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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章 寻找落脚的窝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从北方刮来的寒流越过秦岭,向四川盆地扑来。江城中学被打破的门窗在呼啸的寒风中发抖。教室里缺胳膊少腿的桌凳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墙上那些打倒保皇派的标语虽被涂抹,但仍留下不少乌黑的痕迹。教室里空无一人。

    从学生宿舍里传出阵阵打闹的声音。有的同学在打扑克,输了的除了钻桌子外,还要在脸上贴上一张香烟合撕碎的纸条。有的同学正在用破桌凳生火弄东西吃,有的又在为一些小道消息争论不休。正在这时,学校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高昂响亮的声音传遍了学校。毛主席最高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欢迎他们去。”

    寝室里肃静下来,人人都竖起了耳朵。喇叭里又播了两遍同样的内容。这消息振聋发聩,大家都沉默不语,面面相觑。几分钟后,一些人才明白:自己已由革命闯将,突然变成了接受农民再教育的对象了。吴晓红蒙着被子哭起来。

    最高指示决定了几千万青年学生的共同命运,无论过去是造反派还是保守派,是“红五类”还是“黑狗崽子”都得积极响应号召下乡当知青,谁也不敢违抗。工宣队立即动员大家下乡,父母也在坐学习班。倾刻,昔日脱了笼套的野马们成了无枝可依的鸟儿,一个个惊慌失措,急急忙忙地寻找自己落脚的窝。

    在江城中学行政办公室里,有许多学生在那里拥挤。大家都想了解下乡插队落户的具体情况。一个女老师在急急忙忙地填写着到各地联系下乡“挂钩”的介绍信。许多人围着叽叽喳喳地吵着。女老师解释说:“学校会统一安排下乡落户的地点。不愿跟学校走,自己能找到落户地点的才开‘挂钩’介绍信。”

    叶粒拉着王云霞也去开介绍信。她对下乡没有悲哀失望和痛若,她巴不得马上逃离这千疮百孔的学校,抛弃这令人痛心的城市,走得愈远愈好。王文静的爸爸在新疆工作,她己决定要到新疆去。叶粒和王云霞很羡慕她。她们都想到新疆或内蒙去。这两个南方的姑娘,对戈壁滩大草原充满着美好神奇的幻想。她们想象新疆的哈密瓜和马nai子葡萄是多么的甜蜜,那儿的生活也一定很美好。内蒙古大草原美丽富饶。那儿的空气是纯净的,大地是广阔无垠的,人与人应该是友善和睦的。不会象这儿,大家象盆儿里的青蛙,互相就会呱呱呱地斗。她们以为走得远了,烦恼的事儿就会少了。她们牵着手直往人堆里钻。

    罗进川在门口叫着叶粒。她们没有理会,对着女老师叫着要到新疆或内蒙去。女老师问她们,那儿有亲人吗?天寒地冻的,又那么远,挂不上钩怎么办?她俩焦急地与女老师申辩,巴不得能找出一点理由。叶粒红着脸很想编一个亲人在那儿,可是她说不出口。许多人都在催女老师给自己开证明,同学们都把她们往外面挤。女老师也不再理睬她们。她们没法,只得开了一个到附近“挂钩”的证明。

    她们有些沮丧地从里面出来。罗进川还站在门口。他说:“你们附近有亲戚吗?”

    叶粒摇了摇头。罗进川说:“那就不容易了,好的地方都不愿吸收。我和康毅己下去了解了一些情况”

    她们不信,依然想去碰碰运气。她们只管往外走。罗进川跟着走了几步,对叶粒说,吃晚饭后,他在水池边等她,有事儿要跟她谈谈。

    罗进川刚走,田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招着手说:“叶粒,我给你说件事。”

    王云霞把脸转到一边。叶粒站往了。田蒙笑嘻嘻地走过来说:“你跟我一起走。我已开好了证明。”他拿着一张证明在手里摇晃着。叶粒拿过去,见上面写着她和田蒙的名字。她仔细一看,分明是田蒙的字迹,并非学校开的证明。她说:“你搞啥鬼?谁要跟你下在一起了?”

    田蒙还想说啥,王云霞拉着叶粒只管往外走。她们走到校门口,叶粒转过头去,见田蒙在向她挥手。她没理睬他,忙转过头去跟王云霞手牵着手,快步走出了学校。

    她们在城北公路上漫无目标地走着,见路上停着一辆大卡车,驾驶员正在车底下修车。她俩悄悄地从车后爬上去翻进了车厢,心想反正是碰运气,车开到哪就到哪。她们蹲在里面不敢吭声。半小时后车发动了。田蒙突然从车厢后翻进来了,他得意地对着她们笑。叶粒说:“你跟着我们干啥?”

    田蒙嘻嘻地笑着说:“大路朝天,各人走半边。”

    她们怕驾驶员发现,不想跟他争论。车上虽有棚,从前面呼呼地灌进来的寒风使他们缩着脖子。两个姑娘埋着头,紧紧地挤在一堆。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田蒙叫起来:“车开进大山了——快下车。”叶粒抬起头来,从车后看到外面山高路陡,半山上云雾缭绕,那地方好象已没有多少人家。

    一个急刹车,驾驶员跳下车来,骂道:“哪儿跑来的狗杂种,连招呼都不打。”

    王云霞响亮地叫着:“我们是去联系下乡落户的学生。对不起,上了你的车。”

    驾驶员绷紧的脸松驰下来了。他说:“你们近处不走,走远处,真是瓜娃子。前面不远就是沙峨公社,我干脆把你们送到那里算了。”

    车子在沙峨公社外面停了。他们从车上跳下来,谢过驾驶员,打量着周围。只见云雾象青烟一样迷迷蒙蒙傍地绕着远山。弯弯曲曲的小路伸向山腰埋进深谷。极远处一座大山象仰面睡着披着长发的美女。公路对面是宽阔的河谷。冬天的大渡河象跑乏了的野马,正在休养生息。它沿着河谷慢悠悠地流淌,发出低沉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这儿到处显得空蒙安宁。没有了喧嚣的人声,机器的轰鸣。她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连风吹树叶发出的飒飒声都是那样悦耳,好似在奏着欢迎的乐曲。叶粒心想这儿真不错。如能在这里安家,她们要在屋子的周围种上竹子和牡鹃花,养一群白色的羊儿,那该多好啊!她想起了一首歌:“雨后青山出彩虹,羊儿藏在深山里,夕阳染红老青松,……”她指着远处的美女峰说:“那山上该是神仙出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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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蒙说:“你想得美,那儿也可能是妖怪居住的地方。”

    叶粒往旁边走了几步说:“不要跟着我们。讨厌!”

    王云霞白了田蒙一眼说:“乌鸦嘴,打糊说。你才是妖怪。”她深深地吸着清新而寒冷的空气,感慨地说:“别了,倒霉的学生时代!我愿将青春献给这苍凉的大山。”

    叶粒心想,这里虽好,还不晓得人家要不要我们?她拉着王云霞向公社走去。她们走进公社,看到里面正在开会。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正在讲:“农业学大寨,各生产队要改田改土,多造梯田……”

    田蒙说:“这络耳胡定是公社老大了。”

    他们耐心地等着,终于散会了。叶粒快步走过去,拿出介绍信递给络腮胡子说:“我们是到这里来插队落户的。请收下我们。”

    那大汉看了他们一眼,把介绍信退还给她,提高粗嗓门叫着:“慢着,有件事要给大家打声招呼。”散会的人都停下脚步。“最近几天,有许多学生娃来联系插队落户。我们公社的原则是吸收本镇中学生,那是上面派下的硬任务。外地的学生不能算指标,大家不能随便吸收。”

    叶粒心里凉了,忙恳求说:“我们打老远的来,收下我们吧!”

    那大胡子笑起来说:“我说了不算数,得要小队、大队同意。今后你们吃粮得靠小队。”

    那些开会的人都在往外走,叶粒急忙追出去喊:“老大爷——老大爷──”

    走在最后的一个老汉停下来,看着她们。叶粒把手中的介绍信递过去哀求道:“你不是大队领导也是小队领导。请收下我们。”

    那人把两个姑娘打量了一番说:“你们细皮嫩肉的,能做啥?我们大队在山颠颠上去了,叫你们爬上去都恼火。你们来白分口粮,谁愿供养?”

    “我们是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来的,不会白分粮的。”叶粒着急地申辩。

    老汉摇着头说:“女娃儿不好办,回吧!”他见田蒙虽戴着眼镜,却长得高大,就说:“这个仔牛儿,兴许还教得出来。”

    叶粒着急地说:“老大爷,你别小看我们。我从小就挑水,能挑好几十斤。”她把身子站直,做着很有力气的样子。

    “我们这里兴背,不兴挑。算了,回吧!”他把头摇得象巴浪鼓。她们再费口舌也无济于事。田蒙怕老汉只要他,就说:“我不是仔牛儿,我是喜欢打架的仔鸡公。不要算了,我们走。”

    老汉走了。王云霞由失望而生气,愤愤地说:“哼!贫下中农要欢迎,欢迎个屁!这些农民就是自私、落后、保守……”

    他们这才明白,没有关系靠自已去联系,农民是不愿吸收的。傍晚,她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满肚子的委屈回到了学校。

    最高指示下达后,罗进川就一直留心着叶粒。他想跟她下在一起,看到她要和王云霞一起到外面去瞎闯,很不放心。他本可以下到城郊农村,因他舅妈的生产队就在江城市郊区的平坝上。可他一直牵挂着叶粒,就没定下来。他鼓足了勇气要跟她谈谈。

    地上已有两个烟头,罗进川抽着烟在水池边等着。他见叶粒来了,急忙把烟闭了。他问“有收获吗?”

    “人家不要。”叶粒苦笑着摇了摇头。

    “算了,不要去白跑了。没得亲戚或其它关系他们是不会要的。”

    叶粒点了点头。罗进川说:“我舅妈就在郊区农村,你愿去吗?”

    叶粒心想,离城太近了不好,她又想到王云霞。就问:“那儿能吸收几个人?”

    “城郊更难,能收下你和我已很不容易了”

    叶粒断然地说:“算了,我想跟王云霞一起走远点。只要不跟吴晓红他们在一起就行了。”

    罗进川很失望。他很想找理由说服她跟自己一起下到城郊。可是他却找不到恰当的话。郊区条件好,离城近,活儿轻,这不是怕艰苦吗?再说,你凭啥要叫人家跟你走?他脸憋得通红,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你不想和吴晓红下在一起。其实……下去不在一个生产队,就没啥关系了。”

    “还不仅是她,有些人对我们总是另眼相看。”

    罗进川想到叶粒受的欺压,心里难过起来。他很内疚地说:“唉!真对不起,我……我请你原谅!我今后……绝不会再伤害你,我会尽力保护你。”

    “你又没伤害过我,说啥原谅?”叶粒有些诧意地说。

    罗进川很激动地低着头说:“你不记得啦?我和康毅在图书馆说的那些狗屁话。”

    叶粒才想起了那件事,她当时是很难过,可他不提起,早已忘了。她只记得吴晓红给她贴对联是他解的围。吴晓红打她,也是他在帮她。她对他只有感激,绝没有怨恨。她知道他现在也几乎成孤儿了,从复课闹革命以来,他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少言。听他那样说,又见他神色紧张,看她的眼神也有些异样。她心中象有小鹿儿在咚咚地撞。她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从文革开始,男女同学交往更随便了。有同学在串联和武斗中已结下革命的感情。他们成双成对地在学校出入,或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有人编打油诗讥讽那些人:新式恋爱法,牵手转田坝。买个棒棒糖,一人吮一下。叶粒不想被别人说闲话,她感到跟他单独在这儿谈话有些局促不安,羞涩难堪。她白嫩的脸上飞起了红霞。她把羞红了的脸侧到一边,躲开罗进川的目光。她想尽快地结束这尴尬的谈话。她说:“王云霞还在等我呢,我该走了。”她转身象逃跑似的离开了罗进川。她走后,罗进川还久久地站在那儿。

    王云霞鬼鬼祟祟地走到叶粒身边,小声地问:“他找你去说啥?”

    “问我们找到落户的地方没有。”

    “他这人倒不错。”

    听王云霞夸罗进川,叶粒的脸发烧,心跳也加快了。她忙把脸转到一边。屋子里灯光暗,王云霞也没注意她的脸色,只是有些好奇地随便问问。叶粒的眼前又浮现出罗进川刚才跟她谈话时的神情,娇羞得很不好意思。

    唐素芳很想跟田蒙下在一起。她见田蒙跟叶粒、王云霞一块儿从乡下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以为他们己找到地方了。她想找田蒙问问。她到男生宿舍去,见屋子里有好几个人,觉得不好问。她折转身回来,见叶粒和王云霞都在,就问她们是否已找到了地方?

    “人家要仔牛儿。”王云霞说。

    唐素芳急了,以为田蒙己找好了地方,忙问:“田蒙巳联系上了?”

    叶粒说:“没有,人家不要”

    唐素芳松了一口气。她说:“你们不要把我甩了。你俩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死活都要跟着你们。”

    王云霞突然笑起来说:“武满仓和吴晓红倒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吴晓红最好滚到他那儿去落户。"

    王云霞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武满仓对吴晓红倒真有那个意思。他跟吴晓红说,我们是真正的革命派,应该永远战斗在一起,希望吴晓红下乡到他的家乡——烂牛凼去。吴晓红扁嘴说:“你别做梦。我跟你不同。你是回乡,我好歹是下乡,国家要给安家费。”武满仓还想说啥,吴晓红不想再跟他多费口舌,转身要走。武满仓很失望,但仍希望她能考虑。他急忙掏出自己的一张一寸大的黑白照片递给吴晓红。吴晓红接过去,见照片背面上写着:送给亲爱的战友吴晓红。吴晓红说:“啥亲爱的?肉麻!”她掏出钢笔将亲爱的三个字涂掉了,改成了革命二字。她说:“除了革命同志关系,其它啥想法都是可耻的。我们只能记住,大家曾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武满仓悲痛地回到寝室。他愤恨地想着,闹了两年多的革命,最终依然被人瞧不起!依然比城里人矮一等!依然要滚回去当农民!他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一床破被子,几件衣服,一些书本和一捆收集来的大字报。黄书包里还有夺权时弄来的十几个公章。他将这些公章丢到了茅坑里,又蹲下拉了一堆屎。

    他恨康毅和罗进川,趁他们不在,他将罗进川的几件好衣服和康毅的军用胶鞋,包在自己的破草席里。他将书本和大字报拿到废品收购站卖了一块多钱,没跟任何人道别,就悄悄地离开了学校。(未完待续)