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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我也想忍不住说一句:皇帝渣渣

    月影下花枝斜横,疏影婆娑。晚风吹过,拂起她耳垂上的镶银坠子,细细碎碎的荡在脖颈间,冰冰凉凉。她转身看他离去的背影,身长玉立,君临天下,威武如往斯。她很想追过去,抱住他,告诉他,心中除了他再无旁人。

    却又隐隐害怕,若真问起楚子夫来,她又该如何开口?年幼时候的初心萌动,鲜衣怒马,也曾动人心魄,她无法当他从未存在过。

    苏且和离着百来步跟在赵祯身后,此时从隐蔽处转出来,经过莫兰身侧,停住步子,他的脸上冷漠无色,口气冷如千年寒冰,低沉道:“你,好自为之。”

    说完,快步去追御驾,将莫兰远远抛在身后。

    是夜,天气愈闷愈热,一丝凉意也无。至子时,乌云终于掩去了月色,狂风吹得树枝呜咽作响,雨倾盆泼溅而下。

    雨声连绵,莫兰毫无睡意,辗转反侧无眠。她起床掌灯,拿出针线,给子非绣枕头,也不知绣了多久,心思全不在这针线上,终于扎了手,殷红的血迹沾在指尖,像漏水的瓷碗般迅速溢出,她将手指含入嘴中,满口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心中猛的一痛,像针扎在了胸口尖上。

    待雨停了,微凉的夜风裹着花草清香吹入屋中,莫兰起身临窗而立,舒展僵硬的身姿,朝漆黑如墨的夜空深深呼了口气,才觉好受些。终于有了些许睡意,转身正要去就寝,却见花园中立着一个人影,纱灯照着,朦朦胧胧,乍一瞧,将莫兰唬了一跳。待她反应过来,连外衣也顾不得披,忙跑到外屋,推开门,往宫墙巷子里折至花园中去。

    她的心砰砰直跳,她一辈子都被教导要娴静淑良、要温婉端庄,从未如此奔跑过。她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唯有自己的喘息声,她也无法做任何思考,唯有奔向他。

    他还是来了,他竟还是来了。

    她的眼中落下眼泪,却是笑的,那笑容比她任何时候都要美。

    是他来了,即便他那样生气,他还是舍不得。

    雨雾缭绕于花枝间,树影摇曳,莫兰奔至树下,左右环顾,他却没了踪影。笑意渐渐失去了温度,僵硬的挂在唇边。她踩在泥水中,鞋袜衣裙湿透了也浑然不觉。她立在树荫下伫立良久,往自己屋子望去,里面烛火闪闪,满室昏黄。

    第二日,莫兰强打起精神去上值,候了一日,也未见到赵祯身影,连周怀政也跟着不在。至晚膳时,才听宫人们说,官家昨夜临驾蕙馥苑,半途中淋了雨,染了风寒,如今御医们都在蕙馥苑伺候,尚美人伴在身侧,亲侍汤药,一步未离。

    好歹在亥时末分,周怀政遣人来翠微阁叫莫兰到御前伺候茶水。莫兰忙重新换过衣裳,绾好发髻,特意取出当日在巩义时赵祯送的烧蓝镶金花钿手镯戴上,衬着素白衣袖,愈发引人入目。

    记得刚被遣到仁明殿当值时,莫兰曾来过蕙馥苑,给尚临冬送她特意嘱咐做的荷包。如今再临此地,只觉比那日更为檐崖高琢,富丽堂皇。莫兰捧了新茶要入殿,浅桦在廊下拦住,笑意盈盈道:“美人不喜旁人进殿,不如让我捧进去吧。”她从莫兰手中接过漆盘,旁侧有伶俐的宫人忙掀起竹帘,请她入殿。

    殿中点着十余盏玉勾连云纹灯,玉盘做灯底,点着臂大的蜡烛,尊贵奢侈,照得满室生辉。赵祯穿着明黄银线绣五爪龙云纹寝衣,手执书卷,倚在藤椅上看书。因他染了风寒,畏冷,故将殿中所置冰块通通撤去,只留了两名宫人伫立一侧轻轻摇扇。尚美人侧跪在蒲垫上,依着赵祯为他捶腿。见浅桦进来,忙起身,端过茶,奉至赵祯跟前,轻声道:“官家,请喝茶解渴。”

    赵祯淡淡“嗯”了一声,放下手中书卷,接过茶,浅抿一口,面无颜色道:“这是奉茶司的茶?他们遣人来了?”

    尚美人扬起笑意,如夏日盛放的紫薇花,烂漫娇艳。她柔声道:“不管这茶是不是奉茶司冲泡的,此时天色已晚,官家身体又抱恙,该早些安寝才是。”见赵祯要放茶盏,浅桦忙过去接住,放入漆盘中,躬身退下。

    繁星满天,银河横跨天际,如滔滔流水。偶有萤火虫飞过,莫兰想起七夕那日赵祯送予她的节礼与喃喃情话,只觉神思恍惚,心旷神怡。待殿中灯盏渐渐暗去,有尚宫出殿,朝廊下候命的宫人道:“官家已安寝,没有夜值的可退下了。”

    莫兰愣了一愣,应道:“是。”

    她跟着内侍们一齐退下,行在路上,手镯松松的随着腕臂摆动,内心也是空荡荡的。她原先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即便早就明白,他是帝王,六宫粉黛,又岂会只属于一人?他从未当着她面去见妃嫔,更不曾在她面前与她们亲密,日过一日,她也就蒙蔽了自己,以为她们是不存在的。

    她甚至以为,即便存在,也无法成为两人之间的隔阂。

    今日忽见他宿于旁殿,想到他与别的女人也同样情意难却、缠绵悱恻,才猛然醒悟,即使他在她面前能谨守着与妃嫔们的距离,但也终不能改变她们是他的宠妾之事实。他是帝王,他的宠爱与疼惜,绝不能只给其中一人。

    念及此处,她心中大恸。

    过了几日,太后见从广从德一直未有消息,忙遣了亲信去打探,此时驿使才传来消息,说恩州兵马都总管刘从德在回京路途中,见江淮地区穷苦者众,遂亲自将吃食施舍给路边乞讨的百姓,不料竟染了鼠疫。

    如今苟延喘息,命在旦夕。

    太后一听,神思全无,跌入御座,再也无力站起。

    赵祯闻后大怒,将禀报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又亲指派了御医前去诊治。不足三日,刘从德卒,年二十四岁。依宋制,兄亡,弟需服丧一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须离职。

    子非听到此消息,只觉五雷轰顶,顿时失了主张。此事一出,从广必然悲痛欲绝,哪有心思再想儿女之事。从广不仅不能再向太后要她,且一年内兴许连面也难见。此时她不禁羡慕起入柔来,虽只是丫头,却能光明正大守在他身侧,温言相慰,形影不离。

    她日日候在通鉴馆,生怕他一时回来寻不到她。她多么想此时此刻能依在他的身边,安慰他,伺候他,跟他贫嘴,逗他开心。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隔着宫墙,隔着千山万水,将他放在心中,从日出黎明到夜幕昏黄,默默思念他,描绘他的模样,不舍昼夜。

    她至少要等一年。

    她可以等,只是,一年之后的事,又有谁能预料得到呢。

    半月后,从广携从德灵柩回京,于府内隆重举行丧典。至太后寿诞,虽置办了宫宴,却未起乐,太后心伤未愈,又被旧疾所扰,身体每况愈下。

    旼华瞧着,忽然懂起事来,将自己心中的痛疾隐去,日日守在慈宁殿伺候,寻着法子取乐,哄太后开心。赵祯虽国事繁琐,却也每日遣人仔细回禀太后所吃所做之事,若得闲,也不去妃嫔殿中,只去慈宁殿休憩片刻。

    周怀政见近日来,莫兰甚少进殿中伺候,即便奉上茶水,也未多停留。心中不解,将莫兰唤至偏处,小心询问:“前段时候还好好儿,近几日怎连话也未见说过?”

    莫兰不愿与人议起此事,冷冷道:“此事不该您多嘴罢。”

    周怀政脸上一滞,心道:还未封妃晋嫔哩,倒先长了宠妃的脾气。他在宫中摸爬滚打几十年,是靠着八面玲珑的本事,又不想得罪莫兰,遗留后患,终究忍着性子道:“我也是为你好,平日多多顺着点官家,他说怎样,你便怎样,切不可失了分寸,惹得官家发怒。”

    莫兰实在不想与他再论此事,也知道他不敢拿自己怎样,难得使了回性子,福了福身道:“大监若无其他事,奴婢先告退了。”

    两人正僵着,忽见夏芷气喘吁吁跑过来,也没向周怀政施礼,先扯住莫兰道:“官家叫你呢,快快到殿前去。”

    殿中寂静无声,大瓷缸中新添了冰块,徐徐冉起雾气。赵祯低头看着奏章,旁侧有美人一身苏绣百花绛紫轻纱裙,轻摇蒲扇,笑道:“六哥哥殿里就是凉爽舒服,比不得绯烟殿,用点儿冰都要百般节省着。”

    赵祯未予置否,头也未抬,淡淡道:“你既想做饮子给太后喝,就该好好儿学,别做坏了,惹太后不高兴。”

    旼华将头蹭到赵祯跟前,噘嘴笑道:“大娘娘才不会嫌弃我,保管我做什么,她都爱喝。我听闻宫人说,奉茶司的宫人最会做饮子,才亲自寻了来。”

    八月的日头正烈,酷暑难耐。偶有夏风拂过,也是暖绵绵的,使人怠倦。莫兰多日未与赵祯说话,此时被他召见,反有一种近乡情更怯之感。

    她在廊下踌躇片刻,鼓了勇气,才提裙跨入殿内。

    赵祯正与旼华说话,见莫兰进来,反低下头去,只看奏章。莫兰原以为是赵祯想见自己,入了殿,却见有旁人在,忙褪去嘴边扬起的笑意,恭谨福身道:“官家万福,公主万福。”

    殿中凉沁沁的,四处摆着晨起新摘的花束,暗香若隐若现。

    旼华仔细打量着莫兰,见她穿着浅紫色上裳,系杏黄月华长裙,挽着垂挂髻,朱钗尽褪,只鬓了一朵紫红芍药。旼华虽觉她于宫人中打扮稍过艳丽,但娇媚处自有温婉娴静之感,也觉喜欢。

    她笑吟吟道:“你便是奉茶司最会做饮子的?”

    莫兰低头恭谨道:“奴婢愧不敢当,只是在御前伺候久了,天天挖着心思做各类饮子,渐渐的熟能生巧罢。”

    旼华喜欢她说话不卑不亢的样子,“我听闻姜蜜水可养颜,于老人家吃了也有好处,你可否能教我做?”

    莫兰稍稍抬头,见公主的脖颈处,戴着一颗硕大的祖母绿玉石,用细如丝线般的金链子穿着压在领口处,十分简洁奢华。

    她浅笑道:“其实姜蜜水不仅养颜,还可驱寒气,使人浑身暖和血气舒畅,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喝。公主可先遣人将新鲜生姜磨成糊状,一勺蜂蜜兑一勺姜糊,用滚烫的热水冲了,每日晨起和晚膳后各饮一杯。”

    旼华见她妆扮新鲜,说话也伶俐,心里喜欢,朝赵祯道:“六哥哥,我喜欢她,你将她送给我罢。”

    赵祯虽眼瞧着奏章,耳却一直留意着她俩说话。

    忽听旼华说喜欢莫兰,他也不禁掬起一抹笑意,又听她说要带莫兰走,脸一沉,凶道:“不行。”

    旼华见他脸色生怒,便嘟着嘴,低声撒娇道:“不行就不行,凶什么凶。”又瞧着莫兰道:“你去绯烟殿住三天吧,除了姜蜜水,我还想做紫苏饮、梅花酒、木瓜汁、甘豆汤、沈香水……”

    赵祯听旼华越发滔滔不绝,心中不悦,斥道:“你还是先做好姜蜜水罢,莫兰可不能跟着你去,福宁殿也不能离了她。”

    旼华先笑:“你叫莫兰啊,果然是蕙质兰心,一点不错。”

    莫兰忙躬身道:“谢公主夸赞。”

    旼华又朝赵祯哀求道:“六哥哥就借我一天罢!”

    赵祯看了莫兰一眼,见她神情自若微微垂首静立于侧,鬓间芍药妩媚多姿,心中一动,板起脸来,道:“若后宫妃嫔都跟你似的,都要做什么饮子,都跑来福宁殿遣人,那还有没有规矩了。”

    旼华见赵祯脸上毫无松动,知道他又是最遵规守矩的,郁闷不已,低语道:“都做官家十几年了,还这么小气。”

    莫兰听了,噗呲一笑。

    赵祯不知何故,皱眉看着两人,旼华忙朝莫兰做了嘘声的手势。这时,恰有宫人走入殿来,福身道:“公主,太后要醒了,妘丫大娘子请您回慈宁殿。”

    旼华听了,提脚便往外走,又朝莫兰笑道:“我先回去试试,若做得不好,再来找你。”

    莫兰忙躬身道:“是。”

    旼华走后,殿中只剩下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略微尴尬。莫兰见赵祯无话,心中失落,正要躬身出殿,又忽听赵祯唤道:“你过来。”

    莫兰缓缓走过去,也不敢看他,只垂首立在一侧。

    殿中极静,几乎能听见大瓷缸中冰块遇热破裂的细微声响,赵祯沉吟片刻,才指着冷透的茶水道:“去换盏茶来。”

    待莫兰换了茶,赵祯又使她研墨,研完墨又要她收拾书册,待一切都忙完,实在无事可做了,他才道:“你下去吧。”

    莫兰不敢逾越,道:“是。”到了殿门口,只觉不甘心,又返过身来,轻唤了一声:“六郎……”

    赵祯恰巧正望着她,四目相对,皆是情谊。

    他许久未听过莫兰如此叫他,只觉情意绵绵,心都酥了,喉口处似生有千千结,卡得他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嗯”了一声。

    忽吹过一阵大风,将竹帘子吹起,拂在莫兰身上,吹得裙姿飘荡,连头上戴的芍药花儿也溢出暗香来。她柔声道:“你的气可消了……”

    赵祯看着她,眉头微皱,却并不答话。

    莫兰又自顾自道:“他是我表哥,父亲逝世后,我便随着母亲寄居于舅舅家中。因他和我同月同日生,在舅舅家时,都是他先一天贺寿,我延后一天过。”见赵祯未有制止,她鼓足了勇气接着道:“那日晚上,是老祖母托了他给我送寿礼,又说起我妹妹的婚事,才与他多说了几句。”说着将手上戴的九弯素纹平银镯子伸至赵祯眼前,低声道:“就是这个银镯子。”

    赵祯瞧着雪白酥臂,颇觉赏心悦目,又抬头看她容貌,见肌肤细腻有柔光,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不觉竟呆了。

    莫兰被他瞧得脸红了,柔声唤:“六郎……”

    赵祯这才反应过来,从袖袍中拿出一柄玉梳子,低语道:“其实那日,朕是想送这个给你作寿礼。”

    莫兰接过,见那梳子极薄,用整块和田玉缕空雕琢而成,柄上琢着三朵盛开极妍的牡丹,以枝缠叶,疏朗雅致。莫兰情动,抚着那梳子,浅吟道:“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情一动,泪满襟。

    赵祯俯至她耳侧,轻声道:“如此相思之人,又何止你!”说罢,帮她轻拭眼泪,满腹柔情道:“你既这样说,朕便如此信你。只是……”

    莫兰破涕为笑,问:“只是什么?”

    赵祯仍旧一本正经,捏了捏她的脸颊,答道:“只是,下不为例。”

    两人默契一笑,赵祯见莫兰眼中还含着泪珠,嘴角却扬起了笑意,更觉凄美动人,情不自禁轻吻在她的唇角。这一吻,终于将连日来的心酸苦闷得以释放,像是压在胸口吐不出来的气息忽而吐将出来了一般,心旷神怡,惬意安然。

    不出几日,旼华果然三天两头过来问莫兰如何煮饮子,做出成品来,也总是先拿至福宁殿请赵祯品尝。赵祯有时懒于招呼她,就寻了苏且和应付。

    苏且和是块千年寒冰,哪里会说什么好话,无非是:太咸、太甜、太淡、不好喝、没味道,如此种种。若是他某天忽然说了两字:一般——旼华就高兴得跳起来,几日寻不着东南西北,必煮几大缸子,挨宫挨殿给人家送去。

    如此一来一回,日升月落,已至初秋。

    阖宫撤去冰块供应,收起竹帘,穿上秋装,廊前宫墙下,也换上各色万寿菊、秋海棠、醉蝶花、桂花等,依旧姹紫嫣红,落英缤纷。

    子非已有三四个月未见过从广,官家又指派了其他官员来通鉴馆继续编撰史书,宫人们也如先前一样,各司各职。日子久了,子非也怠倦了,神情愈发淡漠。没遇见刘从广之前,宫中虽苦闷,倒也未觉难过。如今没了刘从广,世界便如空无了一般,既无盼头,也无想法。只觉吃饭也无趣,看书也无趣,甚至连莫兰也不愿去见,终日上值下值,窝在房中,呆坐冥想。

    可是,愈是不见他,他的音容相貌却愈加清晰,那些不好的记忆仿佛通通不见了,只剩那些好的,那些柔情的,一日复一日的在脑中回放,时间愈久,愈觉放不下他。

    原来,已是如此深爱。

    秋日渐深,清河郡王赵庆领着王妃吕尚坠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推迟身体不适,不便见客,遂将他们打发了。尚坠久居深闺,连家门也未出过几回,此时来到宫中,更觉处处陌生,令人害怕。她小心牵住赵庆的手,一脸稚纯道:“官人,你的手真暖和。”

    赵庆并不答她,只是任由她牵着,于宫墙下缓缓走过。

    慈宁殿院中多植高大乔木,树中间又将各色花籽随意撒了,任其生长,又配以专人打点施肥,使得院中一年四季花团锦簇,花开不败。

    赵庆牵着尚坠于林中小石路中穿过,以为能避过不见旼华。却偏偏,旼华使人端了大瓷缸的饮子迎面而来。赵庆心中钝痛,却依然镇定道:“尚坠,这是旼华公主。”

    尚坠听了,松开赵庆的手,躬身请安。

    虽是深秋,仍有鸟儿在林中筑巢,唧唧喳喳的声音不绝如缕。尚坠的声音细细柔柔,传入耳中却是五雷轰顶。

    终于还是见面了,如此的狭路相逢。

    旼华冷笑一声,保持着公主威仪,虚扶了尚坠,道:“王妃不必多礼。”不过几字,却几乎用尽她毕生的力气。她不敢看赵庆,怕只是一眼,自己就会万劫不复。她知道自己不能看他,不能看他,可是,她的眼睛又如何能离得了他。

    他还是一副清欢寡淡的模样,穿着品级朝服,立在林中,威武肃容。秋阳从树中穿过,斑驳映在他的身上。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像是看着旼华,又像是看着她身后的某处。有风拂过,吹起他宽大的锦袍衣袖,荡起层层涟漪,仿佛是他翩翩而来,仿佛那些阔别经年的光阴从未逝去过,两人依然还如幼时一般,郎骑竹马来,两小无嫌猜。

    尚坠胆怯,半躲在他身侧,低头锁眉,局促不安。

    旼华忍住眼泪扭过头去,让于道旁,甩袖道:“你们先走。”

    赵庆脸上微滞,反扬起浅笑,恭谨道:“臣告退。”

    他牵起尚坠的手,大步从她身侧走过。周身空气流转,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知所措,眼泪哗的流了下来,不可抑制,如黄河决堤。那一瞬,天地万赖寂寥无声,唯有哀哀欲绝,肝肠寸断。

    尚坠几乎是被赵庆拖着走的,她幼时开始裹脚,从不疾走,如此一来,实觉吃力。待出了慈宁殿,赵庆才松开她的手,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到无尽处。

    尚坠小心翼翼拉了拉他的袖子,轻轻道:“官人慢些走。”

    赵庆这才转头看她,见她香汗淋漓,气喘吁吁,想起她一双小脚细如莲瓣,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愧疚,忙扶住她手,放慢了步子。

    慈宁殿中,太后刚用过午膳,又品过旼华新做的沈香水,见她脸色不好,料想是撞见赵庆了,不觉心疼。太后抚着她的手道:“人与人的姻缘自有命定,像我与你父皇,若是那一日我未在朱雀门外打鼓唱曲,若你父皇那时没有掀起帘子,人生又会是另一番景象。若今后,你遇见能真正与你相伴一生的良人,会深知今日之苦痛渺如云烟,也算不得什么。”顿了顿,又道:“想我在张耆家躲藏了十五年,其中辛酸又有几人知晓?可我如今想起来,却深觉每日读书抚琴,也是岁月静好。年月流逝如水,是诸事最好的解药。”

    旼华勾唇扬起一丝笑意,又苦又涩,道:“可我不想要什么良人,我只想要庆哥哥。即便有一天,我与旁人成婚了,他也会永远留在我的心底,无可替代。”

    太后满眼忧色看着她,还要劝慰:“旼华,你……”话还未完,却被旼华打住,听她笑意盈盈道:“大娘娘该午睡了!”说着,就起身吩咐妘丫准备寝具。

    太后望着旼华的背影,她穿着华贵的公主锦袍,戴着无尚尊贵的华冠,却那么落寞那么无助,只觉心都要碎了。

    因中秋节至,朝中放假三日。一早,皇后携着各妃嫔往慈元殿中给太后请安,妘丫在外殿将各人迎了,请至偏殿入座等候,唯皇后入寝殿伺候太后梳洗。

    因着太后皇后都不在,妃嫔们便散漫起来,纷纷落座,莺莺燕燕说着家常话。你说今早新摘的鬓花,她拿出昨日官家新赐的镯子,如此唠唠叨叨,倒显热闹。

    殿中唯临冬一人立着,有品阶比临冬高的修仪殷切问道:“尚美人怎么不坐?站着岂不累?”临冬毫不掩饰脸上的娇宠之气,瞥了董修仪一眼,竟不答话。

    董修仪失了面子,也不恼怒,反笑道:“也是的,咱们姐妹坐的凳子都不过是普通朱漆四方扶手椅,皇后坐的才是尊贵,不仅表的是金漆,而且还雕着金凤凰哩。”说着,故意看着临冬道:“可惜啊,连个凳子也没你我福分。你得的宠爱虽多,却如何能比得过皇后尊贵。”

    临冬位阶虽低,却一向宠冠六宫,平日闹起别扭来,连赵祯也让她三分。

    她听出董修仪言语中似有讽刺之意,又极想在众人面前立威炫耀,心道:坐个凳子怎么啦,有官家撑腰,看谁敢拿我怎样。如此想着,便唤了宫人来,道:“把金漆扶椅搬过来。”

    宫人见她脸上已含了浅怒,哪敢怠慢,忙将椅子搬过来,请她坐下。

    众妃嫔瞧她如此,也未敢多言,只是默默议论。倒是李美人,忙行至耳侧低语道:“姐姐行事未免太过张扬,太后若知道了,恐怕难以收拾。”

    临冬其实早就后悔了,又好着面子,若此时离座,往后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心中正是婉转千回,忽听殿外有宫人唤:“太后、皇后驾到。”

    临冬心里悚然一惊,忙起身静立,却不想,候了半盏茶时辰后,宫人又道:“太后突然不太舒服,回寝殿去了。”

    临冬舒了口气,复又坐下,只觉身后空空,似若无物,待反应时,已然来不及了。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四脚朝天,极为不雅。满屋子的妃嫔、宫人齐齐望了过来,都禁不住哄然大笑。

    浅桦本在廊下伺候,见临冬跌倒,忙进来扶她,关切道:“美人,你没事吧!”

    临冬倚着浅桦站起,心中气恼不过,先甩了浅桦一耳光,才狠狠道:“死丫头,连凳子被人搬走了也不知道,看我回去如何收拾你!”又冷眼将众人扫了一遍,沉声道:“是谁把我的凳子搬走的,趁着官家还未过来,赶紧自行请罪。不然等我告诉官家,一个个决不轻饶。”

    她说得字字凶狠,不留半点余地,妃嫔们忙敛住笑,亦不敢得罪她,只道:“我们都看着外面,连走动也不敢,哪里能去搬你的凳子。”

    冯贤妃含笑品着茶,任她们胡闹。

    不过多时,官家从福宁殿来,他先去看过太后,又携着皇后过来,妃嫔们还未来得及请安,临冬便往官家面前一跪,泣道:“请官家为臣妾做主!”

    赵祯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忙将她扶起,牵着她坐到自己身侧,温声道:“别哭了,有什么就跟朕说。”

    临冬用帕子捂着脸,偷偷瞥着殿下其她人脸色,也不说话,只是哭。赵祯见她哭得可怜,也掏出帕子帮她拭泪,轻声道:“你若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也不要担心,朕自然为你做主。别哭了,免得哭伤了身子。”

    坐在殿中的妃嫔们见官家对临冬如此温言暖语、柔声宽慰,既是羡慕又是嫉妒,静姝心寒,转过头去不看,命若离去唤新茶。

    这时,弄月忽从位中坐起,站入殿中,款款道:“官家,臣妾知道尚美人为何如此伤感。”临冬缩卷在赵祯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来。

    赵祯记得弄月,那日莫兰被烫,也是她站出来帮莫兰说话。如此一想,不觉多了几分好感,道:“你说说看。”

    弄月于宫中被官家冷落已久,知道尚临冬最得官家宠爱,一直想与她结交。以往给她送过几次节礼,都被退回了。如今机会摆在面前,弄月不想错过。

    她一身水红对襟绣蝶褙子,盈盈立于殿中,倒也仪态万方。她婉婉道:“尚美人被宫人戏弄,落座时被人抽走了凳子,摔了一跤。”

    赵祯听了,边抚慰怀中佳人,边斥道:“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戏弄美人,还有没有规矩了。”

    如此一说,临冬哭得更伤心了。

    冯贤妃此时坐不住了,跪至殿中央,“是臣妾遣人将凳子搬走的。”

    赵祯脸有愠色,“朕记得冯贤妃当时以“贤”字为封号,就是因为性情端庄贤惠,如今怎么也做起如此荒唐之事来?”

    冯贤妃倒是不卑不亢,“临冬不过是三品美人,却不谨遵本分,使宫人搬了皇后的凤座来坐,如此不成体统,臣妾也是气愤不过,请官家恕罪。”

    赵祯听了,先问临冬,“贤妃说的可是真的?”

    临冬忙顺着凳子跪下,泣道:“臣妾真的无意冒犯皇后,不过是看着凳子好看,才叫宫人搬来坐。”

    赵祯不悦,见她脸上犹还带着泪水,忍住不耐烦道:“你也太莽撞了些,宫规就是宫规,岂能随意亵渎,皇后的位子是你能坐的么?”

    静姝先听赵祯缓缓道来,还颇觉生气,后又听到那句“皇后的位子是你能坐的么”,只觉扬眉吐气,欣喜万分。她知道赵祯并不是真要怪罪临冬,倒不如给个顺手人情,她含笑温婉道:“所谓不知者无罪,尚美人既不知道宫中有此规矩,又无人告诉她,这次就算了罢。”

    赵祯听见静姝如此说,又见临冬满脸泪痕,甚是可怜,便伸手将她扶起,道:“既然皇后这样说,就饶你一次,下不为例。”顿了顿,又柔声问:“可摔疼了你?”

    一听官家如此说,临冬还真觉有些痛,按住肚子道:“这里有点疼。”

    赵祯根本不信摔一跤会肚子疼,但还是伸手过去揉了揉,又笑道:“朕不过是随口问问你,你倒当真了。”众妃嫔也觉临冬恃宠而骄,又见官家与她如此亲厚无间,对她又多了几分嫉恨。

    临冬本是随意说一说,不料,竟觉肚子真的越来越疼,难以忍受。她的脸瞬间苍白如纸,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赵祯急了,忙抱她放上御舆,又召了太医来,亲自跟随着往蕙馥苑去。众妃嫔也不敢擅自离去,都跟着御驾到了蕙馥苑,宫人们忙上忙下,气氛压抑紧张。

    冯贤妃也觉后怕,若是真弄出人命来,自己难脱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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