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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章 二月镇反

    一九六七年早春二月,造反派和老保的斗争更加白炽化了。当权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以及老教师们,该挖、该揭、该斗、该批的,已通通被揪出来剥掉了画皮挂起来了。斗争的焦点是夺权,学习上海从走资派手中把权夺过来,成立革命委员会。1月16日,《红旗》杂志发表评论员文章,传达毛泽东的话,说“从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当权派手里夺权,是在无产阶级**条件下,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革命。”保守派、造反派都想掌权,都打着誓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旗号,指责对方是反动组织,必须坚决取締和镇压。两派之争闹得你死我活。

    一天,叶粒和王云霞走进寝室,见吴晓红正在追问唐素芳昨天跑哪里去了,为啥不参加造反派声讨保皇派的游行?唐素芳吞吞吐吐地说她妈病了。有几个其它班的造反派正在寝室里乱翻。王云霞和叶粒很不满地看着她们。“唉呀!──无畏,你看,这是“燎匪”(造反派对保守派燎原兵团的称呼)的反动传单。”有人惊叫起来。

    吴晓红将那些红红绿绿的传单一把抓过去,看了看说:“哼!我们队伍里果然有内奸。”她恶狠狠地盯着唐素芳。唐素芳有些惊慌地想往外走。吴晓红栏着不让她走,又对那几个人使了一下眼色。她们将唐素芳扭住,用绳子捆起来。唐素芳又哭又叫地挣扎着。叶粒和王云霞忙去劝阻。吴晓红说:“不关你两个‘逍遥派’相干。”她们将她俩推开,把唐素芳拉出寝室,向红造总部方向去了。

    叶粒和王云霞跟在吴晓红他们后面,见那些人把唐素芳押上行政楼去了。她们想上楼去看看,被楼梯口站岗的人挡着不让上去。她们只好退出来,在楼下转着,忽然听到洪涛的咆哮声以及噼噼啪啪的皮鞭抽打声,以为是唐素芳挨打了。她们焦躁不安地围着那幢办公大楼急得团团转。

    此时,洪涛和一伙人正在红造总部审问司马校长。因他们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司马校长公然胆敢向中央写血书,控告造反派罪行。

    司马校长在学生时代就投身于革命。在土改运动时,她曾立场坚定地组织农民批斗他的官僚地主父母,把家里的房子田地分给贫苦农民。她爱人原是市委宣传部长,曾在刊物上发表过一些短诗。在五七年的反右斗争中,她也不留情面地批判某些诗歌缺乏劳动人民的健康思想。可是,造反派却说她是混进革命队伍的特务,斗争父母批判爱人都是伪装革命,捞取政治资本。把她在教育战线上,一惯坚决地持行党的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说成是阳奉阴为,贯彻的是修正主义的黑线。对她进行了无数次的批斗、游街。把她象土改时,农会斗争恶霸地主一样的打骂,跪煤渣、戴高帽、挂黑牌。尽管她感到无限的悲愤,但她相信亲爱的党,敬爰的毛主席一定会向她伸出温暖的手,她的问题总会得到解决。革命者受一点冤屈和考验也不奇怪。然而,形势的发展更加严峻起来,各级领导都被打倒,甚至打死。机关瘫痪、工厂停产、学生停课,到处都在乱中夺权。她忧心如焚,夜不能寐地担心党和国家的命运。她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她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在被窝里用鲜血给中央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主要是讲:运动的发展,应按党的组织纪律,民主集中的原则进行。不能让坏人钻了空子,乱搞打、砸、抢。不能把各级领导都打倒。……她将信封好,再包上废纸,趁打扫厕所时放到女厕所墙根下的一个老鼠洞里。上初中的女儿送饭来时,她悄悄地告诉她到那儿去取信,用挂号寄出去。她女儿到女厕所去了几次,总不敢去拿,老觉得有人在盯着她。晚上,那个纸包被老鼠咬破并从洞中拖了出来。信很快交到洪涛手里。

    洪涛认为走资派公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控告造反派,简直翻天了!对这种“现行反革命行为”,他非常愤慨。他沉痛地想着:他对不起毛主席老人家,没有按主席的教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办事,而是太温良恭俭让,丝毫没触及这个走资派的灵魂。他必须把她斗倒、斗垮,让她低头认罪,跪地求饶。他对吴晓红等人抓来的唐素芳,暂时没理睬。

    他要司马校长跪在毛主席像前面认罪。司马校长在主席像前跪下了,可就不承认那信是反革命的。她说:“向中央反映问题是每一个公民应有的权利,是正大光明的。信的内容也是实事求是的。”

    洪涛见司马校长不认罪,公然还敢“狡辩”。他愤怒己极地挥着皮带劈头盖脸地猛chou。司马校长被打倒在地上。唐素芳在一旁,吓得只管呜呜咽咽地哭。他们又将司马校长抓起来。洪涛说:“你必须认罪——要不,就打死你!——”

    司马校长被打得遍体鳞伤,头发蓬乱,眼镜掉在地上。她怒视着洪涛说:“我没做祸国殃民的事,何罪之有?有罪的是你。你……你乱打人,你乱害人,你是魔鬼!——”

    洪涛手中的皮带又象雨点一样向司马校长挥去。她被打得在地上翻滚。洪涛又踢了几脚,渐渐地司马校长已动弹不得了。唐素芳吓得缩着身子闭上眼睛。

    天已经黑下来。叶粒和王云霞看到洪涛和几个人出来了,两个守楼梯的却不见离开。胡立超和田蒙拿着饭盒向这边走来。叶粒知道田蒙反戈一击之后,又参加了罗永兴他们的捣黑窝造反派,还跟着他们到处造反夺权。她怀疑就是他出卖了唐素芳,正要拉着王云霞走开,却被他们看到了。田蒙喊着她俩,问是否看到唐素芳被弄到楼上去了?叶粒紧绷着脸说:“你还想上去打人?”

    田蒙说:“看你说的!我们想把她救出来。”

    叶粒不相信地看着他们走进大楼,田蒙叫守搂梯的人快去吃饭,他们帮值会儿班,就把那两人支走了。叶粒和王云霞向楼梯上跑去。田蒙叫胡立超守在楼梯口处,有人来就咳几声。他们匆匆忙忙地跑上二楼红造总部。唐素芳见他们上来,哭哭啼啼地只管喊:“救救我!——我怕!”

    田蒙和王云霞正要给唐素芳松绑。叶粒惊叫起来。她发现倒在地上的司马校长己经不能动了。田蒙跳过去,摸着司马校长的鼻子说:“她已经没气了。”

    叶粒叫起来:“难道活活的被他们打死了?”

    田蒙说:“你叫啥?得赶快离开这里,不然会遭殃。”

    王云霞将叶粒拉起来说:“你不要命了?我们快走。”

    田蒙将捆唐素芳的绳子解开。将绳子的一头拴在桌腿上,另一头抛到窗外,做了一个从窗口逃跑的假现场。唐素芳和他们跑出大楼,来到大楼后面的墙根。田蒙蹲在地上,叫唐素芳踏着他的双肩,从墙上翻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江城中学校门口贴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公告。上面写着: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司马惠兰,罪大恶极顽抗到底自绝于人民,于昨晚畏罪自杀。兹定于今天下午三点半在学校礼堂开批斗大会。希望红造战士们积极参加口诛笔伐。

    红造总部

    1967年月4日

    叶粒心潮难平地在校园里转着。造反派正在扯“司马惠兰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彻底肃清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流毒!”“把司马惠兰斗倒斗臭!”等标语。她愤愤地走进寝室,很惊讶地发现吴晓红蒙着被子在哭泣。她心中纳闷:这个一向春风得意趾高气扬的人,今天怎么了?

    汪丽秋从上床上爬下来说:“烦死了!我最讨厌哪个哭!”

    “叶粒,请你把门关上。”吴晓红有气无力地说。

    王云霞从没见她这样客气地跟叶粒说过话,心想:这是咋的了?她也怕见阳光,成了阴暗角落里的小爬虫了,昨天不是还在捆唐素芳吗?叶粒关上门说:“吴晓红,你是不是生病了?如果病了,我们也会帮你。”

    汪丽秋冷笑着边往外走边说:“她这病,恐怕不好治。”

    王云霞追出去问汪丽秋,吴晓红到底怎么了?她从汪丽秋那儿得知吴晓红的爸爸吴兴全是造反派头头。因打死打伤了人,今天早晨被公安局抓走了。她想起了今早晨听到街上有呜呜的警车叫声,心想难怪吴晓红从云里掉到地上来了。原来他也成狗崽子了。她很兴奋地返回寝室将叶粒拉到门外,眉飞色舞地告诉她刚才从汪丽秋那儿听到的消息。叶粒听后眼睛一亮,心想公安局现在要逮打死人的造反派头头,难道就让洪涛逍遥法外?她向王云霞耳语说她要向公安局报告昨晚的事情。王云霞瞪大了惊恐的眼睛,认为事关重大,不能去引火烧身。可叶粒不听她的劝阻,各自走了。她走到大街上,脚步放慢了。她想到自己并没有亲眼看到洪涛打死司马校长。但她又想到司马校长确是被打死的,这是事实。可是,人家问我是怎样看到的或问我的身份呢?她犹豫了,但她不甘心,她觉得司马校长死得冤,杀人该尝命!她突然想到可以打电话,这样别人就不知道到她是谁。她鼓起勇气向邮局走去。

    她打了电话,就急忙回到学校。一会儿,一些人往礼堂走去。从礼堂那边传来:“打倒司马惠兰!──司马惠兰罪该万死!──”等口号。她心情紧张而又激动地坐在床边上。她想着电话里对方说:谢谢你提供的情况。我们决不会放过凶手。

    突然,她听到了外面有警车呜呜的呼叫声,那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响。她的心跳也愈来愈快。她急忙跑出门外,看到警车已向礼堂那边开去。她激动得全身战抖,没想到公安局会如此神速!她拉着王云霞向礼堂那边跑去。她们看到警车停在运动场里,有几个公安人员从里面走出来,直往礼堂走去。洪涛正站在台上大讲司马惠兰如何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如何仇恨革命造反,如何写反革命信件……几个公安人员走上讲台。台下的人惊愕了,有人已感到不妙,小声地说中央有啥《八条命令》。街上己贴有《通令》、《勒令》,是镇压造反派的,上午已在抓人。

    洪涛很震惊地看着陌生的公安人员,大叫着:“你们是干啥的?竟敢擅自冲击批斗大会!”

    几个公安人员冲过去将洪涛铐起来。洪涛大叫:“为什么要抓我、?”

    罗永兴、武满仓等也叫起来:“不准乱抓人!──”

    大家嗡嗡地叫着:“洪老师是保卫毛主席的革命闯将,为啥要抓他?”

    一个公安人员大声地说:“洪涛罪恶多端。他煽动搞‘打、砸、抢’。司马惠兰死因不明,他有嫌疑。”

    会场已大乱,有人说:“这些都是革命行动,不能抓洪老师。”

    有公安人员说:“现在中央己下达了镇压反革命的指示和文件,谁敢乱造反就逮谁,决不手软。”听说中央有指示,台下的人不敢起哄了。公安人员将洪涛推着往外走。洪涛终于镇定下来。他把头一昂,说:“革命战士们,战友们,我们要经得起革命的考验。”直到警车开动了,他还在车上大叫:“红造战友们——战土们——我们要誓死保卫毛主席!──革命造反精神万岁!万岁!万万岁!──”

    叶粒看到洪涛被抓,顿觉心胸开朗,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使她感觉地球似乎失去了地心吸引力,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快要飞起来了。她在运动场上跑着、跳着,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可就在这时,她看到班主任马老师以及数学老师刘几何也被捆绑着押上了警车。她听到马老师在哀叫:“我是紧跟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没有干过违法的坏事——不要抓我!——。”

    “你是什么人?你造谁的反?那些娃娃儿乱造反,都是被你们这些对党怀恨的臭知识分子教唆坏的。”

    叶粒傻眼了,头上象挨了一闷棒,倏的一下感到极大的震颤。她惊恐地呆愣着,象石头一样立了大半天。无限的悲哀和失望使她全身瘫软。她终于明白了,公安局并非因她的举报才来抓洪涛!是形势变了,他们要抓造反派中的各种人!

    田蒙站到她身边一会儿了,她也没觉察。田蒙说:“大快人心事,难道你还不高兴?”

    叶粒没想到身边会有人,吓了一跳,急忙往一边躲。

    “你为啥这样讨厌我?”

    叶粒并没因他帮助解救唐素芳,就消除对他的反感。她觉得他简直有些象《红岩》里的甫志高,连他戴着眼镜的样子都很像了。“卑鄙!墙头草、变色龙。”她恨恨地说。

    田蒙痛苦地低着头说:“我又没存心整人害人。是雄鹰也要顺着风向飞。对人对事都有一个认识的过程,否定之否定……”

    叶粒不想跟他争论,心想你明明是自私自利,还巧言舌辩!她扭转身走了。田蒙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叶粒的这种冷若冰霜的样儿。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痛苦地想着自己怎么老弄得里外不是人?他深悔不该去抄她的家,但那是不得已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