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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舅(1)

    一盏小油灯半明半暗地在房粱上晃着,熏黑了的墙上便有一团巨大的影儿在摇。十几头瘦牛在槽后卧了,慢慢地无体无止地倒沫。五六个舅们就在槽前的空地上蹲,你一支我一支地抽烟,辣辣的烟雾在屋里弥漫着,很浓。这便是队委会了。

    有半个时辰了,就这么"巴嗒、巴嗒"地抽烟,谁也不吭。队长舅在暗处的土坯上坐,那烟火明一下的时候,才能瞅见那张黑脸子。他脸上的纹路很浅,总也油腻腻的。蹲着的时候,常让人想起老"瓮"。他生来仿佛就是蹲着过的人,无论冬夏都常披一件破袄,就势把腿遮住,蜷得很舒服。

    很像"瓮",却又不笑,老爱用嘴唇舔烟纸,舔得下嘴唇黄翻,还是舔。漫长的夜,既不吭又不散,就靠这卷烟打发了。队里那一日一份的报纸连同那"国内外大事",想必是被队干部们这样一条一条地卷烟"吸"去了。

    那晚,我跟喂牲口的老爷睡在牲口屋的麦秸窝里,曾扬头看了他们几次,很是无趣,也就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尿憋醒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了。听见蹲在暗影里的队长舅说:"上头,又布置下任务了。叫五天收完秋,工作队要检查哩……"

    仍然是一片"巴嗒、巴嗒"的声响……

    "东岗那百十亩红薯怕是犁不出来了。晚了,要吃'罐饭'哩……"

    吸烟声停了,舅们一脸惶惶。那愁顷刻随了烟雾浸开去,粱上的油灯显得更昏更暗。

    队长舅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声音哑哑的:"上头紧。我看,毁了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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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半晌无语。只昕秋虫儿长一声短一声叫……好一会儿,众人才应道:"中啊,中啊。三哥,你看着办吧。"

    "心疼呀,我也心疼。半年的口粮……可上头催得老紧老紧……"队长舅捂了半边脸,像是牙疼。

    烈子舅吭吭着说:"别家好、好说。虽说口粮不大够,都还有些门、门道。就、就、就文斗家是分、分子,成、成天哼叽……要粮,怕、怕是……"

    "文斗这货真熊!"队长舅突然骂道。

    "这货成天盼着摘'帽',老球来汇报思想……"

    "汇报个熊吔!咱村就这一家分子,上头能给他摘'帽'?"

    "也不想想……"

    天到了这般时候,会才开出了滋味。却又听队长舅说:"就这吧,就这吧。"说着,站起来,从屁股后摸出一串钥匙。听见草动,回头一看是我,骂声鳖儿!一把将我拽起,问:"尿?"

    "尿。"早有尿憋着,又怕天黑,不敢出去,我赶忙应了。

    队长舅拉我出了牲口屋,却又不让尿,四下看看,便轻手轻脚地往东走。黑咕咚的跟他拐了两个弯,来到了仓屋门前。他站住了,又猫样地四下瞅瞅,拿钥匙开了门上的大锁,却不推门,低声对我说;"尿吧,对着门墩尿。"

    憋急,我照着门墩浇了一泡!

    队长舅这才推门。好重的一扇大门,却不见响声出来。多年之后,我才琢磨出这泡尿的"科学",知道那"经验"不是一次能总结出来的……

    队长舅叫我站在门口,一个人摸黑进了屋。听得"哗啦、哗啦"的声响,一会儿工夫,他走出来了,肩上扛着一个鼓鼓的口袋。

    已是三更天了,村里静悄悄的,像死了一般。天黑得像反扣的大锅。

    在"锅"里走着,那脚也就一高一低,一深一浅,老觉得身后有人。回到牲口屋,当干部的舅们已经把大锅支上,火已烧着,红通通地映人脸。队长舅也不搭话,把半口袋花生倒进了大锅……

    朦朦胧胧地睡着,有热腾腾的一堆撒进被窝,知道是煮熟的花生,就闭着眼吃。很为知道干部们整夜开会的秘密高兴。

    第二天,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三架套了牲口的大犁来到已割了秧的东坡红薯地,果真把那一季的收成犁了。大块大块的红薯从泥土里翻出来又犁进泥土。牲口默默的,赶牲口的人也默默的……

    队长舅披着破袄在地头上蹲着,像坐化了的泥胎一样,目光直直地看那犁在泥浪里翻。他手里捏着的半截烟早被雨点打湿了,点烟的时候,手哆嗦了一下,有泪花含在眼里,却只默默地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