“她看上去很伤心。她需要安慰。”

    弄月站了起来,觉得基于礼貌,她应该作必要的解释。她毕竟做了一个闯入者。然后她看到一个男人正往她這边看过来。一双真正的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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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在跟埃里比划着手势,眼睛却看向她。他淡淡一笑。伸出一只手向她打招呼。

    弄月立刻明白了這是谁。华氏的长孙原来是个混血儿。

    埃里带着他向弄月這边走过来,弄月发现這个高大英俊的混血儿沾了满手的面粉和巧克力。手里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纸杯,里面装了颜色可疑的东西。

    他把杯子举给她,然后指了指杯子。

    “啊,小姐,不要……”埃里说。

    弄月已经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一点颜色可疑的面糊,并且放进了嘴里。尽管颜色看上去有些恐怖,但说实话,味道还是值得品尝的。弄月又蘸了一点,放进嘴巴。

    “我说您不应该,但是……”埃里笑着,她也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一点,接着她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好像刚刚生了蛋的火鸡,“啊,先生,”她说,“你做到了。你做到了。”

    男人脸上浮现安然舒适的笑意。他忽然捧起弄月的脸,轻轻地吻了她一下。然后他有些诧异的盯着她看了几秒钟,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之后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欧,”埃里皱皱眉头,“看来你得去洗个脸了,小姐,事实上,也许你得把头发也洗洗。我看最好,你还是泡个舒服的热水澡吧。我的卧室就在這附近。跟我来吧。”她牵着弄月的手,不由分说地便拉了她走。

    弄月立刻知道了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一定跟那杯颜色怪异的面糊有的比。

    她顺从的跟着埃里在桌椅和回廊间游动。光着脚。她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遗失在了哪里。

    至少,她没有那么难过了。她想。這群人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但是她已经习惯相信,无论多么美好的故事下面总是掩藏无法言说的忧伤。

    人类是擅长掩饰和装饰的。平静和幸福的背后常常是忧伤。他们看上去像是生活在一个梦里。而庄周梦蝶不过是个一厢情愿的童话。

    暂且做一下梦吧。庄弄月吧。她对自己说。并且淡淡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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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仰止一直站在那里。他的脸色比他想象中难看得多。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严肃的一张脸。他不知道该怎么进一步了解自己。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一下子缠绕住,尽管他想努力的摒弃這一切,然而他被一种不能确定的力量指引。他还不能明白该怎么办。然而他知道自己已经变得不同起来。

    因为他在犹豫。

    他对着镜子嘲弄的一笑。一个自私自利甚至暴戾的商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爱上一个人,那是灾难性的。他想。他没有过這样的经历。自己被自己折磨。明明想要嘲笑自己。笑出来的样子却总是苍白无力。

    這一切都归咎于一个叫庄弄月的女人。她蛊惑了他。让他更加厌弃自己。

    几分钟之前,庄弄月还在這面镜子中对着自己微笑。她说她会死的,如果他们继续纠缠他们会杀了彼此。他想這是一个伟大的预言。

    他感觉到自己被一种新奇的毫无经验的痛苦卷进了一个漩涡。這种淅淅沥沥的感觉,真实而真切地冲撞着他的心脏。而他,正在用尽全力反抗。

    陆仰止摸摸自己皱紧的眉头。他一生都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做出這样的动作。然后他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你会再次被抛弃的。你知道的。”他淡淡对自己说,“不过這没什么。”

    他走了出去。他被庄弄月扔在女洗手间里。甚至忘了走出去。

    他一路不停的告诉自己,陆仰止你是嘉隆的主人,你是陆氏的二公子,商场和情场驰骋的冰山猎人,這些你厌弃的称号就是你全部的拥有。你有一个下贱的母亲,因此你的一生也无法变得高贵起来。你唯一擅长的是防微杜渐,怀疑猜忌,不择手段和无法停止的制造伤害。

    自从你逃出孤儿院,你就开始左右自己的命运。這不是什么童年阴影或是蹩脚的心理伤害,你的血液里也许就是這样,生而如此。不同于你那迷恋母亲的父亲。他最终也死在她旋转的舞裙之下。你却不同。你注定将是不同的。

    你是一个成年人。在你三十四年的人生经验里,你从没有失败过。你从没有的得到过“是”以外的回答。你游戏在這个阶层里,你从来没有受到过伤害。

    他的拳头攥得很紧。好像把一颗心也攥在里面。好像随时都可以挥出去打在任何一个否决他的人脸上。他知道自己拥有這种力量。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然而他脚步很快的放松起来。他静静的站定了,连自己也无法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看到了庄农月。她光着脚。被一个胖胖的金发女人拉着,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去。

    在光线不是很明亮的走廊灯里,他看到她光着双脚,拖着长裙默默跟着一个陌生的女人。离开。她的长发卷曲,披在身后,面色安详,那件在大堂里看上去呈现米色的长裙,现在好像变成了白色,飘飘荡荡的摇晃在遥远的视线之外。

    她们在向着他走来。他很冲动的想要跑上去抓住她,告诉她脱掉這件白色的衣服。可是他没有动。他只能看着她。她们在他前面的一个拐角处消失不见。好像一场幻觉。

    他转过身。

    谁说這不是一场幻觉呢?

    他走回了会场里。

    看到莺歌燕舞的人群。

    熙攘。为不知所谓的理由欢笑。拥抱着彼此在舞池晃动。灯光的暗影里,有人在亲吻。最明亮的地方,有人在谈论政治和股市。那些初来乍到的年轻新贵则在追捧美丽动人的年轻女明星们。

    這看上去是个快乐的世界。陆仰止抬头看看天花板。天堂就在头顶。所谓救赎好像只是一个动听的谎言。

    他在天花板的一处凹陷处发现了一个天使。光裸着后背,拖曳着长裙,有一条蓬松粗长的金色发辫。她挥出双臂,正在飞向天堂。然而她回首遥望。仿佛正在遥望他。面色平静安详。

    陆仰止看不出她的任何思想。他只是在想,为什么她的眼神中有那么一抹捉摸不定的忧伤。也许天使和天神们一样,都是喜欢矫揉造作的。

    “你去了哪里。你不该把你的舞伴一个人扔在這里。”蓝心蕾忽然拽住他的胳膊。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了?”他看到蓝心蕾莫名的颤抖了一下,有些惊异的看着他。

    “没什么。去帮我拿杯酒好吗?”他淡淡说。

    弄月梳洗了一番。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狼狈了。现在她得走回去。虽然很难堪,但是她必须回去。因为左老夫人还等在那里。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为她那件过分暴漏的晚礼服找到了一个披肩。一条宽大的印度白色搭肩。她想埃里应该不会介意。她想暂时借用一下。

    她想她应该好好的玩這一场游戏。因为也许自此之后,她将再没有机会检测自己的承受能力和智商。

    她很快的环视了一下埃里的房间。整洁。但是有一点饱满的凌乱。埃里显然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至少她表现的像个热爱生活的人。因为房间里摆满了可爱的装饰。陶制的小爱神。一小束假的款冬花。五斗橱的边缘贴满了小小卡通动物。

    這忽然令她想起陆宅。陆宅大客厅里那些散乱的玩具。

    那个老头子就要死了。

    然而我的状况也并不是很好。弄月轻轻笑起来。然后裹紧搭肩,走了出去。

    “欧,”埃里正开打开门走进来,她发现弄月身上的搭肩,脸上绽开微笑,“你看上去美极了,它就像是专门为你订做的。”埃里仿佛致力于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开心,连恭维也如此真诚动人,“但是客厅有位老夫人正在悄悄找一位弄月小姐。我想她要找的就是你吧,孩子。快点跟我来吧。”

    她对弄月眨了眨眼睛。弄月点点头。

    一切事情都可以发生的更加平和一点。到了這样的份上,命运不会更加糟糕了。埃里把她送到大堂的入口便微笑着转身离去。有些事情还是自己面对的好。弄月的眼睛看上去有点红肿。這时,她又看到母亲。沉默不语的母亲。她站在人群里,默默无语的看着她。

    她那桃红色的旗袍和婀娜的姿态,站在這样的大堂里变得更加真实起来。好像只要走上去,就可以立即触摸到她。

    太过频繁的出现了。从前她没有一次這样的看着她过。這样的视线不曾在她身上停驻超过十秒钟。弄月很想给她一个微笑。也许她不应该畏惧一个影像。母亲的影像。她可以和自己的幻觉和平相处。

    死亡就是那么一回事。黑暗。恐惧。繁盛浓郁的花。冷风。着艳色旗袍的女人。伤口。大地上的裂痕。还有童年记忆中的灌木林。

    死亡甚至是美丽动人的。对于一个生而绝望的人来讲,死亡是一种吸引。這种吸引已经足以致命。然而奇怪的是,她却一直努力的活下来。

    她终于还是没有笑出来。仅仅转过眼神不再去看她。母亲的形象在她死后开始在弄月的知觉中渐渐明晰起来,像是浸泡在药水中的照片。有时候在深夜,她不得走上阳台,因为母亲一直在那里看着她。

    母亲始终无语。弄月也沉默。她们从未相爱过。但是在最悲惨的日子里,她们曾短暂的彼此陪伴。她拥有选择抛弃她的自由。她有权利抛弃过往,开始新的生活。人有权利使自己过得更加舒适。

    弄月记忆中的那些鞭打和后背上的伤口,变得模糊暧昧起来。好像压在箱底的一件漂亮的旧衣服。不能再穿,却始终没有办法抛弃。

    這也许是永远无法抛弃的。因为這是生命的一部分。宿命,而无法抹杀的痕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方法遗忘。永远背负着它来过活。

    你一直活得很好。可以不必再有任何的自责了。她喃喃自语。

    视线很快被捕获。陆仰止正看着她。她知道那也是一个背负过往的男人。冷酷残忍。像野兽一样。她并不十分了解他。她只是能够感知到他的不为人知的脆弱和自厌。正是這两点把他们缠绕在一起。像长在古老城堡通风孔的两株青藤。

    不是一个好男人。然而他们相爱。在某个时刻是相爱的。她知道他正在为這个困扰。這是弄月心中唯一酸涩的甜蜜。

    爱情带来甜蜜。她仅想浅尝。对于支付不起的东西,最好浅尝辄止。

    她一向精于此道。因为她,也是一个冷情的人。

    她看到陆仰止身边忽然出现一个女人,递给他一杯酒。她认出了蓝心蕾。他们站在一起有种难言的般配。弄月看到陆仰止接过酒,但是他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

    弄月仓促的笑笑。她迈出一步,进入会场。脚上是一双黑色的有些大的鞋子。埃里的高跟鞋。很旧。很舒适。

    這时候,左老夫人终于走了上来,“你去了哪里?”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关切,但是没有人会误会她真正关切的是什么,“华廉士已经到场了。”

    “我已经见过他了。在厨房。”弄月這样回答。她挽起奶奶的手臂,轻轻微笑。

    “做得好。”她满头银发闪闪发光。弄月没有解释。

    当她静静沉默的时候,看上去很慈祥。很像一个温情、疼爱子孙的奶奶。只是這个老女人独自把她的儿女抚养长大,然后一个一个的失去他们。她支撑起一片家业,并且赶走了有外遇的儿媳妇和她的小孙女。她不允许她维护的家族有任何一点差错。

    一个女人走到這一步是值得钦佩的。因为她放弃了自己的幸福。虽然,她也因此放弃了别人的幸福。

    弄月随着老太太走进去,走进人群中。她知道那些嘲笑依旧在。但是她和這个老太太一样沉得住气。他们都有明确的目标,就是厨房里那个笑盈盈的无法言语的混血男人。

    她被变成了一只香饵。也成为了一个猎人。像他们说的,一个高贵的小荡妇。

    這时候,她也看见了方嗣宏,还有他忧郁的妻子。他举起酒杯,向着弄月微笑点头。方夫人的确已经老了。但是依旧很美。她穿了一件水红色的CHANEL束腰沙纺长裙,化了淡妆。脖子上挂了一条粉钻项链。

    然而风韵犹存无法跟青春飞扬媲美。毕竟谁能赢得了时光。方嗣宏的眼神放在离他不远的一个女歌手身上。她轻轻对着他一笑。

    方嗣宏对每个女人都很深情。当他爱她们的时候。他也毫不吝啬。一个成熟优雅却满含深情的男人,当他滥情的时候,被称作多情。即使不为他的财富,女人也愿意投奔他的热烈追求。

    方夫人端着一杯酒。她脸上带着忧郁的微笑,看着一个男孩。她十几岁的儿子正端着盘子在食物区和另一群孩子嬉闹。

    那一杯热咖啡倒在头顶上的感觉,弄月并没有忘记。但是她不讨厌這个女人。

    “啊,左夫人,好久不见啊。”弄月适时地收回视线,看到了华老先生。他看上去兴致勃勃,但是他比陆谦雄更加老。

    “是啊,好久不见。可是你一点也没变。”奶奶说。

    华筠颐把视线放在弄月身上,他满脸的皱纹,笑容变得严肃起来,“這就是卿远的孩子吗?”

    “您好吗?我是弄月。”弄月轻轻鞠躬问候。她有点颤抖。因为她听到了父亲的名字。

    “是的。”奶奶说。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些黯然。但是她依旧在微笑,“华廉士呢,我听说他从荷兰回来了,并且带回了一个好厨师。”

    “他过来了。”华筠颐笑道。

    然而弄月看到的并不是厨房里的那个笑盈盈的混血男子。也许是另一个人。只是长了一张相似的脸?

    弄月讥笑自己。

    别天真了。你知道自己来這里是做什么的。其实华廉士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這些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看上去很不情愿的走了上来。

    怎么描述呢,弄月的眼神变得冷起来。向他们走来的好像一个僵尸,一个英俊的僵尸,黑色的礼服包裹着他高大的身体。他的嘴巴在没有任何表情的时候像一条单调的线。耳朵上别着一颗黑色的钻石。而那双蓝眼睛,仿佛也是黑蓝色的。

    他走路的样子却像个国王。很随便。眼神冷清。

    他站在弄月面前,淡淡的看着她,双手随意的插在裤兜里。

    “你好。”弄月淡淡说。又一个擅长伪装的人。无论他真正的样子是什么,她都意兴阑珊。

    “孩子你得抬起头来,我的华廉士听不见,但是他看得懂唇语。”华筠颐说。

    “你好。”弄月抬头,重新说了一遍。同时看到华廉士闭了闭眼睛,表示他接受她的问候。然后他严厉的盯着她,仿佛在说,嘿,我知道你在搞什么把戏。

    她看懂了他的意思。他一定以为她进去厨房是刻意谋划的。可能很多女人试图這样接近他。他的骄傲让他看起来像个孩子。

    而弄月,从来就不喜欢孩子。

    “去跳只舞吧,年轻人。”华筠颐拍拍孙子的肩膀。

    弄月还没有开口拒绝,就被一只大手拖进了舞池。在人群中,她看到了陆仰止。他正在接一通电话。

    但是华廉士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认真跳舞。

    弄月笑笑。他的行为就像一个得不到关注的孩子。当然他的力气远比一个孩子来的强大。而且他拥有明亮的洞悉力。他的眼神是具有穿透力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跳一只舞。于是她开始配合他的脚步,扭动纤长的腰肢。及时行乐是对的。

    华廉士是个很好的舞者。他看上去精通上流社会的一切才艺。不过弄月更喜欢那个在厨房里执著于一杯巧克力甜品的笑盈盈的男人。尽管他不能说话。

    他看上去也并不喜欢她。

    這样的两个人在舞池里亲密无间的跳舞。摆动一些优雅魅惑的动作。他的手抓着她的腰,强迫并引诱她做出蛇一样逶迤的姿势。

    這些她和陆仰止曾经使对方气喘吁吁的舞步,对于现在的弄月来说,更加是一项负担。

    她不得不听从黎一崇的话,果断地停了下来。额头上冒出细腻的汗水。她看到华廉士脸上闪过鄙夷的笑意。

    但是弄月早已不在乎任何人的嘲弄。她淡淡笑笑,“我要休息。”她转身就走。她必须找个地方吃药。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倒了。而她不想晕倒在這里。她宁肯晕倒在大街上。

    她找到一杯水。很清澈。她从瓶子里倒出满掌的药片,颜色很缤纷。她看了它们一眼。然后全部吞了下去。灌下那杯水之后,她做了一个深呼吸。

    人类看来是能够适应任何状况。她现在吃起药来,不需要任何一点不情愿。甚至成为一种习惯。

    “你找到了新的金主?”

    弄月没有想到自己深呼吸之后,就看到了陆仰止。自从在洗手间分开,他的脸就一直处于要下雪的状态。如果他们再走近一点,故事就会发展为两个悲剧。现在,至少只有一个。

    “嗯。你要恭喜我吗?”弄月笑答。

    “左老夫人出多少钱让你来参加這个舞会?”他握住了她的手腕。脸上的笑容很生动。

    “晓钟的手术费。他后天开始手术。”弄月笑笑,“你不会想惹来更多难堪吧,你知道只要我们站在一起,很容易就会成为舞台的焦点。”

    “我们一直是。”陆仰止说。“我们不能再谈谈吗?”

    “我没空。”

    “那么你出价吧,陪我跳一只舞。”他说。弄月仰头盯着他看。她发现自己已经对陆仰止這类充满伤害和攻击性的语言没有任何反应了。习惯的力量让人害怕。

    “你出价吧,让我休息一会。”她淡淡回答。她挣了挣自己的手。不喜欢被他抓在手里。陆仰止有些挫败。他首次在弄月面前露出這种表情。

    “为什么?”他终于低低的吼起来。

    “你不知道爱情就是這样的吗?你现在看上去荷尔蒙紊乱。而我需要休息。我告诉过你,我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如果你出现的次数再多一点,我也许立刻就会死。”弄月看着他淡淡微笑。

    他们看上去就像是猫与鼠。至于孰猫孰鼠,他们都坚信各自心中的答案,必定毫不相同。

    “你倒是告诉了我一个杀死你的好方法。”他恶狠狠的说。继而笑了,“只有我吗,只有我能令你早死吗?”

    弄月苦笑一下。陆仰止也笑了。

    他们两个在熙攘的人群中,忽然静谧而安然的看着彼此微笑。周围的一切都不属于他们。他们是两个来自底层的闯入者。始终格格不入。陆仰止是个精神上想要统治這里的人。而弄月,她更实实在在是个站在這个阶层门外的女人。

    弄月抽出了自己的手,她笑道,“你真的打算爱我吗?”她向大堂外走去。她需要一点新鲜的空气。

    “我想至少我应该尝试一下。毕竟我从来没有這样痛苦过。”陆仰止跟上了她的脚步。

    “如果我死了怎么办?”

    “那么我们更应该尝试一下。”

    “你倒是不管我的死活。”她回头笑道。

    “這样是不是彼此都没有负担?”他的微笑令他看起来轻松一些。“我们只是谈一场恋爱。重要的是我们都对彼此有感觉。虽然不知道它会持续多久。”

    這个男人只是想要探索一下這个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东西。弄月笑了,因为她也一样。想要探索。就像想要探索那个在暴裂阳光下倾盆大雨的国度一样。他们太想要体验那种新奇的感觉。甚至不想考虑结果。

    你承受的起吗,庄弄月?她问自己。迈出了大堂华贵的旋转门。

    一个红色的身影忽然在她眼前一闪。从上而下,吧嗒一声,落在了台阶之下。声音沉闷。仿佛瓜熟蒂落。

    亮如白昼的灯光迫使弄月睁大了眼睛。

    她看到殷红的血立即从那颗破碎的头颅和身躯下蔓延出来,仿佛新诞的花朵,开遍了周身,遍地妖冶。那件水红色的沙纺裙粘稠在撕扯的风中。

    红色的血在冬夜中灵蛇般继续蔓延,在那裸露出来的白皙静谧的肤色下暗涌,蜿蜒,甚至可以看到血液散发的微微白色热气,瞬间消散。那具美丽的躯体痉挛了几下,然后安寂。

    周围静悄悄的。华士豪廷深处有欢快的舞曲暧昧的传出来,淡淡散播在這一方空气中,氤氲默然。

    生命流逝的景象,华贵的像一幕艳彩油画。

    弄月静静看着,她无法不去看,因为那遍地红色之上,站着她的母亲。她的双手搭在腰间,做出妩媚的姿态。她的桃红色旗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神态寂然。母亲在看着她。

    弄月眼睛里流出大颗的泪水。她知道自己在全身发抖。可是她没有办法停下来。直到一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她停止了一切动作。不再流泪,也不再发抖。

    她害怕自己满泄的情绪。

    她的身体被轻轻的转回来,她看到陆仰止清亮的眼神。

    “弄月。”他捧着她的脸。她看到自己的泪水忽然落满他的手掌。

    “吻我。”她说,“现在。”

    三十四、

    也许我改变了你生命的走向

    你却使我走向生命

    陆仰止带着庄弄月从华士豪廷的舞会上逃跑之后,小报和杂志社又兴奋了很久。陆仰止殴打记者事件,让嘉隆陷入一个不大不小的低潮期。

    他却选择在這时候和庄弄月谈一场恋爱。

    如果你的思想叫喧着想要疯狂,那么最好成全它。否则只会做出更傻的事情。這是他人生中新的信条。并且确信一旦這场恋爱结束,他将再无困扰。

    他把這场恋爱当作一个人生必经的历程,和一项商业任务。他想也许年底他就可以轻松的坐在办公桌前,不为任何所动。

    天空的颜色并不是很好。冬天已经来了。对于任何一个城市来讲,這个必经的季节总是带着一种沉闷。好像一个陷阱,蓄谋已久。

    他用精湛的谈判才能说服了自己,也成功地说服了庄弄月。在這个冬天他们要一起谈一场短暂的恋情。他知道自己有些雀跃。甚至难以掩饰。像个忽然鼓足勇气准备告白的少年,此刻他甚至有些忐忑不安。他坐在黑色阿尔法里,看着后座上的巨束玫瑰花。

    陆仰止的神情有些懵懂。他不知道那个心灵手巧的花店男孩是怎么把這么一大束花放进车子来的。它看上去大过车门。并且满车的花的味道,让他有点难以忍受。

    而且他不知道等一下该怎么对庄弄月解释。

    手机响了。

    蓝心蕾的名字在跳动。

    他不想同时应付两个女人。他现在只想等待庄弄月。于是他拔掉了电板。

    然后看到她走了出来。牛仔裤和一件有些厚的针织外套。

    陆仰止打开车门走了出来。“女人出门都這么麻烦吗?”他冷冷的说。

    “基本上是。”

    “我没想到你也是這样。”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撑在车门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她的长发随意的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没有化妆。脸色有些白。然而嘴唇很红。

    “难道你指望我忽然变成男人?”她冷冷淡淡的看着他。

    陆仰止变得有些愤怒。他丝毫没有掩饰。但是他努力克制下来了。“好吧,我们不要吵架。必定我们说好是要谈恋爱的。不要浪费时间好吗?”他走来她身边,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你好像很容易就能让我变得满腔怒火。”他喃喃道,并且低头轻轻吻了她一下。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问他,“我晚上八点钟要去参加一个儿童基金会的募捐晚会。”

    “左家开始致力于慈善事业了么?”他嘲弄道。

    “不,因为华廉士也出席那个晚会。”弄月回答,“我想其实他对婚姻和女人根本毫无兴致。但是左老夫人坚持要我不断的尝试。”

    “是么?既然他对女人不感兴趣,也许你可以考虑去做男人。”他松开了她,为她打开车门。“但是现在请上车吧。”他淡淡说。

    “你不应该表现得像是吃醋。”车子发动之后,弄月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不?吃醋也是恋爱的一部分。”陆仰止的声音依旧冷清,“我有权力做任何尝试。”

    “包括后面的花?”弄月淡笑。

    陆仰止的车子在发动不到十分钟之后,他把它停在了路边。毫无预兆。他的眉头轻轻皱起来,“你是要嘲笑我吗?”问出這句话之后,他的表情更加冷淡起来。他现在的行为除了可笑没有任何更适合的词语来形容。而更加可笑的是,他明知如此却没有办法阻止自己。

    庄弄月的沉默就像车窗外天空的颜色。

    他一时也无法让自己说出什么更好的话。也许他们天生就是根本不能去爱的人。连一步也走不下去。他们在做蠢事。

    可是他忽然不甘心就這样结束。

    他的手忽然被握住了。他转头看向弄月。她的表情很温柔,仿佛一种慈悲。她对着他淡淡一笑,“先生,我可以吻你吗?”

    他有些迷惑,没有女人对她发出过這样的征询。像征询,也像是邀请。然后他感觉到自己顺从了她的微笑,她拉近他,并且吻了他。她的舌头碰触到他的牙齿和口腔。他觉得自己变得难以呼吸起来。

    并且因此变得全身绷紧。他在想也许這就是恋爱的感觉。它很短暂。并且曾让很多人万劫不复。他有些难堪起来,因为弄月忽然结束了這个吻。

    她的面色看上去微微泛红,但是她惨淡的笑了一下,“我们的确不该争吵。”她收回了自己的手。沉默几秒钟后,转身从后座摘下了一朵,别在了衣襟上。“谢谢你的花。”她再次微笑。

    陆仰止没有说什么。他发动了车子。并且发觉自己一直处于刚刚短暂的激情中。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仿佛承受不住激情。事实上他现在满脑子里想的是怎么把他的前妻压倒在床上。

    也许他们之间的所谓的爱,更像是一场**。他迷恋庄弄月的身体甚于爱情這个词汇。然而他也并不能真正的了解。

    ********************

    他们去了海边。

    冬日的大海并没有多少景色可以看。但是他们还是漫步在沙滩上,并且和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牵着手。這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是一项新奇的体验。他们的表情因此变得更加浓重起来。

    彼此没有什么话来说。沉默和着海浪的声音?

    ??在天地之间蔓延。很有种不知所谓的感觉。但是他们的手牵在一起。這令陆仰止难以自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激动的像个青春期的少年。他在渴望着她。而她就在身边。

    這样不说话好像很尴尬。弄月淡淡说。但是她笑着,笑得自然而宁静。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的交谈过。

    你想听些什么?他反问。

    我想知道一些关于你妈妈的事。我没有听任何人说起过她。弄月说。

    她很直接的提出了這个问题。陆仰止觉得她过于平静的忽略了他脸上的隐忍。他不愿意交谈。他不跟任何人谈论他的母亲。

    我的妈妈,弄月接着开口,最近我时常……梦见她。虽然她不爱我,但是我想我是渴望她来爱我的。至少在小时候是渴望的。她被奶奶赶出去,爸爸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说。妈妈也没有做任何的解释。我至今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偶尔我会幻想父亲的样子,但最后总是同一个画面出现在我面前。破败的寺庙,古旧的菩提树,衣衫褴褛的算命女人。那个男人蹲下来,轻轻问我,弄月你会离开爸爸吗?

    你离开他了。

    是的。我离开了。

    他们继续在海边漫步。大海在冬天发出哀叹一般的声音。空旷的海岸上还有一些没有干枯掉的角质植物,长在沙石之间。這片海曾遭受过轻度的污染。很多海鸟死在這里。

    偶尔在砂砾堆边上,他们会遇到一具干枯掉的鸟的尸体。他们平静地从旁边走过去。

    我想我是男人和女人纵欲之后的产物。陆氏继承人死在一个舞女的石榴裙之下。我并不在乎這些。我从孤儿院逃出来,在街上和一群乞丐流浪了几天,饥饿令我像狼一样抢夺别人的食物。然后一辆车开到這里,陆谦雄走了下来。我从此成了這个阶层里备受嘲弄的人。不过我还是拥有了很多人所不能拥有的。并且令他们一边嘲弄,一边害怕。因为现在我可以侵吞掉任何东西。

    但是你孤独。弄月说。

    這没什么。我不需要陪伴。

    我承认這不是个好话题。

    那么你想到挽救的办法了吗?

    没有。我有点累。

    他们的对话又一次中断。并且再也找不到新的话题。他们好像并不擅长在另一个人面前剖析自己的童年或是任何一段经历。也不喜欢过多的语言交流。

    他们只能沿着寂寥的沙滩地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像两个陌生人。這片因为污染而停止开发的海区,有很多未完成的建筑物,混凝土和水泥钢筋裸露在外。好像成形了一半即被抛弃的胎儿,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他们从這片颓废地带穿过去。只有海浪声,和风穿梭建筑物的孔穴而发出的呜咽。

    弄月。我想和你**。陆仰止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她。眼神浓郁。

    弄月笑起来,她看了看四周。我没有办法和你在這种地方。你的车里更不行。

    我知道。陆仰止握紧了她的手,我知道附近有个小旅馆,我们可以去那里,如果你同意的话。

    ********************

    他们驱车去了旅馆。两个人看上去都比平时要紧张。他们在今天這个所谓的约会中败下阵来。他们无法這样安宁的相处。

    办理入住的时候,头上裹着一条枣红色发带的老板娘看着他们难以抑制的嗤嗤笑起来。陆仰止没有介意,他只是拿了钥匙拉着弄月上了楼。

    房间有些潮湿。被褥上残留着陌生人的味道。這种味道没有被消毒水味遮蔽。

    一把灰紫色的暖水瓶放在窗子旁边的桌子上。海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喧嚣而静谧。

    他们站在房间里。静静看着彼此。他们的呼吸很平稳。也隐隐的含有焦躁。

    陆仰止终于走了上去。他开始脱她的衣服。别在针织衫上的玫瑰花在刚刚的海边漫步中已经半风干了,现在它被轻易的扔到了地上。厚厚的针织衫之下,是淡粉色的衬衫。它们的扣子全部被打开,清晰的锁骨和白净安谧的肌肤裸露了出来。

    陆仰止和弄月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他托起她的臀部抱起了她,把她承托在自己的身体之上。他的脸深埋进她的胸前。一直這样静静地站着。

    弄月抱紧他的头。感觉到他沉静的**还有沉静的哀伤。

    陆仰止是个不愿意用语言表达自己的男人。他那些精明犀利的言语好像只能用于商业谈判和愤怒争论。对于他真实的感情,他仿佛不会表达。也无从表达。

    他闭紧双眼贴在她的怀中。弄月惊讶自己感觉到他的疑虑和不安。于是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和后背。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向着她惨淡的笑了一下。我好像真的很爱你。弄月。

    她没有任何的语言可以回答。他们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他们好像彼此都知道。但是弄月不知道,陆仰止所谓的爱究竟有多陌生。

    她开始害怕起来。

    我有些害怕。陆仰止说。他抬头看着她。他的眼睛是蓝灰色的,里面有浓重的阴影。他有很多话要说。他想告诉弄月他不确定。不确定很多事。他知道也许最后他们都不得不抛弃彼此。這短暂的恋情将成为终极的惩罚。他是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获得爱的人。他破碎不堪。绝望并且厌弃世界和自己。他并不强大。一切只是**的伪装。他甚至不确定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

    但是他终于放弃。他根本无法说他思想中的任何一句。

    他把她放在窗边的桌子上,然后开始亲吻她。她接受他,并且回应他,回应他任何一个动作。有某一个瞬间,他觉得快乐。沉溺毁灭一般的快乐。

    她说他们纠缠在一起会杀死她。陆仰止忽然感同身受。他忽然意识到他那些对自己说的话其实都是谎言。

    他终于还是把她抱到了床上。一遍一遍的亲吻她,爱抚她。也得到弄月的亲吻和爱抚。他们纠缠在一起,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交谈。一字字一句句全部化成动作。

    直到他们都疯狂起来,急促的呼吸和暧昧的呻吟令他们忘记一切。失去思想也失去自己。他们呼喊着彼此的名字。却丢弃了听觉。

    ********************

    這场约会就這样结束。大部分时间他们在亲热。以至于在结束的时候,彼此都莫名的尴尬起来。

    车子中弥漫的玫瑰花香忽然使他们发笑。

    “我们看上去更像是两个偷情的人。”弄月说。

    陆仰止看了她一眼,但是他很快收回视线。专注于前方的路。這一路他始终沉默。他担心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出愚蠢的话来。

    在许多淡漠或是繁华的相处的日子里。他们沉默多于沟通,争吵多于平和。最自在的时刻不是在**就是在亲吻。他无法不去怀疑自己对于爱情的感知,究竟是**还是他不曾碰触过的感情。

    他们依旧激烈的相爱,在床上。或是在桌子上。他有过很多女人。但是他现在开始学会了困扰。

    现在的陆仰止对于他自己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面住着這样一个人。如此执著。如此浓烈。他知道他轻忽了爱情的力量。或者说他轻忽了庄弄月的力量。他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也重新审视這个他打算和她恋爱一场的女人。

    结果是他发觉自己的思想变得更加混乱起来。

    “也许下次我们可以去游乐场。恋爱的人应该去那里。还有去船坞吃冰激淋。小玫说那里的冰激淋很好吃。我想我至少应该吃一次。”弄月恬淡的声音散播在车子里。她好像发现了他凝重紊乱的思绪。于是她断断续续的说着话。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然而這些话却只是让他更加混乱而已。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也许是突然而至的汹涌而无法说出的陌生感觉让他感觉不真实和恐惧。他害怕灵魂中的這一个自己。這突然的崩决一般的转变捆绑了他的身体。

    世界上原本有這样地狱一般的速度。

    然而他的确是在他的三十四岁遭遇初恋。并且在冬天快要来临的时候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变得难以自拔。這种昏茫绝望的沉醉感令他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水底深层被水草缠足,无法呼吸,也无法逃遁。

    他开始怀疑自己,一开始在黎一崇的诊室见到弄月就推翻了自己的命运。直到他逼迫自己承认感情,他觉得他难以承受更多。

    陆仰止在车前镜中看着后面大束的玫瑰花,馥郁的深红色映衬整个车厢。然后他看到自己的眼睛。他立刻狠狠地嘲弄自己。因为他在那双眼睛中看到流转不安的眼神。苍白的像个婴儿。也一如海边那些弃置荒废的半成型的水泥建筑。

    “弄月,”他忽然开了口,眼神不安的扑朔着,他努力看向前方,并且给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我想你说的对。我们不应该再见面。”

    沉默又一次开始蔓延。很缓慢。像一个细微的伤口流出一丝丝脉脉的血。不觉得痛。也找不到痕迹。

    陆仰止的车子忽然停在路边。在环城公路上的风中,他们持续的沉默着。他努力想要说点什么。可是他根本无法张开口。

    “那么我们不要见面了。”弄月淡淡说。她打开车门,走下去。

    她裹了裹厚厚的针织衫,走到风中去。她的发髻依旧挽在后面。素面朝天。他看到她的脚步从容不乱。她也许根本就不在乎。她连自己也不在乎。她所在乎的也只有庄晓钟一个人而已。

    仅仅一场恋爱。他却开始想要逃跑。他在伤害她。可是這一次,他不是故意要制造伤害。他只是害怕。可是一个男人如何把他的恐惧告诉一个女人呢?

    陆仰止打开车门,追出去。他甚至有点气急败坏。可是他刚刚迈出脚,一辆的士就开到了弄月面前。她钻进去。然后车子立即开走了。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

    他怔怔的站在那里。

    有很多事,是我们不能预料的。他终于开始明白,生命多么富有戏剧性。好像剧本。早已写好,放在那里,积满尘土。只是所有的角色都无法提前阅读。

    陆仰止微微笑起来。

    ********************

    “我等了你很久。”

    弄月回到住的地方,看到了左辉扬。他淡淡对她笑了一下。精神不是很好。

    “什么时候搬回去?”他问。

    “晓钟的手术结束之后。”弄月回答。“我去换衣服。然后就出来。”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可是现在她也不想问。

    “离八点钟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休息一下。”他跟着弄月进了她的房间。但是他只走到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弄月不喜欢他的眼神。过于专注。

    “我要换衣服。”她说。站在床边,回头睥睨着他。

    “那么我在客厅等你。”左辉扬退了出去,并且轻轻的关上了门。

    弄月长时间的盯着那扇门。然后她轻轻笑起来。觉得今天是滑稽的一天。她打开床旁边的抽屉,把药一瓶一瓶的拿出来,倒了满满一掌心。這些圆润的小药片因为繁复的颜色看上去很美。她把它们吞了下去,然后灌下一杯冷水。

    桌子上是今天的报纸。巨幅的图片。方夫人躺在血泊中。人群包围。警察和救护人员正匆匆赶到。她十几岁的儿子站在旁边。眼神空洞。

    弄月看着這幅图片。她的目光停顿在那个男孩身上。她没有忘记他端着盘子在食物区嬉闹的样子。

    她开始想要呕吐。

    她爬上床,蜷缩进被子中。把自己包裹起来。然后慢慢变得温暖。她内心空旷。没有觉得痛。只是有些麻木。

    很快她睡着了。陷入混沌的梦中。一片白色。没有人物也没有情节。

    当她因为极度的渴从梦中清醒过来时,发觉枕边一片湿润。弄月没有理睬這片潮湿的斑驳。她下床,走去客厅。

    左辉扬缩在沙发上。他睡着了。

    他的轮廓有几分像她的父亲。柔和,然而坚韧。即使只是叔父這一层血缘,也足以牵连相似的基因。他们都是左家的人。父亲死去的时候还很年轻。他的样子在弄月记忆中早已模糊不堪。只剩一片斑驳的影子。但是弄月知道,如果此刻他走在人群中,她一定可以认出他。

    在弄月印象中,父亲总是四处游荡。全世界所有隐蔽的地方都是他渴望探知的所在。他很少回家。她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与母亲相处的样子。

    她想也许他们是不相爱的。但是他娶了母亲。并且给了她一个冰冷的婚姻。

    弄月端着水,在沙发前面坐下来。左辉扬忽然睁开了眼睛。他发现她注视的目光,伸出手轻触她的脸庞。他的脸上带着朦胧的淡淡笑意,仿佛还在梦中。

    “弄月。谢谢你肯回来。”他说。

    弄月不着痕迹的摆脱了他的手,她站起来,“我们该出发了。大哥。”她喝光了那杯水,还是觉得有些渴。

    换上礼服,她的眼前开始一片混沌。过往的事总是不停顿的在她眼前闪过。皮带的抽打,服饰店外的等待,一个人在暗夜的街道里奔跑,不停的告诉自己,弄月你不怕,你其实并不害怕……她知道那只是幻觉。那些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可是它们太过清晰了。她已经难以分辨。

    她想起她的医生。黎一崇。他说弄月无法忍受下去的时候,来我身边吧,我是你的医生。弄月对着镜子微笑起来。她看到自己的眼角流下大颗的泪水。那么细腻而生动。

    你还這么年轻呢,弄月,你真的要死了吗?她抚摸着自己年轻的脸。轻轻对自己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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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知道左氏内部的问题其实比表面上的严重。左婵和她的丈夫极力反对弄月以任何形式回去左家。弄月得到了最恶毒的话语和攻击。

    可是她还是希望自己可以得到一笔资金。她并不关心左氏的命运。她只是希望晓钟的手术如期举行。明天就是他接受手术的日子,弄月答应要去看他。她已经很久没有去看他。可是她已经渐渐不再那么担心。她知道有一个人比她更加有能力保护晓钟。她必须学着不去担心他。

    晓钟离家出走的那么及时,仿佛预料到了故事的结局。因此提前为自己找到了下一个监护者和爱人。

    弄月忽然无比的感激命运。她可以为晓钟留下很多,留下足够多。

    左辉扬的车开的很慢。一路上他们都很沉默。這个左家第一个给了她微笑的少年,在长大之后依旧习惯于那样对她微笑。流言说他有很多情人。可是他顽强的抵抗着他意志坚定的奶奶,决不结婚。

    “大哥,”弄月轻轻喊道,“离舞会还有一段时间对吗?”她偏着头,看到左辉扬也偏过头看着他。他微微点头。

    “带我去看看爸爸吧。我想去看看他。我应该去看看他。”

    左辉扬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拐上了另一条路。

    不久之后,他们到达了那片郊区的墓地。弄月很容易的找到了那方突起。

    她长久的站在那里。身穿单薄的晚礼服。她喜欢冬天。冬天的寒冷可以令她清醒。她现在需要清醒。不意外的,在墓地她的视线内重新出现了母亲。

    弄月已经习惯了母亲沉默的出现在她左右。她学会了与她的幻觉和平相处。她知道母亲会出现。所以她来了。她要把幻觉中的母亲带来父亲身边。

    弄月轻轻的微笑起来。仿佛回到初次见到父亲的时候,布满花纹的古旧铁门慢慢打开,父亲站在那里,迎接她和母亲。他走过来,蹲到她面前。弄月,我是爸爸。

    “爸爸。”弄月轻轻喊了一声。没有泪水。她笑起来,灿烂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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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廉士已经没有那么讨厌她。他甚至很愿意请她跳一只舞。现在他们开始在一台掌上电脑上交谈。

    弄月不得不感谢埃里。是埃里说服华廉士睁着眼睛看她讲了整整一个晚上。她的规划,她的设想,她的“男色时代”的市场性。她的投资回报分析。

    当华廉士眼神中微微透漏一点光亮时,弄月在深夜打电话给她的师傅康粲,告诉他她做到了。而那个尚在梦乡的男人咕哝着骂了几句就挂了她的电话。

    弄月说,师傅,我很想请你喝杯咖啡,不加糖的卡布奇诺。大杯。然后她听到嘟嘟声。

    此刻的儿童基金募捐晚会上,她正和华廉士慢悠悠的舞动着。偶尔他的脸上闪过微笑,像那个请她品尝巧克力甜点的混血儿。大多数时候,他冷静的沉默着。但是弄月知道他对自己已经开始友好起来。

    当他不喜欢听别人讲下去,便毫不犹豫的闭上眼睛。弄月因此觉得他是个懂得幸福的人。

    弄月,你在想什么?他在掌上电脑中输入一行字。

    我在想我的弟弟。弄月看着他说。他明天就要手术。

    你看上去很累,弄月。他写道。

    弄月点点头,对着他微笑。华廉士,很多记者在拍摄我们,他们也许以为我们明天就会宣布订婚。

    如果你很讨厌他们的样子,那么你可以闭上眼睛。他用手合上她的眼睛,让她靠在他的胸前,然后搂着她继续在舞池中漫步。她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华廉士,我也许就要死了。

    我其实很害怕。

    她趴在他怀中静静说。然后微笑一下。我其实很可怜,是不是?

    她知道自己得不到回答。

    当突然的力道出现在她的手腕上,她被這股强大的力量拉进了另一个怀抱中,弄月看到陆仰止模糊的脸庞。

    弄月,他的声音变得缥缈,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他在吼叫。

    弄月听到他的话,她无法清醒起来。无法把他脸的看清楚,但是她努力的微微笑了一下。

    你说过,我们不再相见的。

    我反悔了。他咆哮的样子看上去很美。在弄月眼中很美。

    她轻轻的笑了一下。我不会再任你摆布了。她静静说。眼泪流下来,挂在含着微笑的嘴边。

    医生。医生。她持续的喊叫着。她唯一信任的人。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她喃喃喊叫。然后遁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