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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无际的早晨(3)

    有一段时间,国又被称作"驻队干部"。那时候,村里有个驻队干部老马,每天到各家去吃派饭,他也跟着吃,伙食自然好些。老马瘦瘦的,高,戴个眼镜,走路两手背着,天儿。国跟在他屁股后,走路也背着小手,脖子梗着,一晃一晃地很神气。进了哪家,那家人慌慌地说:"驻队干部来了。"国就大声说:"来了。"老马坐下了,他也跟着坐,一碗一碗让人端着吃。可老马常回城里去,国却没地方可去,于是就怅怅地在村口望。望见老马,就说:"走,上狗家吃,狗家有豆腐。"后来老马回城去了。国自然是走到哪家吃哪家,走到哪家住哪家,啥时饿了啥时就吃。家景好些的给他烙块白馍;家景孬的,也给他拍块玉米面饼子,没亏过他。可国还是想老马。再后国见了老马,知道他原是县文化馆的一般干部,当过右派,平反后当上了文化馆的副馆长,见人点头哈腰的,在县里尿也不尿。文化馆开个创作会,把县里大小干部都请去作"指示",老马弓着身一口一个"首长"

    地叫,握个手身子抖得像麻花。又听说他老婆跟人家睡,经济也卡得紧,连吸烟钱都不给他,烟瘾发了每每到街角上捡烟头吸。想起老马当年的威风,国不由生出了无限的感慨。这是后话。

    那时,队长忙了就把国交给梅姑带。在村里,也只有梅姑的话国才肯听。梅姑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不曾见她怎样打扮,出门便亮了一条村街。梅姑夏天是村人的阴凉,冬天是村人的火盆,无论走到哪里,总扯了年轻汉子的眼珠滴溜溜转。梅姑白,白得有色有韵;梅姑眼大,大得有神有彩;梅姑的头发黑,黑得有亮有姿;梅姑走起路来柳腰儿一闪一闪,无风自摆,馋得人眼儿小庙似的。国跟着梅姑享受了从来未有过的宠爱。梅姑只要一出门,就有人凑过来跟国说话,给他买糖块吃,还争着驮他。国在人前就显得更加威风,总拽着梅姑的白手让她扯着走,眼热得汉子们心里骂,脸上还笑着巴结他。梅姑疼这没娘的孩子,每日里给他洗脸,给他捉虱,夜里还要哄他睡。那时光是国终生难忘的。冬夜里,国总是一蹦一蹦地窜到梅姑家,缠着让她搂着睡,就搂着睡。一钻进被窝,梅姑就说:

    "国,凉啊,真凉!"而后把他搂得更紧,半夜里,听见有人拍门,梅姑在国的腿上拧了,他便跳起来朗声骂:"我×你娘!"于是,便不再有人敢来。国躺在梅姑的怀里,吮吸着那温暖的甜香死睡到天明。六岁了,还常拱那nai子……

    应该说,是梅姑孕育了国的早熟,使他看到了在那个年龄很难体察的东西。跟梅姑的时间长了,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梅姑恋着老马,偷偷地。

    那时候,国还不知道老马是这样可怜的东西。那时的老马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在村里昂然地走来走去,一看见梅姑就神采飞扬,眼亮得可怕。小小年纪的国偷听了梅姑和老马的许多次谈话。老马给梅姑背诵他过去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诗,而后又背啥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老马背着背着哭了,虾一样弓着身擦他的眼镜片,这时候梅姑就偎在他的身旁像猫样的温顺。梅姑是全村人的"一枝花",梅姑不让任何人碰她,可最圣洁的梅姑却恋上了老马。老马是狗,是猪!多年后,国在心里这样骂。那时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征服",这就是"征服"。这童年的思维萌动,是经过了三十年的反刍才得以升华的。记得有一次,梅姑带他到河边上玩,走着走着就碰上了老马。梅姑撇下国急急地跑到老马跟前,悄声说:"你带我走吧,走吧。到哪儿都行……"老马嚅嚅地哭了,他有家,有女人……

    此后梅姑常带国到颍河边上转。颍河静静地流着,堤上的"鬼拍手"哗啦哗啦地响,一只"叫畦吱"冲天而去,又无声地落下来。梅姑凝神往极远处望,国也跟着望。天边有一圆滚动的落日,无边无际的黄土地在落日下泛着灰色的金黄,地上晃动的人儿很小,蚁样的小。天光倏尔明了,倏尔又暗,静极了便觉得极远处的喧闹,那是一种想象中的喧闹,叫人血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