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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落幕时候

    我不是天使

    三十五、

    弄月倒了下去。

    陆仰止还没有抱起她,另一双手接替了他的工作。他抬头,并没有看到华廉士蓝色的眼睛。他看到的是黎一崇。

    他抱起了她。像抱起祭坛上的少女。他抱着弄月走出舞池,把她平放在一张大桌子上。陆仰止不是医生。他只有沉默的跟上去。

    黎一崇掀掀她的眼皮,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针管,和一支注射剂。這两样东西一直装在他的口袋里。他沉默的跟在庄弄月身后,像一个隐形的影子。随时准备掏出它们。

    他准确地在她白皙的手臂上找到了静脉。然后把针插进去。他的表情很清冷。像他对待每一个病人一样。

    然后他重新抱起她,走了出去。

    “你要带她去哪里?”陆仰止追了上来。他没有想到自己下定决心找来這里面对的会是這样的景象。好像他站在风景之外。被寂寥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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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急救室。”黎一崇回头说道。他走的很快。回答得也很快。

    陆仰止跟着上了车。现在他充当司机的角色。并且不只一次的从车前镜中看到弄月躺在黎一崇怀中的样子。她像是睡着了。酒红色的晚礼服映衬了她苍白的脸。又像是睡着。没有新意。没有新奇。没有惨烈的细节。

    循环的像一道绳索。环扣苍白落寞的重复。仿佛那不过是普通寂寞的一件事。根本没什么好说。也根本不必去说。

    黎一崇抱着她,可是他的眼睛看向窗外。

    窗外什么也没有。除了這个冬季的城市,什么也没有。

    陆仰止伸出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他的皮肤微微有些发烫。

    “她真的会死吗?”他忽然淡淡问。

    “嗯。”黎一崇转回头。他们的视线在镜子中相遇。一样的淡漠。“每个人都会死。”他接着说。

    黎一崇看着镜子。眼神空旷深邃。他盯着陆仰止。而陆仰止此刻盯着前方的路。

    二十三分钟之后。陆仰止站在急救室的玻璃窗外。黎一崇推着弄月进去。白袍,白帽,白色口罩。他的眼睛很清冷。也许他已惯于处理死亡和面对死亡。

    他匆匆经过陆仰止身边。這个交错的动作却令陆仰止眉头皱起来。他静静站在一扇玻璃之外,看到白色的帘子模糊他的视线,然后他看到上下起伏的影子。

    弄月在接受电击。像浮游在海面上的鱼,跃起,然后沉落。他的心脏便跟着起起伏伏,紊乱不堪。這幅景象他并不陌生。只是那时候躺在里面的是黎缃。她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手指在玻璃上压迫的失去血色。陆仰止静默的站在那里。感觉心事如风。飘满冬季枯黄的落叶。這扇玻璃是一个单薄的距离。它看上去透明而脆弱。

    它的后面。影子的游戏。

    一切重归静寂。他想如果弄月真的死了。一切重归静寂。玻璃后面平静下来。黎一崇走了出来。他摘掉了头上的手术帽。陆仰止知道自己在等待他开口。

    “她的心开始跳了。”黎一崇说。

    庄弄月果然是个没那么容易死的女人。陆仰止惨淡的笑笑。他有些晕眩。

    “是么。”他发出干巴巴的声音。沙漠一般的声音。

    “明天之前她不会死。”黎一崇开始脱掉白袍,“明天是庄晓钟的手术。她会等到那天结束。”

    “她可以决定什么时候死吗?”他飞快地问。充满紧张的嘲讽。黎一崇望过来的目光很沉静。他们沉默了几秒。

    “一起去喝酒吧。”黎一崇淡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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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们常来的酒吧。离医院并不遥远。

    光头调酒师。空运自俄罗斯的伏特加。他们慢慢啜饮。只是不间断。

    所有人的动作都静默着,互不干扰。

    是遗传病。黎一崇开口。和左卿远一样。是左家的遗传病。我对稀有的Rh血型没有多少研究。只是偶然在医院的档案资料里发现左卿远的病历诊断。他只来过一次,登记的也不是他的名字。他只带走了一些药。其他医院没有找到他就诊的任何记录。也许,他只去药店买药。

    這段话之后,他们停止了动作。只看着酒。默哀一般。

    弄月知道吗?陆仰止问。他觉得自己的胃绞痛起来。因此他喝下大口的酒。

    嗯。黎一崇点头。我告诉了她。她有权知道。

    所以左家让她回去?

    是的。左卿远在海外有一处房产。他把它留给了弄月。他的律师半年前才找到弄月。

    黎一崇为自己倒满酒。他的手指微微蜷曲。

    那处房产有一块附属的小庄园,里面种满了野葛薰衣草。那是左卿远培育出来的。最好的精油原料。

    陆仰止笑起来。所有人都在利用她。他说道。

    你也一样。黎一崇回答。

    這些你怎么知道的?

    辛童告诉我的。他找去了那个庄园。他希望我医治弄月。可是我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弄月也,全部知道?

    她知道。她已经在左家的放弃继承权利书上签了字。她现在只在等待庄晓钟的手术。

    陆仰止和黎一崇没有看彼此。也许没有兴趣知道对方脸上的表情。断断续续的交谈,只仿佛常见面的朋友。

    你不能救她吗?陆仰止忽然抓住黎一崇的领口。他的声音很低沉,黑夜一般低沉。你不是最好的医生吗?

    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志力。她陷入幻觉和绝望中。

    我不相信。

    你应该相信。黎一崇冷冷的说。他盯着陆仰止抓住他的手。

    你很痛苦吗?他忽然淡淡问。觉得难以呼吸,心跳加速,大脑很空旷?黎一崇的脸很安然,安然的像一座废弃的城市。他的声音在嘈杂中变得有些尖锐。尖锐而模糊。仿佛在询问一个病人。

    陆仰止放开了他。黎一崇站起来。我得回去了。他说。

    他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揉了揉眉头,但是弄月不希望你再出现。

    她什么时候说的?陆仰止听到自己魔鬼一样难听的声音。

    刚刚醒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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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令人沉溺。因为甘醇辛辣合而为一。也因为年代久远包裹上了凄迷的风情。无法因为它的辛辣放弃它的甘醇。也无法因为它的甘醇就忽略它的辛辣。酒令人沉溺。因为它会让人醉。

    陆仰止相信自己這一次是醉了。他不得不嗤嗤地对自己微笑。

    可是他的心很清亮。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他只是没去看服务员递给他的账单。仅仅在上面签了字。他的名字如此值钱。

    然后他拎起西装。

    夜很深。

    蒙蒙的雾气。冬季的暗夜带着特别的萧索。仿佛一个陈旧的故事。模糊了面孔,萧瑟了情节。有飞机的红色闪光灯在夜空深处闪烁。穿行一个城市。

    黎一崇说的没错。他现在得了病。不过這没什么。他依旧可以开车。也依旧准确的把车开到了家门前。

    打开门之后,里面有暖暖的灯光。小语和她的毛茸茸的大狗正在地板上玩耍。而他的儿子,正在客厅的沙发上随意的翻着一本书。他们是深夜仍然不愿意入睡的小孩。而看到他之后,他们都抬头给了一个微笑。

    陆仰止也淡淡笑了下,“只有你们吗?”

    小语一边拍打她昏昏欲睡的狗,一边从地板上站起来,“不是,”她看着他,“爸爸在陪太爷爷。他不想呆在医院。还有心蕾阿姨。她在楼上等你。”

    孩子脸上带着笑。好像很多人围绕在她身旁,令她快乐。她的小脸上飞着恬淡的红晕。小语是个快乐的小孩。

    小瞻没有说话。他的眼神是冷的。小语总是很容易接受和喜欢上别人。小瞻却不同。他看上去依旧对任何人都没有特别的感觉。

    但是他们同时看着他,“弄月妈妈呢?”

    陆仰止的呼吸一窒,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象忽然要开始哭泣。

    “呃,”他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眉头皱起来。他颓然的站在孩子们面前被這个问题甩打在脸上。他舒展眉头。但是它们重新皱起来。

    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上了楼。他知道孩子们在看着他。可是他的心里空旷的要下雪。塞满沉淀的冰层。他搜索不到答案。

    “蓝心蕾在你的书房里。”他听到小瞻的声音。

    陆仰止没有停下脚步。

    他并不知道蓝心蕾为什么等在這里。

    她果然在那里。环抱了手臂,倚靠在窗边。夜风从打开的窗子外窜进来,舞动着窗帘。

    那是弄月习惯的动作。有一瞬间,他以为那是弄月。

    只是弄月并没有這么窈窕的背影。弄月的背影总是很孤单。

    听到声音,蓝心蕾转回了头。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桌灯。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并且犹豫。

    “你找我?”他说,声音出奇的温和。

    蓝心蕾看着他。长久的看着。眼神冰冷并且犹疑。

    “我怀孕了。”她说。

    陆仰止的眼睛**起来。他摊摊手,眉头紧皱。胃开始绞痛。他忽闪了一下睫毛。像无措的木偶。

    “什么。你说什么。”他问。

    “早上我去医院确认。”她淡淡说。陆仰止觉得她像一个审判官,“之后打电话给你。你没接。你的秘书说你约会去了。”

    陆仰止笑起来。笑声很沉闷。他看到蓝心蕾无助而愤怒的脸。

    “所以呢?”

    “所以我打给了庄弄月!”蓝心蕾咆哮起来,眼睛里冒出大颗的泪水,“我告诉她我怀了你的孩子!我打算把它生下来!”

    陆仰止的眼睛呈现一片死灰的颜色。他想起早上弄月从台阶上走下来的样子。她挽着发髻,素面朝天,裹着厚重的针织衫。她淡淡微笑。那时候她刚刚接了蓝心蕾的电话。然后钻进他的车子,看到大束的玫瑰花。她摘了一朵别在衣襟上,说谢谢你的花。

    陆仰止颤抖起来。他忽然被内心巨大的绝望弥漫。那些喝下去的酒冲撞着他的身体,令他摇摇欲坠。

    他冲进了洗手间。步履蹒跚。趴在马桶上疯狂的呕吐起来。他在呕吐的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哭声,浓重沉闷,来自遥远的地下。他的眼泪被呕吐的动作冲撞出来,一颗一颗滚落,灼伤脸庞。他忽然也终于尝到撕心裂肺的感觉。

    吐了很久,直到吐光了,也无法停止干呕。他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呜咽。仿佛刚出生的婴儿,带着对生命未知的迷惑拼命啼哭。

    他忘记了楼下还有他的儿子。他忘了洗手间外还站着一个女人。他忘了自己是陆仰止。他只觉得痛苦。并且阻止不了自己。

    他跪在地上。接受鞭笞一般的痛。痛彻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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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看吗?”弄月穿了一件红色的风衣。她涂了亮晶晶的粉红色的唇彩,长发安静的垂在脑后。她仰着脸对他微笑,像个少女。一个美丽的少女。

    黎一崇笑笑,把她抱上了轮椅。“不是大美女。”他笑道,“但是还能看。”弄月搂着他的脖子,在轮椅上坐稳之后,她没有放开他。

    “医生。谢谢你。”她轻轻说。“你跟晓钟一样好。愿你获得最终的解放。”

    黎一崇静默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又笑了起来,“弄月,我们去看晓钟,他现在正在手术室里。他的医生很帅。”

    “比你帅吗?”她松开了他。笑容淡淡飞上眉梢。黎一崇绕到背后,握住轮椅的扶手,然后轻轻的推动起来。“嗯,”他说,“就比我差一点点。”

    他们两个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這个早上的阳光很好。天气晴朗。外面传来小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它们很快乐,和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

    “晓钟在等我。”弄月喃喃。

    “嗯。”黎一崇加快了脚步。

    庄晓钟躺在手术台上。他额前的头发剪掉了,露出了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他看着弄月柔静的微笑起来。“弄月。”他轻轻喊道。

    弄月走了上去。她努力的走上去,脚步平稳,姿势淡雅。她的脸洁净的如同新绽的红色凤凰花。她俯下身体,轻轻拥抱她的晓钟,轻轻亲吻他的额头,“晓钟,我很爱你。”她说,“现在我知道了,我很爱你。”微笑在她脸上放大起来。

    她看到晓钟脸上的红晕,泪水从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滴落。他笑起来,“弄月,我听到,我听到……”他慢慢闭上眼睛。

    弄月看看站在他旁边的黑泽。他正严肃的审视着他的爱人。“他打了麻醉剂。等了你很久。现在终于睡着了。”他的手指沾满晓钟的泪水。然后黑泽走来她身边,抱起了她,“我们去外面等吧。他会好起来的。”

    弄月点点头,“告诉我,黑泽,你确定了吗,确定自己爱上一个少年?”

    “嗯,”他答道,“我确定。”

    那一天他们等了很久。

    第二天,黑泽带着昏睡的庄晓钟跟着医生飞去意大利做复健。

    弄月独自坐在轮椅上,守望机场。看着他们的飞机腾空。她想原来世俗就是這样,所有的离别都是一个样子。遗憾的。被关闭的。没有方向的。

    守望离别原本是个伤感的词汇。可是弄月已经学会触摸自己的忧伤。并且不觉得疼痛。现在她把妈妈的誓言交给了另一个人。那才是晓钟命运的归结。

    人人都像流水,最终总有归结。无论最后的目的地是沟渠还是海洋。

    转身之后,她看到了陆仰止。他像一个影子站在她面前。不言不语。她知道她是爱他的,爱一个脆弱自厌绝望的男人。就像爱着自己。他的样子渐渐模糊。她分不清那是真的,还是幻觉。

    于是她只能静静站在那里看着。看着他皱起的眉头,看着眉头上的一道长长伤口。看到那伤口里流出来的红色的液体。

    她忽闪着眼睛,忽然笑起来。

    你受伤了吗?她喃喃自语。然后看到他走来她身边,蹲在她的脚边。

    弄月。让我回到你身边吧。他的眼睛里流出泪水。

    弄月伸出手,她触摸到他的泪水。温暖。湿润。

    那不是幻觉。他是真的。

    你又要做爸爸了。她轻轻说道。脸上挂着微笑。我也很想为你生个孩子。可是我好像没有机会了。你知道吗,我就要死了。

    我知道。陆仰止回答,他微笑起来,笑容有些冷,有些沉静,然而那是他的微笑。這没什么,你知道的,我一向自私的要命,我只想享受爱情,和你的爱情。

    你确定是爱我的吗?

    是的。我确定。我确定在黎一崇的诊所里看到你就开始爱你了。

    那只是推测。爱情令人看不到真实。

    是的。也许只是推测。爱情的确令人看不到真实。所以我觉得我的爱情就在那一刻开始了。你可以成全我吗?

    告诉我,我死了你打算做些什么?

    陆仰止把额头上的血擦到袖子上,然后他席地而坐。

    没什么。继续活下去。会娶蓝心蕾,给她的孩子一个法定的身份。我会继续开拓我的事业,最终我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商业国王。而這个国王曾拥有过一场爱情。很完美。

    很完美。弄月点点头,你自信我会答应你吗?

    嗯,如果你不答应,那么我会让蓝心蕾去打掉那个孩子。你知道的,我最擅长的就是威胁。现在你答应了吗?

    他的眼睛里不断的有泪水流出来。我太害怕了,弄月,我不知道自己爱上了你。陆仰止微笑起来。笑得不怎么好看。因为笑容太冷。可是他习惯這样笑。但是既然你要死了,那么這段爱便完美了。因为它永远不会有背叛。

    带我回去吧。我想念小语。还有小瞻。弄月说,我也想在临死前享受我的爱情。我想我没什么好害怕的。一个现实的女人应该懂得及时享乐。我一直尽力让自己活的舒服。

    我又说服你了吗?他问。

    嗯。我们又达成协议了。还要签字吗?

    嗯,签一个吧。他抬身,吻上她的唇。

    ********************

    他们开始了他们的初恋。陆仰止把公司交给了康粲和陆赞。他说要给自己放一个长长的假期。

    他们做所有恋人会做的事。去海边放风筝,虽然是在冬天。去船坞吃冰激凌,点最大的巧克力船,吃的全身哆嗦起来。带着小瞻和小语去逛那条弄月最爱的小吃街,他们吃的嘴巴又红又辣,然后偷偷的接吻。之后带着孩子们一起去坐海盗船。

    陆仰止看着弄月。此刻她正在厨房里切小黄瓜。她说要给小语做三明治便当。因为等一下他们要一起去陆赞的花房。

    她依旧笨手笨脚。始终学不会做菜。

    他走进厨房,抱起她,把她放到流理台上,紧紧地抱着她,仰着头看她,“弄月,你把太多时间给孩子们了。我希望我们可以单独相处。”

    弄月笑起来,“哦,陆先生也学会甜言蜜语了。”

    她不再说下去,轻轻抚着他额头上的疤痕。她把他搂进怀里。他们不再言语。被浓重的忧伤包围。

    他趴在她怀中不敢呼吸。

    這道疤痕是他和黎一崇赛车时留下的。他又赢了她。他始终可以赢他。所以他找到了弄月。

    黎一崇看着他的样子,长久的嗤笑。你终于疯了吗?他说。

    陆仰止并不回答。他知道自己疯了。疯的失去痛觉。他只想在最后的时刻抓住庄弄月。太晚了。他知道。可是他没有力量抗拒他的爱。谁也无法预期爱什么时候到来。他知道自己的爱不是一个典型。只是荒废了太久。久的生出苔藓。生出根须。

    他不敢哭泣。他怕弄月发现他浓重的感情。他对自己的這份飓风般的爱至今无法适应。可是他明白了温暖是一种什么感觉。就是此刻。就是此刻紧紧拥抱她也被她拥抱的感觉。

    他愿意拿生命来交换這短暂的相拥。可是他的生命甚至比不上他的姓氏。并不值钱。

    很多个夜晚,弄月离开他,走下床。他跟着她走上阳台,看她独自站立在冬季的月光下。像一堆破碎的瓷器。也像遍地的月光。他知道自己无法捧起她。于是陪伴她。

    她趴在阳台的倚栏上,把脚随意的踩在栏杆上,然后偏转过头轻轻的说话。她在和她的母亲说话。她完全适应了自己的幻觉,甚至乐意与它对话。

    声音脉脉如流水。流淌在夜空之下。仿佛可以遍地开花。

    陆仰止便静静站立在客厅里,守望着她的背影。他知道自己在流泪。他的泪水变的肆意而滥觞。一颗心紧紧地揪起来。他从来不知道一颗心可以這样剧烈的抖动却不破碎。在這些夜晚他沉默不语。

    此刻也沉默不语。

    他害怕,恐惧。他想弄月知道這些。于是他可以在她面前流泪。

    “老板,”弄月说,“说些话。”她的手指上沾满黄瓜的清香。

    “你想听什么?”

    “我想知道你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变成一个糟老头子。满头白发。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走路。大声地讲话。”他说。听到弄月轻轻的笑声。

    “那时候我在哪里?”她说,“很遗憾,那时候不能陪在你身边。”

    陆仰止抬头,看到她清丽的笑脸,“不,你在,你会一直都在。”

    她吻了吻他,然后从流理台上滑下来,“我得工作了。我一定要切好這些可恶的小黄瓜。”她的语气像个孩子。

    陆仰止站在旁边。看她不时抬手擦拭眼睛。弄月背对着他流泪。他不敢打扰她。他知道她会飞走的。总有一天她会飞走。

    ********************

    他睡着了。

    很英俊。她的男人很英俊。有一些苍老的影子。但是嘴角带着孩子一般的骄纵。死亡令他们冲破了骄傲。這不是选择题。他们两个破碎的人之间,唯有死亡的力量可以打破恐惧和与生俱来的骄傲。

    想一想是带着可笑的单纯。只是两个人的挣扎和战争罢了。

    线索那样的明晰。不用推敲。也不必分析。

    他把他的爱给了她。她知道他有多么茫然和无措。這个不习惯爱的男人把所有的感情瞬间给了她:他不曾付出过的,亲情友情爱情甚至对伙伴的信任。她相信這是真的。

    她只是希望他不会因为一次给与太多而变得贫血。

    然而那些她已经无力去考虑。相爱的很彻底。然而亦各自打算。没有杂质,但也不纯净。流光溢彩。也夹杂混乱。

    弄月掀开被子走下床。走去阳台。

    她看到了母亲。站在角落里。美丽动人。不言不语。

    辛童学长帮她找到了母亲。就在那个长满薰衣草的庄园里。安睡在花树之下。看守庄园的老人为她立了一个碑。上面什么也没写。没有照片,也没有字。

    他说她是一个穿中国旗袍的美丽女人。她病死在附近的医院里。她的名字叫庄凝。

    弄月想,那应该是她。她没有请他把母亲带回中国。她想尊重母亲的选择。让她在她选择的地方安睡。

    她断断续续的跟她说话。她知道她在跟自己的幻觉说话。她说她和晓钟住在一起两年里发生的事。说她上学的事。说黎一崇医生。陆仰止老板。所有她遇到过的人和事。看到过的风景和穿梭城市的动物。她断断续续的说给她听。仿佛出嫁的女儿回到母亲身边,躺在一起,天微亮便醒来,低声说着家常里短。鸡毛蒜皮的琐碎。

    那是最真实的生活。踏实。诚恳。弄月一直這样活着。也将這样死去。

    妈妈,她说,我很爱你。我想我很爱你。没有忘记你鞭打我的事,也没有忘记你抛弃我的事。但是你应该好好的安睡。我要死了,你也将跟着我的记忆消失。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我知道我们不能在天堂相遇,不能在地狱相遇,不能在任何地方相遇。

    我们不是天使。

    我们将永远消失在不同的地方。变成尘土,化作烟气。消散。

    我们错过了那一段相处。再也无法相遇了。

    可是我爱你。

    她的眼睛冒出大朵大朵的泪水。弄月微笑着,看着依旧沉默不语的母亲。她的眼角始终闪着细细的皱纹。像是破碎的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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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仰止的头发已经染成了白色。满头白雪,映衬并未老去的脸。面部线条因此俊美的有些邪佞。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很简单。苍莽的满足感。

    他想已经不能用疯狂来形容自己。他满头银发,因为弄月想知道他老去时候的样子。他并不知道那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然而他愿意让弄月這样看着他。

    他去厨房做了早餐。培根,煎鸡蛋,面包片,鲜榨果汁和牛奶。他想弄月也许会喜欢這些。

    那天早上,她说要离婚的时候,他们正在吃這些。

    也许等一下他应该要告诉她,那份离婚协议书还躺在他书房的抽屉里。他把食物摆放在盘子中,并且放了一枝红色的玫瑰花在上面。

    从大哥的花房里偷来的。上面还沾着露水。看上去单纯美丽。

    弄月会喜欢的。

    他端起盘子,满心欢喜。从未這样欢喜过。也隐隐的紧张。他不知道弄月看到這些会说些什么。她会微笑。也许会吻他。

    他嘲弄自己。陆仰止,你真是疯了。

    可是疯了也很好。他笑笑,往楼上走去。路过书房的门口,他停了下来。也许他现在就该把那份离婚协议书拿给弄月。

    他看了看手中的盘子。摇摇头。太疯狂是不恰当的。他对自己说。

    抬脚推开了卧室的门。

    弄月躺坐在床上,靠在一个大枕头上。白色带褶皱花边的睡衣微微有些歪斜。她闭着双眼。很安静。天气很晴朗。阳光充满整个卧房。有股清新爽朗的味道。

    陆仰止静静的站在那里。他不确定,弄月是暂时睡着了,还是已经永远睡去。

    他静静的站着,端着盘子一动不动。眼神忽闪。时间忽然凝滞。

    然后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对他笑了一下,“早餐做好了吗?”她说,看上去有些疲惫。

    “嗯。”他点头,有些机械。僵硬的笑了笑,走了上去。

    弄月看了看窗外。阳光柔和温暖。她默默的微笑。“我们今天去看电影吗?”

    他点头,把盘子放在小桌子上。“你知道吗,”他说,“那张离婚协议书我没有寄出去。”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哀默。

    “我知道。”她抬手拿起一片面包,轻轻说,“你把它放在抽屉里。”

    陆仰止笑了,“原来你知道。”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眼睛里闪着光芒,“我把它拿给你,我们撕掉它好不好?”

    弄月点头。她的眼睛有着玫瑰一般的雾气。她看到了餐盘上的玫瑰花,“可以帮我别上它吗?”

    陆仰止的手有些发抖。他没想到弄月会這样说。他拿起它,去掉了长枝和利刺,然后轻轻梳理她耳畔的长发,把它别在了她的耳朵上。

    她轻轻笑起来。“陆仰止,你爱我吗?”

    他的脸突然发烫。他三十四岁了。马上就要三十五岁了。他还有个十岁的儿子。可是他的脸在发烫。他双臂支撑在床侧,闭上双眼,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吻。

    然后仿佛要逃跑一般的,他跳了起来,“我现在就去拿。我要你亲手撕掉它。”

    他快步走去了书房。满心的尴尬。

    是的。他爱她。他很爱她。爱的就要发狂了。

    那个早上,弄月说要离婚的那个早上,他其实多么介意那个早上。

    他应该真诚的告诉她,他爱她。等一下回去就告诉她。

    他打开了抽屉。

    抽屉是空的。

    他不安起来。飞快的向卧房跑去。他撞开了门。并且气喘吁吁。

    弄月耳边别着玫瑰花。闭着双眼。她的手里拿着他切的面包。上面多了一个缺口。像一弯淡雅的新月。

    “你拿走了它吗,弄月?”他怔怔的说。

    微风从窗口里飘进来,吹动她的几缕头发。别在耳边的玫瑰花微微晃动。风干了露水。可是他没有得到回答。

    “弄月。”他的泪水流出来,光着脚长久的站在那里。“你是不是把它,寄出去了。你是不是,把它寄出去了?”

    弄月。弄月。弄月。他轻轻喊着。

    他再也得不到回答。他将永远也得不到回答。

    ********************

    三十六、

    也许快有一年过去了吧。

    那个冬天,城市没有落雪。报纸上很多全球变暖物价上涨的分析。陆仰止的爷爷在弄月死后的一周里,也去世了。

    他的公司也并没有变的更加强大起来。弄月的“男色时代”却成了时尚界的新流行。她策划的那只广告,依旧在各种媒体上播出。只是换了新的男模特。

    弄月死了。生活照旧。他遵守诺言,娶了蓝心蕾,等待她的孩子出生。

    蓝心蕾放弃了模特事业。她进了嘉隆。在生下孩子之前就进入了决策层。

    這个时代的女人让男人陷入压力和困境。

    他终于等到孩子出生。在产房,看到她平安降生。孩子很漂亮,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陆仰止觉得那双眼睛很像弄月。尽管小家伙一直在哭泣。

    他把她放在蓝心蕾身边。蓝心蕾的表情有些懵懂。他们的相处很平静。一直很平静。没有多少交流。现在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谢谢。”他说。又吻了吻孩子。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很抱歉,我马上要出差。不能陪你。”

    “一定要你去吗?”她问他。结婚以来,他首度吻她。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空洞。

    “嗯。”他点头。淡淡笑笑,“没有人能代替我。”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蓝心蕾低头看着躺在她身旁的小生命。她在冬天降临,脆弱不安,在睡梦中蠕动。

    她偏过头去。看到窗外飘起了雪。初雪。

    飞机冲入云霄。他沉默的闭上眼睛。

    他承认自己是个脆弱的男人。支撑不了那么久。他已经独自走了很长一段路。弄月离开后,他独自行走了很长的路。

    飞机降落后。他一个人开车走了很久。终于到达左卿远留给弄月的那个庄园。还不到薰衣草盛放的季节。但是已经缀满了花苞。淡淡的紫红色。轻轻弥漫。

    他把這里买了下来。左辉扬终于还是把這里卖给了他。陆仰止不知道他怎么隐瞒了他的奶奶。

    這里很漂亮。一点也不颓废。几个月前,他把這里稍稍的整顿了一下。

    他想弄月会喜欢這里的。她现在就在一个木盒子里。而木盒子就在他怀中。那座坟墓里,其实什么也没有。所以他也没有在墓碑上留下只言片语。

    因为弄月并不在那里。她在他怀里。

    生命是绝望的。他自始至终没有找到出口。他认为自己已经被摧毁。被這个浮游在华丽和虚无之间的时空摧毁了。也被那场最后和最初的突如其来的爱摧毁了。他无法改变。当他还是一个小小的男孩,当他在街头流浪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变成上流阶层的国王般的男人,他的绝望始终跟随他。并且在深夜不断的呼唤。

    他的强大和冰冷成了虚浮的沙雕,一碰即碎。除了弄月,他竟然什么也不曾得到过。穿流的物欲,理想和不屈,站在巅峰时刻的膨胀。他依旧不能知道生命真正的意义。

    他只是繁衍了后代。和一个个陌生的女人。为這个星球和社会的继续运转添加新的生命个体,并且把绝望也遗传给他们。

    陆仰止平淡的笑笑。他把弄月轻轻放在地板上。仿佛她就可以這样随意的坐下来。事实上,在他眼中,她的确随意的坐了下来。

    拉紧的窗帘阻隔了午后的阳光。他的面色在阴暗中影影绰绰。

    几十个小时的飞行令他全身酸痛。他的眉毛呈现浅淡的灰色。现在他开始感觉到轻松。在這个空旷的充满风情的小起居室里,他回头对弄月笑笑。

    我去泡个热水澡,弄月。他淡淡说。满脸的疲惫。也许你愿意陪我。他好像考虑了几秒钟。现在我在你面前是透明的。你可以看着我做任何事。他喃喃道。抱起了她。

    走进浴室。浴缸里已经放满温热的水。他脱光衣服躺了进去。

    他闭上眼睛。听到窗外热气蒸腾的风声。

    弄月。他轻轻说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完全摧毁了我。可是這没什么。

    生命太过空洞。我们总是找不到出口。

    我已经把世事看得通透,也明白了男人女人之间那场永恒的游戏。他们乐此不疲,因为他们是正常的人类。而我们的爱是完美的。完美的爱。也许只有在我们這样变态破碎的人身上才真切的存在。我将永远也无法背叛你。就像我从不背叛自己。

    弄月。

    在這个世界上,在某个瞬间,我曾感觉到幸福。那是你给我的。

    我爱你。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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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一崇站在坟墓前。黎缃的坟墓。照片上很淡雅很美丽的女人。

    黎缃。他在心里轻轻喊道。我来看你。他长长的风衣在轻轻翻动。

    我现在是最好的医生。拥有最理智的头脑和最冷静的双手。如果你活着,你会看到我的眼睛平淡的像湖底的水。

    他只说了這些。

    坟墓里长着荒草。但是并不凌乱。也许是人工种植的。现在连荒凉和悲哀也可以人工种植了。只是天空的颜色无法改变。也许污染了。但那总是它的颜色。

    微微阴沉。也不至于空洞。

    他长久的站在那里。灵魂流放。空荡轻盈。但是他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你为什么还不走?他回头对站在他身后的女人说。钱我已经给你了。现在离开我。让我一个呆着吧。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需要过我。女人的声音很柔和。带着稚气的妩媚。

    那么你不走吗?他重新说道。反正我是要走的。要离开一段时间。我有些累。

    女人没有说什么。

    黎一崇淡淡地笑起来。你想知道弄月埋在哪里?

    他的笑声和天空一样,寂寥疏淡阴霾。她不会怪你。小玫。你放心吧。她不会怪任何人。你的背叛对她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没有谁对她来说是重要的。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黎一崇,我爱过你。她说。她的高跟鞋踩在荒草丛中,发不出声音。也许因为浸泡过太多泪水。饱满的太过深沉。

    他走了。任何东西也没有拦住他。他对着墓碑上的照片说。我已经向你证明,他也可以受到同样的痛苦。他是不爱你的。但是他爱上了庄弄月。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会再来看你。他轻轻说。转身离开。

    他的手轻轻插进风衣的口袋里。摸到机票。还有一串钥匙。他握紧了钥匙。内心淡漠。

    风穿过头发。发出黑色的妖冶一般的声音。他的皮鞋淹没在草丛中。视线空洞。他的身后,跟着他淡漠的影子。长长的浮动在荒草之上,仿佛游离破碎的魂魄。

    你跟晓钟一样好。我希望你得到最后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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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钥匙轻轻转动。门轻轻开启了。

    满室夜风的味道。云朵把月亮遮蔽,窗帘在微光里沉默舞动,像是天使的翅膀。地板格外明亮,黑黝黝的闪动光泽。仿佛一片汪洋。

    他闻到新鲜的混合着泥腥味的花香。暧昧的散播在空气中。他迈出一步,听到鞋子击打在水上的声音。他陡然停住了脚步。

    他看向浴室。没有门。只有白色的帘子飘摇,里面传来滴滴答答的水流声。

    月光慢慢渗入房间。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忽然看到满地的红色。浓稠妖冶,像是新落的凤凰花。

    他的眼泪倏忽划破干涸的脸庞。他听到手机铃声响起来,哀哀默默,和着夜风。幽咽。响彻了整个庄园。

    涵宇

    于深圳蛇口

    007-10-101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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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你们不愿意再读我说的任何一句话。

    真正的爱是可以杀人的。

    我没有见过凤凰花,听说那是马达加斯加的国花。我知道只要我见到它,我会立刻爱上它。

    去香港的时候。看到了。在香港中文大学的山麓。已经错过花期。满树羽状复叶之间,长满了巨大料峭的荚果。但是树冠之顶,遗留了一朵盛放中的鲜花。

    鲜艳的红色。不谙世事的妖冶。

    我回头对晴说,我想到了我的弄月。她笑笑问我,你还没疯对吗?我点头。

    弄月的這场爱,其实很简单。我始终相信,如果没有死亡。他们大概永远也不敢承认。

    我要消失一段时间了。也许蛰伏。也许旅行。

    写的时候。很痛苦。终于写完。自觉自己是个做作的人。无可救药的爱着浪漫。也被迫接受现实。很空洞。绝望。然而生活总还要继续。

    這段风景,谢谢一路陪我走过。喜欢涵宇和不喜欢的。谢谢你们愿意读完它。不是很好的文字。然而投入了我所有的热情。敲打键盘的声音也敲打我的心腑。

    也许,我该尝试写个快乐的故事。

    给我留言吧。

    我会回来看。暂时再见。

    涵宇

    007-10-1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